第60章 夜书
帝子降兮开宗仪式定在月初,天道汇灵,黄道吉日,广邀天下修士共赴。
仪式分三大内容,分别是太宗大典、祈福祭天、卜算天时,保留了以往帝子降兮的形式。
然而本次大典又添另三项,在大街巷传开,连凡人茶余饭都要议论几句。
从前帝子降兮神秘非常,真正要进到宗门内亲睹仪式的修者寥寥无几,需有帝子降兮特邀的纸令,外人不可擅入。
而即便不知如何才能拿到纸令,每次仪式还是有大量修士涌入西界。
究其缘故,便是因在祈福期间,帝子降兮将会开十卦于天下。
不论何种身份、何种来历,只要被抽中问卦,是求前途还是命数姻缘,皆可得其解答。
修真到一定境界,或多或少会些占算观星的本事,不过随着仙庭的崩塌,灵力流泻,修士们所能感应的天道愈发微弱。
唯有帝子降兮的门徒则受天道亲点,占算的可靠度在四方界无可指摘。
尤其是那十卦是由镜君司命卜出,算到的最离奇的一卦乃是一个凡人来求前程,他竟算出此人日后将荣登大宝。
那凡人屠户出身,拿到卦文后连自己的都不相信,于某日醉酒后无意吐露出去,招来杀身之祸,不得已东躲西藏为求保命,几番被逼至绝境,却皆逃出生天,后得了个天大机缘,居然真的在二十七年后覆灭旧国,当了皇帝。
更还有某年一位渡劫修士求卦可有飞升之机,君如镜算出他将于数年后死在一只兔妖手上,这位大能当众念出这卦,讥讽君如镜满口胡话。
可在七年后,渡劫大能在以一只妖物炼丹时走火入魔,被那妖魂魄夺舍,隐匿了好几年才被发现,而那妖正是只兔子精。
从此之后,帝子降兮这十卦便成了例不虚发的神言。
“所以这次帝子降兮他们居然不限于十卦,愿为天下有心人请算?”
沈折雪看罢信纸,将其折成鹤样,以灵力送与下一条灵舟的修士。
时渊放下食盒,闻声道:“不限卦数。”
“是,就是只要能参加开宗大典,都能求卦,不过不能算天下局,个人也仅是可知十年后的命数。”沈折雪眉头微皱,“但他们这次,不正也是和太清宗的春日那场一样,分内外两场,内场是在宗门实地举行,外场在幻境中举行。”
但这次帝子降兮一反常态,虽也将纸傀请帖送往各地各宗,却同时宣告天下,只要于纸上写下名姓与生辰八字,将其送入帝子降兮在各处开的灵阵中,便可在开宗大典那日,以一缕意识同观大典外场,也就有了可以得一问卦的资格。
“外面都在传,帝子降兮这是终于要入世,想要以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他的实力。”
时渊坐在沈折雪身侧,将食盒开,变戏法似得把一盘盘菜摆在几上,“亦有他们想要与太清宗争名。”
沈折雪闻见了熟悉的甜香味,忍住探头往食盒底下看去的想法,道:“怕是不止。”
帝子降兮受天道限制颇多,如今忽然这般大张旗鼓,必然有其缘由。
如果他们还在天道约束下,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什么太大逆不道的花样,隐在幕后已是在挑战天道极限。
可要是天道有了变化,亦或是他们有了不臣之心,且能付诸实际,那么这次的高调就实在令人心惊。
至于太清宗和帝子降兮的关系,沈折雪一时又有些摸不准。
“罢了。”沈折雪摇头,随手一挑将灵舟的窗幔挑开,所见窗外是云海绵绵,几十叶灵舟浮空飞行。
帝子降兮与其余两宗各有约定,新入门的弟子及出关长老峰主等,可在大典时赴其宗门,请天道祝福。
由于五年前帝子降兮突如其来的关宗,四方界又破天荒开了中间场的大比,相当于前两届弟子都可前去。
太清宗到西界,换成跑马要跑三个月以上,乘灵舟则需两日,这还是碍于覆盖于整个西界的灵屏阻缓了速度。
虚步太清向来不喜奢侈,长老或峰主的灵舟与寻常弟子的无甚差别,但因只有本人或亲传弟子住,也就能随意布置。
沈折雪刚上这灵舟时恨不得在软乎乎的地毯上几个滚。
时渊将厌听深雨里的许多软枕被褥都移了过来,再添茶几桌,笔墨纸砚。
而沈折雪还有个喜欢写写画画的习惯,草稿多是随手放,时渊都给在他惯常随手塞的几个地方设了阵法,在离舟时会汇整回沈折雪的盒子里,以防止最后出现他自己都忘了在几个地方放过的情况。
徒弟将这灵舟收拾的沈折雪完全不想挪窝,枯燥的行路也变得舒服妥帖。
灵舟会在四方界交界处停留一晚,随行长老峰主大多懒得动,弟子闲不住,就要风风火火的去玩上一回。
时渊也去了,沈折雪想着不去掺和辈的娱乐,就在灵舟上歇息。
故而他完全不知道徒弟的储物镯中多了多少东西。
就好比如今摆在他面前的这碗桂花酒酿圆子。
熟悉的味道入口,是沈折雪曾在叛宗后那段东躲西藏日子里,尝到的最令他难忘的吃食。
“怎么买到的?”沈折雪勺起一颗糯米圆子送到嘴里,酒香满溢,甜而不腻的桂花味儿在口腔中漫开,好吃的直让人眯眼。
时渊将几盘糕点推到沈折雪面前,“师尊试试这个。”
修士其实并不会觉得饿,相对的饱腹感来的也迟钝,可谓潜力无限。
沈折雪还留着旧日的习惯,吃东西很快,虽不至于狼吞虎咽,但桌上的食物也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
吃饱喝足后,他靠在软塌上,吃着最后一碗杏仁酪,深感自己这样真是极度的不健康但是爽。
每一条灵舟内的空间并不大,也就平日里卧房的大,时渊收拾了食盒便靠坐在几旁看书。
沈折雪虽有困意,但也知道自己要是这样吃了睡不行,只坐着闭目养神。
如今他的灵力恢复的也差不多了,桃灵秘境一行后还多了不少额外的收获,只看有无机会尝试。
想着想着,他袖子下的手隔着衣服,不自主地拍了拍肚皮。
好饱。
迥自靠了一会儿,沈折雪注意到时渊那边许久未有翻书声,他侧目一瞧,徒弟还是正儿八经卷着书垂目读着。
沈折雪从来不怀疑时渊的学习能力,除了修习剑法符术的书,徒弟平日里看什么他这当师尊的也没怎么太管过。
太清宗藏书阁里也放了些志怪游记,若是看几本书就移了性情,那书未免也受了太大的罪过。
不过沈折雪记得方才瞥见时渊看得是在四方界交界处淘来的话本子,貌似他从前还看过,是个讲修士误入秘境后的所见所闻,有些灵异悬疑的风格。
看得太多也杂,沈折雪不大记得那本书里究竟有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节,能让徒弟看得如此入迷,便也想在储物令牌里翻一翻。
时渊仿佛听得他这边的动静,抬起头笑道:“师尊,天色尚早,若是睡不着,不如徒儿念一段故事,这本虽遣词造句毕竟糙,但捉鬼断案讲的却是十分有趣。”
这话一,沈折雪就来了精神。
他老早就觉得时渊现在这把嗓子不读点什么简直可惜,但修真界又没有类似的职业,也就能念个诀听听。
至于睡前念书甚么的独特用处,如今反倒先便宜了他这师尊。
沈折雪扯了个毛茸茸的垫枕抱在怀里,时渊清了清嗓子,“且那山妖青碧的眼珠一转,随手招来朵云彩,变作绫罗珠宝……”
话本内容与沈折雪记忆中无二,他听着听着就有些犯困,迷糊中胡乱想着,这么好听的声音,就是不知以后会有谁来长长久久的拥有。
这般榻前秉烛夜读,如此亲近的事情,怕不是时渊以后的道侣或儿女才行。
唉……
等等!
沈折雪猛地清醒过来。
他用力一捏软枕,心道这几日好生奇怪,且这奇怪还拧不过来了。
徒弟以后有道侣那是天经地义,那时他这个师尊还不知在哪里呢,索性是瞧不见的。
但是万一那个道侣不喜欢听话本子怎么办,那可不太合适。
——住!
沈折雪想要凝神将注意力集中到时渊念的内容上。
奈何这故事他看过,后文揭秘并不有悬念,于是便愈发的留心在旁的地方。
譬如徒弟的声音,握卷的骨节分明修长的手,以及那一盏明灯笼出的朦胧的光晕。
在时渊低沉的诵读声中,困意逐渐涌来,沈折雪算了时间,也足够让他再睡上一觉。
他与时渊暗中约定了夜里入秘境一谈,神魂入秘境并不会引起灵息的波动,但要是整个人走进去,开阵门引动的灵波会惊动旁人。
可是若留躯壳在外,总是太不安全,隔壁宗主峰的试探也是教人不放心,故而在厌听深雨时,除了第一次入秘境,其余时间他们也未有尝试。
而时渊亦看出师尊的困乏,合上书放在案头,半起身给沈折雪将毯子盖上,对他道:“师尊,睡吧,时辰到了徒儿唤您。”
“嗯。”沈折雪点了点头,合眼一瞬,却觉得方才那一幕十分的熟悉。
就在短暂的休息里,沈折雪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簌簌的落雪声,吹动檐下一枚风铎,在清脆的叮当声中,有人悄无声息地走来。
明明压着脚步声、摒着呼吸声,他却能清楚地察觉。
就那样慢慢的靠近过来,距离太近了,偏他觉得并不需要加以提防。
那是完全的信任和放心。
细碎的声响和涟漪般的灵波荡开,散落的纸张和书册被收拾了起来。
一张薄毯遮在了身上。
而他能想象对方高大的身形是如何将沉睡的自己藏在影子下面。
散乱的长发被整了整,脸上的几缕碎发也被挽在了耳后。
渐闻几声凌乱的喘息声,唇上落下柔软的一贴。
许久后,来人后退半步,踩实了一块雪,发出“嘎吱”一声。
那人惊了一跳,半天不敢动弹,待确定那卧榻上的人没有被惊动后,又隐去气息,飞快地离去了。
而就在那人在离开后,沈折雪眼前视野大亮。
显然这个梦中人,其实并未真正睡着。
一声叹息后,他翻了个身。
继而感到亭外吹雪漫天,沾上了面庞。
便已是一片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