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危局
君如镜华袍逶迤,停在光亮与昏黑的交界处。
他施施然望来,看阵前几人的神情如故漠然,没有半分惊诧,更无计划暴露后的急切愤怒。
千来已过,沈折雪定定与眼前的乌衣人对视。
改换样貌的分明是他自己,薄紫衣依然是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可沈折雪却再不能将这位镜君司命与千年前的那位嗜美酒爱琵琶的乐师联系在一起。
薄紫衣的眼珠颜色极浅,如两枚质地清透的琉璃。
正是因为这对过于清冷的眼睛,平日里便显得他为人清高淡漠,似乎不好亲近。
可是但凡与他相与过一段时间就会发觉,薄紫衣其实是一个十分好话的人,大多时候甚至算得上没有甚么主见,更不会有出头露锋芒的喜好。
他对许多事看的淡薄,如遇不妥,至多会旁敲侧击,稍加提醒而已,且点到为止,信不信皆由旁人了。
天水灵根多出医修与乐修,世人当他曾经深陷春祁相见欢楼中,卖艺为生,离出楼更只差一步之遥,如此屈辱的过往该会让他彻底厌恶音律,转而去修习医道。
可直到被帝子降兮宗主发掘前,薄紫衣却也还是喜欢弹琵琶。
偶尔几人相聚,他薅到相辜春的几坛好酒,便会弹奏合歌,指下有万千气象,星斗漫天。
他曾音律何辜,又怎么能因那过往艰难,而牵连到他的宝贝琵琶。
彼时帝子降兮还未有如今这般森严的规则,他想要外出也没人能拦他。他会找相辜春喝酒,为四处收集法器的微生牵线搭桥,会隐姓埋名悄悄再给周凌去当那搭档乐修,撑出一面最坚不可摧的灵屏。
薄紫衣的观星术学的极烂,基本没有看准的时候,他曾玩笑自己没有命星,所以以后如果他们认不出来他了,可不要笑他命数多变。
沈折雪还记得这句话。
“紫衣,别来无恙。”沈折雪道。
然而薄紫衣并未回答,他周身寒光熠熠的镜片折射着血锁的红光,将他的侧脸照亮,又仿佛把他泡在粘稠的血池中。
沈折雪半靠在时渊肩膀上,体内月魄镜的威力令南指月造出的身体接近崩溃,摧枯拉朽的灵力在体内激荡。
他却未露痛色,只是从时渊角度看去,他的师尊面颊发白,浸在不断冒出的冷汗里,如白玉溺于水中。
也只有他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
周凌将昏厥在地的裴荆扛于肩头,他没有与薄紫衣叙旧,如今最关键的是尽快带月魄镜离开大阵,以绝后患。
时渊与沈折雪心意相通,他在背后对周二手势,周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别来无恙。”半晌后,君如镜应了一声,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几乎有些讨好的笑来。
沈折雪心中疑惑更甚。
联想从前与君如镜交手那次,当时他就觉得镜君司命十分怪异,但彼时他也探过君如镜,对方三魂齐全七魄完整,灵力修为无碍,便未深究下去。
如今再看,这帝子降兮秘法诸多,保不准还有一枚类似南指月的法器。
亦或者,这原原本本就是君如镜的躯壳。
沈折雪此刻难以维系灵力,便在识海内对时渊传音道:“开净虚天眼术,薄紫衣有古怪。”
净虚天眼术是四方界目前甄别灵力最强的术法。
时渊凝灵于眼,薄紫衣周遭灵氛化为实质,锋利的灵光与他的镜片一般,杀意如织,却并无其他丝线牵出。
“紫衣,你已经效忠于邪流灵智了?”
沈折雪与他拉扯着废话,同时寻着可以突破出去的契机。
君如镜看似一人前来,可帝子降兮傀儡术顷刻间便能撒豆成兵,他们这边又都是伤员,还从天而降了一个昏死的裴荆,想要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镜刃盘绕,君如镜却露出一副百感交集的神情。
他又是欣喜又是恍然,末了笃定道:“你已经想起来。”
时渊眉头微皱,这君如镜瞬息间爆发出的欢欣的情绪,实在太过浓烈了。
他目光散乱,用近乎于疯狂的语气道:“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他这狂热的态度令沈折雪顿感不适,低声在识海内道:“我记得当年薄紫衣应该没对我……”
他欲言又止,觉得这样猜想实在是太过自大了,可毕竟早年相辜春不识七情六欲,对外界的反应也极为迟钝,如今再回忆难免有新的体会,但君如镜这一出,他确实没想明白。
眼下薄紫衣这模样倒像是对他痴迷许久,如今久别重逢,他快乐要快要到发狂的地步。
就在此时,严远寒尝试以灵力去开启大阵内的传送阵。
君如镜目光一厉,抬手翻掌,指节交扣,只听严远寒一声极低的闷哼,唇角缓缓流下一条血线。
他按住肺部,眉头耸动,竟从胸前又逼出了一段残存的傀儡银丝。
他方才以灵力强行取出体内傀儡线,但终究不是医修手笔,依然有不少短线断在身体中。
如今那些如细细密密银针般的线,刺埋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丹田灵根更是千疮百孔。
君如镜放下手,眼底是凶狠的杀意。他对严远寒冷笑道:“奉劝严长老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将残线收拢,你该知晓会发生什么罢?”
他笑得愉悦,可的话却教人脊背发凉。
那些线早和骨血黏连在一起,假如强行汇聚,严远寒的内脏和肌骨怕是会在刹那间变形,扭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时渊剑眉紧缩,道:“没有看到灵线,君如镜身上有奇异的灵光,但看不清楚。”
沈折雪提防着君如镜突然暴起,忽而心念一动,对时渊道:“叠一个灵波阵,追踪水元素,再加一个镜阵,看他的镜术灵波。”
他这操作听来便是奇思异想,时渊却立即心领神会,重新起解构净虚天眼术。
“你是?”君如镜仿佛这才发现沈折雪身侧站了一人,再细看下,顿时那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只见他们二人扶持而立,态度亲昵,是全然依靠信任的姿态。
君如镜眯起眼,“你是……”
“承蒙镜君关照。”时渊道:“当初大阵下变故颇多,如今回转,故人重逢,却不想是这般局面。”
他沈折雪完全罩在风屏之中,再以魔气加固。
师徒两人靠的极近,而浓郁的魔气本就带着几分甜腻,沈折雪却根本不抗拒,任凭时渊以魔息包裹。
君如镜危险地盯着他,将他认了出来,随即竟是嗤笑道:“竟是你……畜生,不自量力!”
他一扬袖,数十个傀儡木人凭空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
那傀儡做的极其扭曲,没有五官样貌,光秃的头颅上是蛛网般的铭文,四肢更不成人形,爪利如刀锋,长尾似鞭,倒像是从前微生见过的邪物。
“去!杀了他!”君如镜怒喝,傀儡携着他无上的杀意扑奔上前。
轰然巨响中,时渊化出他魔物的本体。
双目赤红的魔兽低吼一声,一掌拍扁一只傀人。
那傀裂开后喷出大股毒烟,时渊早有预料,风如卷轴,将毒烟借巧劲收拢,又以冰灵封住,越压越,最后变成一颗颗乌黑的冰珠,叮叮咚咚落在了地上。
“快走!”沈折雪半趴在时渊背上,拉了周二一把,严远寒剑光织出一片乱影,遮蔽了君如镜的视线。
他们都是从千年灾祸中走来的人,起架来就压根没有什么礼貌顾及。
沈折雪一手抱着时渊的角,一手给严远寒画庇护符文。
时渊喉中发出阵阵长吟,声如撞钟,震天动地!
他一跃而起,竟同时溯游出阵门出口,跳了进去,同时以灵力点燃沈折雪的符篆,隔绝开严远寒和君如镜的关联。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沈折雪大呼时渊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练的炉火纯青。
他们一鼓作气冲出大阵,落在君如镜居所悲回风的庭院中。
沈折雪是半点没摔到,但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他一看手腕竟已崩裂出数道朱红色的细痕,抹下袖子盖住,一手用力揉了下时渊背上的绒毛。
何以解忧,唯有挼毛……沈折雪站直身,道:“时渊,君如镜魂魄薄弱,用独醒,开一个心魔阵。”
比起质问,相辜春的手段依然延续,他更愿意把薄紫衣扣下来再查他的问题,拿不下来也该先能顺利跑路。
帝子降兮外已变了天,紊乱的灵波在天空一圈圈聚拢涣散。
君如镜在刹那追来,左右傀儡开道,他一招手,悲回风结界开,一队紫衣人鱼贯而入。
“他把宗门弟子都做成了活傀儡!”沈折雪环顾四面,当机立断对严远寒道:“严长老,能否困住他们?”
“可以。”严远寒手握寂霜,面如沉水。
君如镜隐于傀儡之后,时渊以风屏罩住沈折雪和周二,与严远寒铺开灵力,与傀儡杀成一片乱影。
沈折雪低声对周二道:“三息后我会开秘境,你带上裴荆准备好。”
“开什么玩笑!你现在还能开秘境……”周凌立即反驳,却见沈折雪挑眉道:“你引爆南指月,能不能把整座悲回风炸上天?”
“不可,你——心!”
周二推开沈折雪,镜刃自他耳边擦过。
沈折雪徒手一抓,竟将那镜片凭空抓住,血线顺镜片而去,高声道:“就是现在,时渊!”
君如镜身形被血线锁定,而正在与傀儡缠斗的时渊忽然出现在沈折雪身侧。
——移形换影!
心魔阵伴随火焰灼烧的独醒向君如镜盖去。
君如镜亦是阵术高手,他抵住心魔阵无需费力,可就在他接触到阵圈时,身形却是一晃。
时渊将沈折雪护到身后,他的修为并未完全恢复,要能影响到君如镜已十分吃力。
却见君如镜似乎恼羞成怒,眼底歃血,竟只是想杀人泄愤。
他以镜为刃刀,浑然不顾可能被擒拿的可能,刺向前方。
镜刃所向,正是来不及避开的周二。
“周凌!”沈折雪一道冰灵凝成,手臂剧痛,那冰灵霎时便被镜片绞得粉碎,时渊一次移形后气力不济难以援驰,严远寒更是距离甚远,赶来不及。
周凌屏气凝神,他如今体质根本不可能避开薄紫衣这一击,只能勉力移出几步避开要害,以缘木剑横于身前。
镜刃如雨纷纷,庭中草屑黄土漫天扬起。
当——!
沈折雪瞳孔紧缩。
烟尘散去后,却是令人惊诧的一幕。
一扇紫色的灵屏挡住了洒尘碎镜,而在灵屏之前,飘浮着一团青灰鬼魂。
而伴随平地爆开的鬼气,那鬼团转眼膨胀数倍,扑向君如镜。
“那是……”沈折雪不能维系净虚天眼术,但肉眼可见这团可怖鬼气的外形,这鬼显然已经不再是毫无攻击性的游魂状态,而是变成了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这鬼已坠化为聻,与君如镜撕咬纠缠。
周二被冲击的余波带出丈远,他半跪在地,缘木剑上灵光斐然。
他额头上滴落豆大汗珠,经脉内凝滞的灵气在肆虐翻涌。
时渊看着那厮杀凶悍,将君如镜咬的血肉横飞的聻,慢慢变了脸色。
“那鬼……”他低声对沈折雪道:“是薄紫衣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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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幽冥录》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迢:周兄,你亏就亏在开不了天眼呐。
周凌:……不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