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晚风都带着股燥热, 贺青岚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几圈，睁开眼的时候还带着一头汗。

    之前跟赵姐学绣花的时候不得法，指尖一直掐着劲捏那细细的绣花针, 先前还只觉得手上有些僵硬，这会睡醒了反倒觉得指尖连带着手腕都酸胀起来。

    之前土地庙砸那一下当时歇了会缓了过来，这会睡醒了又觉得腿上有些木木的。

    盯着灰扑扑的屋顶发了会呆, 贺青岚床上动了动，慢吞吞盘坐起来。她原来下手收了些力气, 泥像上也没什么裂痕，就掉了些漆皮。

    墨色花纹的裙摆撩起，原本的伤处展露出来。她原想着腿上应该会多块淤青, 再不然就多出团淤血, 没成想腿上看了半天，半点别的颜色没瞧见。

    她试探性朝着之前记着疼的地方按了一下, 微弱的痛感从按压处传来。她仔细看了看伤处, 比旁边的皮肉好像要陷进去些……就像是砸凹了进去了一点……

    寻常伤了胳膊崴了脚，一般不伤筋动骨，也会肿上几日, 这贺青岚腿上的伤口不光没肿起来, 还一反常态皮肉陷进去些。她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又仔细对着伤口琢磨起来。

    只是这凹陷原本就不深，贺青岚盯着看了半晌，眼睛都看花了, 看到最后也看不出分别了。

    “娘亲, 你看什么呢？”

    床边突然冒出个脑袋, 贺青岚下意识往后一躲，左手摸到床边才反应过来是纸人。

    纸人像是无聊得狠, 脸上都带着点蔫巴的味道：“那只胖猫不知道跑哪去了，娘亲你带我去找找吧。”

    贺青岚知道她的是苍耳，但是苍耳之前院子里被这纸人追得满院子乱跑，这两天进院前都站围墙上看着，一看见纸人出来就头也不回往出跳。

    贺青岚现是抓不到它，只能一脸无奈朝着纸人道：“娘亲刚睡醒，娘亲也不知道它去哪了。”

    纸人胳膊支床边上，双手捧着脸，不知道想些什么。

    外边的云彩染了颜色，透过窗户给满屋都染上了红光。

    贺青岚看了一眼天色，不自觉又了个哈欠，理好裙摆下了床。纸人给她让出床前空地，看着她穿好鞋就跟了上去。

    贺青岚本想去井边盆凉水擦掉脸上黏腻的汗，一抬头就看见院墙上露出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不下来啊？”贺青岚一边冲她招呼，一边把刚刚上来的凉水倒进盆子里。

    鲛人费劲地趴院墙上，话都带了些吃力：“我不进去，好不容易等她睡着了我才出来的。”

    贺青岚拧了一把湿帕子，仔细擦掉额脸上的的汗。

    “贺青岚，”鲛人叫了一声，鼓了鼓腮帮子才继续往下：“我的蜜枣吃完了。”

    “然后呢？”贺青岚又洗了一遍帕子，动作不紧不慢。

    鲛人像是终于坚持不住，扒着院墙的手一滑，贺青岚再抬头院墙上就剩了两根迎风飞舞的野草。

    鲛人的话从墙外传来：“那……还有吗？”

    “没了。”贺青岚把盆子里的脏水倒掉，“上次买那么多你都吃完了，心牙疼。”

    墙根一时没了声响，贺青岚仔细听了听，依旧没什么动静。她本就算去土地庙看看，这会弯腰一凑近纸人，纸人就揉着眼睛起了哈欠。

    “知道了知道了，娘亲要出门，我去睡觉。”

    迷迷糊糊的声音逗得贺青岚有些想笑，便多问了句：“招招知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出门的呀？”

    纸人把揉着眼睛的手放下，又了个哈欠：“娘亲去睡觉之后爹爹就走了。”

    “没再回来过吗？”

    纸人摇摇头，一边着哈欠一边自顾自往厢房去了。

    贺青岚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生出半分心酸来。只是眼下顾不上心酸，她仔细锁了院的门，便朝着土地庙的方向奔去。

    出院门时候她仔细留意了一下，之前估摸着鲛人落地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留下两块不知道从拿搬来的碎砖石。

    走出巷口，她便察觉到身后一道熟悉的视线，转回身却又不见了。再往前走两步，这视线又黏了她后背上。

    贺青岚叹了口气，快走几步拐进了路边的蜜饯铺子，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就多了两个纸包。

    纸包拎手上，贺青岚明显感觉身后的视线更为灼热。她倒是不着急，拎着点心不紧不慢往目的地走。

    夏日的夜晚总要活泼些，暮色四合的时候还有香客从土地庙往外走，跟从酆都出来的阴魂混一起，一时间倒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了。

    贺青岚树下等着最后一个香客上了香出来，才慢悠悠跟张千星了个招呼继续往里走。

    搬出张桌放屋前，贺青岚回身拿个蒲团的功夫，桌上的纸包就被拆了开来。

    正捏了点心往嘴里塞的鲛人被抓个正着，她倒是也不害臊，往旁边挪了挪，给贺青岚让出了放纸笔的地方。

    贺青岚黄纸上仔细画着符纸，鲛人就旁边看着，时不时往嘴里塞一块点心。

    “贺青岚你这写的是什么？”

    “这是符文。”

    当下画好一张，贺青岚把它放到一旁。

    鲛人歪头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这个没有蜜枣好吃。”

    “这几天天气热，铺子里不卖蜜枣了，先吃这个吧。”

    鲛人没搭话，一边往嘴里塞着糕点，一边看向不远处排着队的阴魂：“贺青岚你这么多手下还自己动手干活？”

    “手下？我哪来的手下？”贺青岚一头雾水，“你庙里的苍耳跟狗子吗？那哪能叫手下呢，那是大哥。”

    “不是，是那些。”鲛人伸手指向不远处的队伍，“他们不是给你干活吗？”

    贺青岚抬头看了看她所指的方向，又低头专心画起符纸：“那些是酆都的阴魂，不是谁的手下，他们是给自己干活呢。”

    鲛人像是没听明白，捏着手里的点心看了半天才又吃了一口。贺青岚跟鲛人少有这么和谐的相处时刻，趁着换黄纸的间隙，她看了鲛人一眼，假装不经意间开口道：“鱼人，你倒是对岸上的生活颇为习惯了。”

    鲛人似乎还没有适应这个称呼，条件反射性朝着贺青岚呲了呲牙，只是嘴角还沾着点点心渣子，看起来不仅没有什么威胁性，反而显出几分憨厚来。

    贺青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别吃了，来帮我个忙。”

    “干嘛？”鲛人的面上颇有不满，看着贺青岚起身连动都没动。

    “让你干件很开心的事情。”

    贺青岚抬腿走进庙里，鲛人抹掉嘴角的糕点渣，将信将疑跟了上去。

    “来吧，砸一下。”贺青岚从角落找了条长度差不多的木棍递给鲛人。

    鲛人迟疑着开口：“砸……砸哪？”

    “砸那。”

    贺青岚伸手一指，泥像正居高临下看着她们，只是上半部分都笼阴影里，看不太分明。

    她绕着泥像走了一圈，琢磨了一下：“还是砸腿吧，万一砸了手什么的，砸掉了不好修。”

    鲛人没意她话里那个还字，拎着木棍只犹豫了一下，便朝着泥像挥了上去。

    她这一棍下去带着之前贺青岚戏耍她的怨气，还有被纸人困住的不高兴，朝着泥像奔过去的时候，贺青岚甚至还感受到了一股带过来的风。

    那一瞬间，贺青岚开始后悔让她动手了。

    只是闭眼等了半天，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贺青岚睁开眼，鲛人也正冲着刚刚击的地方发愣，莫缺口裂纹，连点渣都没掉。

    “你这塑像的工匠手艺不错啊。”鲛人一边着一边又举起了木棍，贺青岚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往泥像上敲了好几下，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听到动静的阴魂围了过来，心朝里探看着情况。

    贺青岚冲他们摆摆手：“没什么事，你们先去忙吧。”

    驱散了围观的阴魂，贺青岚一把拦住了鲛人又要往下挥的棍子：“别敲了别敲了，可以了可以了。”

    贺青岚把棍子放回角落，坐回原来的蒲团上。鲛人看着她面上逐渐阴沉，也乖乖坐了回去。

    她转头看了看刚刚殴的半天的泥像，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你难道是想把那个女鬼出来？但是她不是从里面出去了吗？”

    贺青岚转过头看她，半天长叹一口气。

    跟她之前猜的差不多，这泥像旁人是动不得。她倒是能动，但是这泥像损伤一分，她也跟着折损一分。只是眼下不知道柳鸿当初塑像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苦笑一声：“若是我猜得没错，这盘棋是把我也算进去了。”

    鲛人听得不大明白，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吃起了点心。

    -

    西城最西边的巷子里常年一半都遮蔽黑暗里，陆阅川从黑暗里走来，面上表情有些茫然无措。距离巷子口还有五步，他数着步子往前走，第五步的时候面上便换回了平日的严肃神情。

    远处等茶摊的白无常朝他招了招手：“哟，老陆，挺巧啊，还能这碰见你。”

    陆阅川弯腰他旁边坐下，直截了当开了话：“你等我做什么？”

    既然被戳破，白无常也不装了：“你去巷子里干什么去了？”

    陆阅川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听个没听完的话本子的结局。”

    “那你听得如何？”

    陆阅川没回答白无常的话，转而换了个问题丢回去：“你今天不当差事？”

    白无常摆了摆手：“孟婆的事情了了，判官叫了老黑去核对还有没有什么纰漏，既然他都没要我跟老黑二人同去，我便躲个懒，他清净我也清净。”

    罢他又量了一下陆阅川的脸色，陆阅川面上疲惫，但是眼睛里却生出了淡淡的光彩，那是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

    “看来这出话本子可以结束了。”白无常一拍手，“你跟土地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陆阅川决定装傻，“套子已经给柳鸿下好了，就等着他来了。”

    “你别跟我装傻，我没柳鸿，我的是你。”酆都最近差事多，白无常闷得不行，好不容易抓住遭有意思的事情，高低不肯撒手。

    他低头琢磨了一下：“你我要跟月老借根红线能成吗？”

    眼看着白无常开始发散思维，陆阅川赶忙叫停：“我之前做了样东西，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白无常兴奋起来，整个上半身都杵了桌面上，“无常老爷见多识广，来给你把把关。”

    陆阅川从袖口里掏出个精致的锦盒，放桌上开露出了里面的青玉簪子。

    “之前去土地庙上香的时候看她一直盯着齐月娘的簪子看，外面铺子里的我看着都不好，城隍庙也有材料，我便做了一根……”

    白无常量了一下这簪子，簪子款式简单，配上青玉的材质，倒是看着有些别致。

    他把簪子放回盒子里，摸了摸下巴：“要不这样吧，无常老爷受累替你跑一趟，替你探探土地的心意。”

    没等陆阅川开口拒绝，白无常就抱起桌上的盒子起了身，顺手把他的手，摁回桌面上：“刚巧我这会就有空，无常老爷办事你放心。”

    就是你办事我才不放心，陆阅川的实话被他一并按回肚子里，连带着眼皮都突突跳动起来。

    白无常拍着胸脯包票，已经开始琢磨起了怎么跟贺青岚。

    “这可是你的大事，我肯定仔细问清楚。”

    作者有话要：

    锵锵锵锵锵!

    感谢一翅青可爱（大鹅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