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往下落, 连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珠链。

    贺青岚坐在廊下朝着雨幕发愣，青玉簪子这会还捧在她手里，她低头只看了一眼, 便觉得手里又发烫起来。

    白无常之前完了就推着簪子问她意下如何，贺青岚盯着那簪子看得有些手足无措，便转了视线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陆阅川刚刚好从城隍庙的方向看。

    日出的光线还没什么温度，薄薄一层洒在他身上, 勾勒出一圈带着柔光的轮廓。他正踏步往前走着，像是忽然感觉到贺青岚看过去的视线，微微抬了眼, 便跟贺青岚对上了视线。下一秒, 温和的笑意绽放在唇边，贺青岚心脏猛然跳快了一拍, 急忙转回头, 白无常还量着她，她只好盯着桌上的簪子看。

    白无常偏头看了看陆阅川，又转回头看了看面前低着头的贺青岚,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土地, 你也莫紧张，我看你也不大明白。这簪子你先收着，若是有意便收下，若是无意, 回头找老陆开了还他就是, 反正你们近日还要待在一起, 话也方便。”

    完了这句白无常就起了身，抬腿迈进庙里把之前贺青岚买回来的酒拎了出来, 他拎着酒坛冲贺青岚晃了晃：“这坛子酒我就先带走了，若有什么别的消息我再告诉你。”

    眼看着路尽头出现香客的身影，贺青岚赶忙把锦盒揣进袖子里起身，匆匆跟着走过来的陆阅川并肩往院走。

    白无常拎着酒坛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朝着两人的背影量了一番，自顾自点了点头：“般配。”

    黑无常面无表情在他身后浮现，朝着他的视线浅浅看了一眼，淡淡道：“判官找你，阎王也在，话收着点。”

    这会手里拎着酒，白无常心情还不错，连平日听见判官的哀愁都淡地快看不见了：“走走走，我刚好有事要禀告阎王。”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廊下漫进去些水汽，贺青岚刚把簪子收回袖子，陆阅川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量了一下外面的雨水，低声询问贺青岚：“廊下飘雨，要不还是回主屋吧。”

    纸人怕水，这会双手紧紧扒着门边，只露出半个脑袋朝外张望。

    贺青岚这会看陆阅川还是不大自在，还没开口话，廊外的雨势忽然大起来，雨点被风吹进廊下，扑了她一脸。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凉凉的雨水，心里突然安定不少。

    “那先进去吧。”

    她刚起身往里走，陆阅川就擦在她身侧拎起了凳子，跟在她身后进了主屋。

    下雨天没什么太多事可做，纸人也蔫巴了，只趴在桌面上盯着外面看。

    贺青岚看了看屋外，转回头又跟捧着茶杯的陆阅川对上了视线。之前的别扭又翻起来，她下意识躲开了点。

    “是没休息好吗？”陆阅川量了她两下，语气格外关切，“还是有哪里不大舒服？”

    贺青岚摇摇头，连带着之前那点别扭都甩出去。

    “大人，我之前想了些书院的改进措施，还有关于鬼差的一些建议，可能有些唐突，若是有些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陆阅川放下茶杯，眼神里带着点鼓励：“但无妨。”

    贺青岚跟他一对视，心里就又翻起点别的情绪，她稍微别开些脸才开了口。

    “书院现在第二批学生也快要参加测试了，我之前听了一下，发现他们跟第一批一样，大部分也不算去投胎，甚至还有人问我能不能在酆都谋个差事。”

    贺青岚起书院的事情就镇定许多，着着心里那点别扭就被压下去，声音也自然了许多。

    “那名阴魂生前是个富贵公子哥，没几岁便家道中落沦为乞丐。我后来查了他的卷宗，他每一世都过得不大如意，想来也是心灰意冷，对人间没什么指望。

    他自己在酆都跟人间也没太大区别，酆都还少些拳脚踢，自己还自在些。”

    贺青岚记得他这话的时候，眼神带着嘲弄。

    “生来是富贵闲人又如何，我半生也未曾作恶，还是横死街头，这人间，不去也罢。”

    贺青岚复述了一遍当时听到的话：“酆都鬼差一直人手不够，所以我再想，若是他们资质合适，又有意愿，能不能留在酆都谋个差事。若是对他们不放心，可以让他们去办些不太重要的差事。

    一来能解决酆都人手不够的问题，二来也给这些本就对人间没有指望的阴魂一个去处。”

    她得诚恳，陆阅川琢磨了一下：“想法倒是不错，只是这件事情涉及酆都职位，要仔细禀告判官跟阎王大人才是。”

    “我想的也是。”贺青岚跟着点点头，“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哪里不合适的地方，便想让大人先挑挑哪里不对。”

    陆阅川沉思了一下：“实际执行起来要考虑到别的事情，是要仔细些，晚些我带你去面见阎王，你再仔细禀告便是。”

    “我……去见阎王？”贺青岚有些吃惊，之前见判官就紧张的不行，“我怕我错话……”

    陆阅川知道她应该是有些紧张，便温和开口：“之前书院的事情白无常便跟阎王提起了你，只是当时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阎王便没叫了你去。这次还是你的主意，当然要仔仔细细在殿上清楚，阎王只是面上看着严些，你只管大胆便是。”

    贺青岚将信将疑，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点不知所措。

    陆阅川嘴角轻扬：“你莫怕，黑白无常两位大人每日都要去大殿，你去的时候他们应当都在。而且你现在还是我的下属，书院的事情也是经过我的手的，我自然也是跟你一起去的。”

    最后一句话得声音有些轻，却莫名给了贺青岚一股安心的感觉。没等着她仔细分辨这股安心的由来，白无常就风风火火从外面跳了进来。

    他步子迈得大，袖子带进来一股凉风，纸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往回缩了缩。

    “谢大人这下着大雨就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白无常要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不过是你之前跟我的那个想法，今日我在大殿上给了阎王听，他琢磨了一下，要见你。”

    “见我？”贺青岚又紧张起来，手指不自觉握成了拳，“这么着急吗？”

    “也不是着急……”白无常眼神游离了一下，“今日大雨，少人出门，你回酆都也没人看见，怎么你有别的事？”

    “倒也没别的事情……”贺青岚还是有些犹豫，白无常这边已经抬腿往屋外走了。

    阎王这次回来就开始清查酆都事务，重整书库，本就不够用的人手这下显得更为难，贺青岚一提用阴魂帮忙的事情他就趁着禀告差事的功夫提了一嘴。

    他这次来一是为了传话，二是想跟着去看看贺青岚见到阎王本尊的反应。

    贺青岚犹豫了两下，还是跟了上去。

    陆阅川快走了半步，走在她侧边。

    纸人蔫头巴脑地趴在桌边，看着他们出了门，连句话都懒得。

    穿过雨幕，踩过鬼门，贺青岚站在大殿门边越发紧张起来。

    白无常去惯了这地方，步子没停就往前走。陆阅川察觉到她的异样，偏过头声了句：“好好，别怕。”

    这句话飘进耳朵，贺青岚稳了稳心神，虚浮着脚步进了大殿。上次进大殿的时候还是见判官书院的事情，这回要见只听过声名的阎王，贺青岚头也没敢抬，只看着白无常的脚后跟往前走。

    白无常似乎想到了什么，步子慢了下来，跟贺青岚齐平的时候身子微斜：“你莫慌，别人怕阎王，你不一定。”

    贺青岚偏着头看他，一时间琢磨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白无常完这话就老老实实站回了黑无常旁边，嘴角还挂着一丝微妙的笑。

    想着阎王还在大殿上坐着，她也不敢怠慢，往前走到位置就行了礼。

    陆阅川看着她站定，往边上挪了挪，站到了白无常附近。

    白无常侧了侧身子，压低声音在陆阅川身侧咬耳朵：“土地今天态度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陆阅川幅度转头量了他一眼。

    “簪子啊。”白无常恨铁不成钢，“没还给你吧？”

    “嗯？”陆阅川满脸疑惑，内心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白无常量了一下坐在上面的阎王，又压低了些声线：“我可是把簪子送过去了，问题也听了，你那……”

    话道一半，半天没动静的阎王动了动身子。

    “来者何人？”

    贺青岚一时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又想不起这声音在哪里听过，但是毕竟阎王问话，她赶忙对答。

    “北青村土地神贺青岚。”

    阎王垂着眼量了她一下，又翻了一下手上的册子：“站起来话吧。”

    这声调格外熟悉，引得贺青岚趁着起身的功夫抬了一下眼。看这一眼不要紧，惊得她当时就张大了嘴巴，忽然间明白了白无常之前意义不明的话。

    大殿上端坐的少年面容清晰，连束发的玉冠都和之前带着的一样。

    见贺青岚没再发出声响，上头坐着的少年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下面：“你不是有事情要禀告吗？”

    声音冷冽带着点之前没有的威压，贺青岚猛然清醒，仔仔细细起了自己之前的算。

    走出大殿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走出没几步贺青岚就恶狠狠瞪了一眼白无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白无常装做无辜状：“你可别冤枉好人，再了我不是给你提示了吗？”

    你那算哪门子提示！

    贺青岚吐出长长两口气，新的疑惑又漫上心头。她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又压低声音问白无常：“不是阎王青面獠牙，能止儿夜啼吗，翁苏长这么好看，是不是哪里不对？”

    “还呢，”白无常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下用词，“阎王之前确实是长得比较威严，只是这次回来听人夸多了这幅皮囊好看来着，索性就留着了。”

    这样的吗？贺青岚又狐疑地回头看了看大殿。

    “那这个呢？”

    她突然想起什么，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个东西。

    白无常定睛一看，正是翁苏中元节送她的玉佩。

    “这应该也不是一般的东西吧……”贺青岚面上有些忐忑。

    “这你可收好了。”白无常又扫了一眼那根圆柱形的玉佩，“这东西叫阎王令，可号令酆都鬼差，你心收着点。”

    “号令酆都鬼差？”贺青岚捏着玉佩仔细端详起来，“这玩意怎么号令啊，好像也没什么机关……”

    白无常看她摆弄着玉佩，眉眼间显出一丝嫌弃：“遇到事情掰碎便是，你心着点，不过就只能用一次。”

    一听是掰碎了用，正试图捏着玉石看看有没有机关的贺青岚顿时慌了一下，手里一松，玉石差点掉到地上。

    看着她手忙脚乱把玉石塞回袖子里，白无常轻叹一声：“也不知道阎王为什么把这东西给你，这东西一碎，我跟老黑都要听你指挥。”

    到这，白无常瞟了贺青岚一眼，面上的嫌弃更甚。

    贺青岚没仔细听他的后半截，又检查了一遍东西不会掉出袖口才放下心来。

    “肯定是看我当初帮他了。”

    白无常啧了一声，没接话。

    贺青岚跟着走了几步，又想起些别的，转头看向白无常：“谢大人，孟婆的事情是了了吗？”

    白无常正专心看着脚下的路，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现在还在牢房来关着，等过些日子松快些，阎王亲自点了孟婆的人选，她就可以上路了。”

    “上路？”贺青岚猛然瞪大眼睛。

    “别慌，”白无常被她吓了一跳，“不过是再喝几碗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投胎做人。”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鲛人在屋檐下闭着眼睛仔细数着落下来的水珠，空气中有一根金线从她面前蜿蜒而过，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她察觉到有些异样，睁开眼却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她又靠了回去合上眼。

    “刚刚数到多少了……算了，重新数吧。”

    作者有话要：

    锵锵锵锵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