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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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沛然直到扫完墓两手空空的回来,都还在发呆出神,恍如做梦。

    是啊,看看老人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思绪繁杂,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停不下来的走马灯,一边放着外公握着年幼的他的手,教他用毛笔写下:“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一边来来回回闪现着深黑的墓碑上,淡淡微笑的、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孔。

    他对名字的认知,是外公最先教给他的,那时他还,老人就已经告诉他:“我名叫青山,字子毫,意思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所以我后来给自己起号,就叫‘石乐公’,山枯木落,顽石乐乐而已……”

    他抱着琴,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问姚乐阳:“为什么活着会这么痛苦?喜乐……忧愁……悲伤……痛苦……现在的我还活着吗?是活着的吗?”

    姚乐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自己做出回答:“阳阳,我的心……它好像死了。”

    *

    今日没有笔记。

    他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但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多亏了贝佳,他又冷静下来了。

    他宁可自己的人生被毁,也不想林沛然被毁。高中的时候他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治好了林沛然的自闭,他不敢想象,如果长辈和朋友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林沛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地上坐下来,十指深深埋进发根,死死揪住,发出压抑的长吼。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老天开眼。人活一辈子,除却年少,剩下的时间,不管再累再苦再艰辛,都要踽踽独行,既不能停下,也没有谁能帮你。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不喜欢你啊……

    郑文轩猛地从梦中惊醒。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忽然又莫名想起那双眼睛,那仿佛死了一样的眼神。他坐了起来,长久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呆。

    错了吗?

    ……还是,其实这么多年,都只是他自己执迷不悟的一厢情愿?

    他将要离开,因此在郑文轩回家之前,恐怕没人能再给它添水了;他只是尽自己所能,最后做点能为它做的事。

    “自己努力活着吧,”他对绿萝,“以后,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

    第二天,林沛然离开了B市。

    再跟白玉见面的时候,林沛然是真把白玉给吓了一跳。

    命运,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跟你开玩笑。

    列车带着他前行,他离C市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沉。

    ……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是姚乐阳发来的。

    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沛沛没了。

    *

    飞速前进的列车驶入连绵不绝的隧道,高铁的玻璃在漆黑的背景中映出郑文轩失魂落魄的面孔。

    洗手台太高,站着吐腿肚子都在抖,好不容易把胃倒空,就瘫坐在地板上等眼前的黑暗褪去。

    忽然就有了一种等死的错觉。

    等不知道多久难受过去,再去看我的锅,哎,全他妈泡nong了。

    以前白玉总劝我,人活着不能太为难自己,受了伤就自己愈合,心情不好就不要听悲伤的歌,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买,喜欢谁就大胆去追,若留不住,便不要强求。

    他世间本残酷,除了生死,都是事。

    “……”林沛然不出话来。

    他的呼吸短促而破碎,手癌了好几次才给白玉发过去消息:年底……我去C市投奔你,可以收留我吗?

    白玉还没回,林沛然的下一句就紧跟了上来:会扫家务,会做饭,吃得少,占个床位,不花钱。

    白玉在“收留”那两个字上看了很久。

    客气了。来就来,不用招呼。

    他双手捧着白玉的脸,双目温和地“望”着他,神情认真又郑重、平静又温暖,“没有谁能永远强大。王八太只了,载不动你全部的悲伤,我想替你带走一点……你愿意分给我吗?”

    温热的液体刹那间流淌过他的指尖。

    白玉:“我不愿意。”

    林沛然微微一叹。

    他没有强求,他明白,这是白玉让他在人世多停留一会儿的方式。

    乍一瞬的光明,乍一瞬的黑暗,光暗的交错之间,他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他手上是银色的戒指,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论多么温热的体温,都不能将它暖透。

    他幻想着,这是一个愚人的玩笑,虽然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

    又或许,他执念太深,以至于在梦里,都在为失去林沛然而担惊受怕。

    可是这梦真实得有些过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醒过来,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散运动员的拳头,就算荒废了数年的训练,也不是那么好尝的滋味。

    这一拳已经足够令他清醒。

    郑文轩眼前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骤然开始模糊,他全身颤抖,深深地呼吸,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情绪疯狂涌上来,他的心疼得厉害。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后仰头让那些太过脆弱的湿润从眼中强硬褪去。

    他问:“都是真的?”

    也就只有这时候,林沛然才能肆无忌惮扑进他怀里,露出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孩子气,把鼻涕和眼泪全抹在他衣服上,跟他他好怕疼,好累,好不想死,跟他一个疗程做完他就再也不要进那个屋子了。

    梦里的郑文轩不会怪他弄脏自己的衣服,他会揉林沛然的头发,跟他一起骂辣鸡肿瘤滚远远的,还会用力地给他拥抱,给他安慰,夸他真勇敢。

    然后林沛然不安的心才能短暂安分下来,变得温顺,变得可以被虚幻的阳光照进心头,将胸腔里跳动的冰块捂热。

    他几乎想住进梦里,再也不醒过来。

    ……

    他手里握着褪黑素的那个瓶子,觉得古怪。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装的绝对不是褪黑素,那个撕了标签的白瓶里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莫名想起林沛然来D市之前的那通电话,那时候他困得睡眼朦胧,隐隐约约听到听筒里模糊的什么“眼睛还看得见”、“脑袋记得住”……郑文轩感到不安,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秘密。

    一夜无眠。

    整个晚上的折腾,天快亮的时候,林沛然才睡着。郑文轩见他终于好转了,也才跟着睡过去。

    两个人一起眯缝到日上三竿,第二天的行程都被迫废了一半。

    他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想过很多事,天马行空,断断续续,写下的东西也跳跃得很:

    世上的事大凡也就是这样,在你很辛苦的时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看到,也没有人能安慰你,更不要奢求什么感同身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忙碌,有他们的人生和他们要做的事,大家努力地笑脸迎人、负重前行,于是世界有了光鲜的表象。在这光鲜之下,不论苦或是难,都终要独自舔舐,独自愈合。

    ……

    我刚刚忽然想,如果我没有遇到过郑文轩,我的人生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郑文轩有段时间没有收到他主动的联系了,林沛然忽然找他,他欣喜若狂。

    他兴奋地跟林沛然,自己得到了调令,4月底就可以回B市去了,这一次,再也不会走了。

    他没有讲,贝佳因为情绪失控被单位辞退,去了和他八竿子不到一起的部门。虽然她还没有停止过分的跟踪和偷窥行为,但她的威胁值正在逐步降低,她已经渐渐控制不了郑文轩了。

    郑文轩满心都是即将拥抱阳光和幸福的喜悦。

    林沛然也为他高兴,可他找郑文轩,却并不是要与他同乐。

    林沛然看着来电显示,心里“咦”了一声。

    他整个人成个“大”字瘫在柔软的床垫上,发自内心感慨:“空调,真美好。”

    “噗,刚刚谁在凉快来着?”郑文轩毫不留情吐槽。

    “没办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林沛然跟他闲扯着,“你怎么换号了?刚刚我差点拒接。”

    “哦这个……”郑文轩尴尬了一瞬,很快就回答:“那个手机没带,放在公寓了。这个号没几个人知道,你存着吧。”他工作用的手机常年暴露在贝佳眼皮子底下,总被疑神疑鬼,郑文轩跟林沛然联系的时候,都是用的一个另外的秘密手机。

    “……”白玉顿时有些没脾气,佯装要拍他,“你自恋也有个度!”

    林沛然缩了缩脖子,埋头扒饭。

    他偷偷去瞄白玉,却只看到白玉脑袋扭向一边,手指焦躁地在桌面上叩,一下一下。敲着敲着,他目光就渐渐找不到落点,好像沉入了深沉的记忆中。

    然后他身上就染上了林沛然所熟悉的那种寂静的气息,死水之下暗潮流动的那种寂静。

    林沛然鬼使神差脱口道:“对不起。”

    林沛然脸色更红,忙不迭点头。

    去陵园的一路倒是很顺利,白玉早就联系好了人,对方带着林沛然参观了整个陵园,白玉则一个人带着两束花去了他熟悉的位置。

    林沛然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扰他,也就专心和负责人交流。

    他谎称是帮家里老人看看墓地,那人问了老人的岁数之后,觉得很稀罕,还当林沛然的父母辈都指望不上,弄得林沛然尴尬不已。

    至于他推荐的那些什么“家族墓”、什么“慈父墓”,林沛然更是哭笑不得,最后挑了个瞧上去中规中矩的,一口定下,再不敢多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