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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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簪笔再怎么也是元氏子弟,这么做会令元簪笔陷入两难之地。

    正常来,确实如此。

    但很显然,元簪笔行事并不能用正常作为标准来衡量。

    拜帖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

    乔郁极随意地开口,“林缈死了。”

    元簪笔抬眼。

    “他死之前自己也是受人委托,至于委托他的人是谁一概不知。”乔郁微微皱眉,“但总归是位高权重,出手大方,成则富贵不尽,不成那些人也会照料他的家人。”他随手揪下黄金树上的一片玉叶,“如此一来,林缈大概很快就会和他的家人见面了。”

    想杀了他让元簪笔大权独揽的人太多了,中州位高权重的人也太多了,乔郁得罪的人更多,一时之间他竟也想不出谁更恨他入骨一些。

    他将玉叶递给元簪笔。

    元簪笔接过,玉边锉金,闪闪发光,富丽至极。

    乔郁就躺在这珠光宝气的一堆中,面无表情思索时的样子像是披上了华服的玉人。

    “明天上午,我要同你一起去。”乔郁道。

    元簪笔闻声提醒道:“乔相,这是家宴。”

    乔郁一笑,眸光流转,漂亮得不可方物,“我与元大人指腹为婚,怎么也能算是半个内人。”

    他如此理直气壮,元簪笔习以为常,因而只是点点头,算是同意。

    ……

    元岫研做东,选得地方极其雅致偏僻,车停在门口,有貌美少女引路。

    院落颇大,亭台水榭无一不精致,大半房屋都建在水上,水中几尾金红锦鲤,喂得又胖又大,一个没扎头发的少女坐在水边喂鱼,罗裙半解,天真自然,她未穿足衣,露出来的皮肤好像是一块白玉。

    他们来时见到人相食,到了本该情况最为严重的邵陵,见到的确实一派富贵安然。

    元岫研早在水阁中等他们。

    水阁由薄纱轻笼,阳光大半被阻挡在了外面,内里四角却镶嵌着四颗拳头大的明珠,光芒柔和。

    水阁中并无香炉,却阵阵生香,似乎是纱帘熏上的香气。

    元岫研见他们俩来,起身道:“乔相,元大人。”他叫法客气,面上的笑容却热络,仿佛没有元簪笔从未当街给他过难堪。

    座中除了元岫研再无旁人。

    两人落座。

    元岫研见乔郁透过轻纱往外面看,便道:“乔相不必担心,这是元氏私宅,不为人知晓。”

    乔郁却道:“园中景色不错。”

    元岫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了那个玩水喂鱼的少女。

    他心下了然,低声和侍从吩咐了什么,而后才笑道:“我原以为只有簪笔一人,却没想到乔相也会一道前往,招待不周,还请乔相见谅。”

    乔郁笑道:“元公子客气。”

    这位元岫研元公子的父亲正是青州副守元清辉,他给元簪笔下拜帖,十有八九是元清辉的意思。

    以元簪笔的官位,这场家宴该是元清辉亲自主持,但元簪笔出身不光彩,又是辈,所以元清辉并没有出面。

    那少女赤脚进入水阁,白皙纤细的脚腕上还束着串精致的玉铃铛,响声清脆,她脚底还有水,在水阁地上留下一串轻而的水印,她并不需要元岫研示意,就步走到乔郁身边,猫一样地跪坐在乔郁旁边,并不话。

    乔郁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看向元簪笔。

    结果元簪笔专注地在和元岫研话根本没看过来。

    元岫研轻轻叹息道:“簪笔,青州实在不是什么好来处。”

    元簪笔淡淡地:“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两人靠得颇近,似乎在什么。

    乔郁对旁人接触厌恶至极,连皇帝的面子他都不愿意给,旁人和他话就话,极少有人近到三步之内。

    太近会让他忍不住想起静室内刑具与行刑之人,他甚至不需要呼吸,就好像还能闻到烙铁印在皮肤上的焦糊气味。

    少女为乔郁斟酒,举着酒杯送到乔郁嘴边。

    乔郁不喝,她便一直微笑着将杯子举过眉宇,不像活人,更像是个精雕细刻的架子。

    乔郁目光示意她放下。

    少女似乎没看见。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元岫研的话是命令,只有元岫研放下她才会放下。

    她为很多客人斟过酒,有些人笑着接过,不忘向元岫研夸赞她的漂亮,有些人抱着歌姬取乐,任由她拿半个时辰。

    像她这样的美人别苑中太多了,她就像是个司空见惯的物件,不好用了,自然会被更迭掉换成更新更漂亮的。

    所以她神情平静,毫无怨言地举着酒杯。

    如果乔郁是个皮相精美的疯子,那这姑娘已然被磋磨成了个样貌秀丽的傻子

    乔郁偏头,嘴唇擦过白玉杯边。

    元簪笔正好偏头,看他饮尽杯中酒。

    乔郁垂眸,睫毛密密匝匝地压下来,他没什么表情,冷淡又漂亮,身边纤细的女孩,放下酒杯,为他斟酒,风动纱帘,乔郁大半都在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元簪笔愣了愣,只觉得胸口有一阵极细微的,仿佛锉刀磨过一样的疼。

    倘若乔家没有出事,那么以乔夫人对乔郁的娇宠,他长大后就该这样,大概不学无术,却皮囊锦绣,风流闲散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元岫研似乎不通元簪笔,长叹一声,连饮尽两杯酒,眼眶都红了,才道:“你兄长当年大权在握,何等风光?他年纪轻轻已是代相,还做过几年太子太傅,皇帝连祭祖都要带着你兄长进宗庙,你兄长是万世丞相,这般荣宠,宁佑一案皇帝难道保住他了吗?你我皆知宁佑党人谋反是无稽之谈,可无稽之谈又如何?沈氏陈氏白氏不还是拿出了所谓的证据治宁佑党人于死地?纵观大魏三百年,有几人能有你兄长的权势?但元簪缨最后不还是辞官卸任,云游天下去了。簪笔,你我虽不同一脉,但毕竟同姓。青州的情况复杂,虽不至于中州那么凶险,却也不是你可以撼动的。元氏一族在宁佑案后少在中州为官,你亦算是凤毛麟角,我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元岫研可谓苦口婆心。

    乔郁把玩着白玉酒杯,玉与手指之精美白皙,难分伯仲。

    青州衰败到了这种程度,世家却分毫不受影响,可见其底蕴。

    向来是国家不幸世家幸,朝廷送来赈灾的钱款、粮食还有种种物资,有大半流入世家手中,还有一部分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剩下的才会运抵百姓那。

    乔郁想起半夜梅应弦来时的,忽而一笑。

    梅应弦冷冷道:“六成流入世家,三成各级官员分了,还有一成流入百姓手中。”

    乔郁若有所思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梅应弦见他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道:“大人为何不干脆和世家勾结?以大人的权势,拿三成也不算强人所难。”

    乔郁一笑,灯光下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本相倒是有这个算,可惜本相出身低贱。梅大人觉得如何?啊,”他极做作地叹了一声,“忘记大人也算同我一党。”

    梅应琴烦得要命,看默不作声的元簪笔居然觉得很顺眼了。

    “六成已是良心,还可与土匪联合,截下粮食,之后联合各家剿匪,或者土匪干脆就是自己家护卫假扮的,这样不仅不用分账,还能额外朝官府要剿匪的辎重粮草费用。”梅应弦道。

    梅应琴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但他很清楚自己关不了,连皇帝都没能解决的事情,凭什么寄希望于他这个出身寒微的武官?何况青州又无精干军队,他留在青州明升实贬,早对朝廷失望至极,每日饮酒作乐,做个富贵闲人而已。

    要不是青州突然被叛军攻破,他畏惧惩罚,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快。

    提起元簪缨,元簪笔似乎有几分动摇,道:“我与乔相已到了青州,恐怕没有回头之法。”

    元岫研摇头道:“青州乃是国之顽疾,非人力一朝一夕可改,就算簪笔无力回天也是情有可原,”他顿了顿,“元氏和诸族也愿意为簪笔与乔相在陛下面前进言。”他只差没有把会将他们二人保下明着出来。

    “簪笔,斗转星移,世间并没有万世不衰,但只有我等,”他声音极低,“可与王朝长青共存。”

    王朝终会覆灭,唯有世家永存。

    昔年元雅一手铸就世家荣光,而身为元雅直系子孙元簪缨却想将这些荣光一一砸碎,这让人如何能够容忍?

    元岫研等待着元簪笔的回答。

    少女的脚铃轻轻作响,元簪笔透过元岫研,看见了与此处完全不同的人间地狱,他们来青州时瘦若枯骨的流民、被啃食殆尽的少女尸骨,还有刑场上的宁佑党人,那天大雨,血水几乎成了雾,元簪缨自此后一病不起,再不问朝事,旧事件件清明冰冷,宛如玉坠,宛如碎了一地的月亮。

    乔郁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元簪笔以一种相当轻缓,似乎还略带商量的语气:“只是王命如此,断然不可无功而返。”

    元岫研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保证似地道:“不会令两位无功而返。我知青州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粮食,特意准备四千担粮食,以解邵陵之急。”

    四千担就是两万六千斤粮食,青州军最普通的军士一月三百钱,折算成平日粮价是半担粮食,四千担还不够青州军一月月俸。

    但这四千担确实可以解一解燃眉之急,何况不止元氏一家呢?

    若是各族都拿出些来,再算上朝廷给的赈济,至少在元簪笔与乔郁离开前,还在朝廷控制中的城池不会有那么多人饿死。

    待元簪笔与乔郁回了中州,各家联名上书,元乔两人不仅无过,不定还有功呢。

    乔郁拿过少女手中的酒壶,为自己斟酒,笑道:“四千担,未免少了些。”

    元岫研为难道:“青州连年天灾,我等亦是入不敷出,遑论还有这么多人要养。”

    少女面上仍是一片纯洁到了极点的天真神色。

    乔郁道:“十万。”

    元岫研面色骤变,道:“簪笔。”

    元簪笔轻声道:“乔相,十万太多。”他似是妥协,“青州天灾,就算是世家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不如,五万?”

    乔郁看似大方极了,将乔郁提出的数字折板,但那也是元岫研出的之数的十几倍。

    元岫研摇头道:“不可。”

    乔郁笑着:“本相知道各族度日艰难,”他话一贯如此,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阴阳怪气,“也不忍心让世家全出。”

    元岫研面色稍霁,乔郁下一刻道:“本相与元大人特意准备了礼物,还请元公子让人帮忙抬进来。”

    乔郁特意提了他与元簪笔,将元簪笔拖入水中的意图十分明显。

    元岫研惊愕,但仍是叫人去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抬进来。

    乔郁往后一靠,姿态闲适。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露着风度翩翩,身上佩饰之精美远比元簪笔更像个世家公子,衣料繁复重叠,但这样的衣服,仍能看出乔郁一节窄腰,他腰间系着玉佩,玉色透彻,还有个的香囊,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那少女在他身边,并没有闻到香气。

    唯一与他格格不入的就是个不大的荷包,洗得干干净净,颜色嫩粉,有些发白,针脚并不细腻,反而有些粗糙。

    少女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她仍笑着坐在乔郁身边,眼泪却顺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但她什么都没,笑容像是缝在脸上一样。

    元岫研皱眉道:“怎么了?”

    乔郁随口道:“帘子刮到她眼睛了。”他手指攥紧纱帘,显得又白又青,他好像无聊极了,顺手将纱帘扯了下来。

    盖了他一头一脸。

    阳光一下照了进来。

    元岫研:“……”

    他沉默片刻看向元簪笔,对方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轻纱之下,乔郁容颜朦朦胧胧,他不耐烦地扯下,扔到身后。

    纱帘大半被吹落进水中,半仍缠在雕栏上,轻纱浮于水面,下有金红锦鲤游来游去,一点都不怕动静。

    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

    东西很快被抬了进来,看起来应该很重,家丁们步伐迟缓,生怕碰坏了一点。

    元岫研昂首去看。

    乔郁解下荷包,扔给了她。

    那一直安静微笑,架子一般的少女回头看了眼正盯着箱子的元岫研,快速将荷包笼在袖子中。

    她猛地接触到元簪笔的眼神,剧烈地缩瑟了下,吸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

    或许对他来,姓元的人都有着无声的震慑。

    家丁开箱子。

    一道宝光照得元岫研脸都亮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几个箱子被开,皆是举世罕见的珍宝。

    其中一尊美人头更是精品,玉质细腻,线条温润,眼睛半闭,既像漫天诸神,又像……乔郁。

    最重要的是,美人头是他送出去的。

    元岫研僵硬地回头道:“恕我愚钝,不解乔相的意思。”

    乔郁一本正经道:“这里都是我和元大人的多年收藏,皆是世间奇珍,爱重无比,但因人命关天,又不好白拿元公子还有诸世家的东西,特意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权作买卖抵押,还请元公子帮本相与元大人找个商铺,放到那去卖。”

    元岫研瞠目结舌,好像没想到乔郁能有如此厚颜无耻。

    哪里是多年收藏?都是世家这几日送给他俩的东西!

    而且乔郁字字句句都不离元簪笔,分明是让他们没法把元簪笔也摘出去。

    元岫研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来,“既然如此,我去请人估价。”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流到市面上?就算能,青州除了这些世家还有谁买得起?

    乔郁就是想谁送的礼谁花钱买回去,这些礼物中不仅有玉器珠宝,珍奇药材,还有大家真迹,以及一些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谁都想投其所好,又不知道两人爱好,东西自然五花八门,私下送没什么,当众拿出去就是丢人现眼。

    况且最重要的是,不买一定会得罪元簪笔和乔郁,这是他们所不想看见的。

    乔郁抬手,道:“估价就不必了。”

    他示意一个家丁拿起美人头。

    家丁犹豫半晌,看元岫研点头,才过去拿起了美人头像。

    下面压着本文书。

    乔郁道:“拿起来,念。”

    元岫研道:“不必念了,直接拿过来。”

    一人将文书拿给元岫研。

    他开文书,入目的就是娟秀无比的字体,俨然写着送礼人的性命籍贯宗族,还有价值。

    当然,这个价值是乔郁随便写的。

    一万担。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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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