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雪对着乔送来的桃子发呆。
“大人,姐姐这是在做什么?”雪拿刀戳了戳那个汁水四溢的桃子。
元簪笔不知道在看什么,眉头紧锁了半天,片刻后才回神似的,“不知。”
雪把桃子送到元簪笔面前,道:“大人心情不好?”
元簪笔摇了遥头。
雪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道:“大人的气色也太不好看了,明日还要上朝,大人还是早些睡吧。”
元簪笔张口欲言,却只道:“好。”
雪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元簪笔将信夹在书中。
回到中州,他应比在青州安全许多,事情进展得也算顺利。
元簪笔按了按涨得发疼的头,思绪万千又不知该对起,末了,只是合上书,将书放回原位。
架子上还摆着许多书,只是太久不曾翻过,书上落了层灰。
元簪笔随手拿起一本,轻轻掸去书本上的灰尘,翻了两页。
其中一篇有三种字迹,其一一板一眼,其二修长风流,其三潦草,似乎只是随手划上去的。
一板一眼的字在词句旁边写道:若奉行言行与性命相悖,择前者?择后者?
那字体修长的人在后面接道:君子正冠而死。
潦草的字体写也极其简单:俩傻子。
元簪笔放下书。
他以为早就丢了的东西原来还在,纸页已经发黄,连墨迹都褪了颜色。
元簪笔站在书架前,元簪缨昔年音容竟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他当时一面批注公文,一面为乔元二人解惑,元簪笔似懂非懂,还算认真,乔少爷则不学无术惯了,几乎要趴在书案上睡着。
“只是信奉道义若与性命相悖,又当如何?”元簪笔问。
乔郁昏昏欲睡道:“那就弃了道义呗,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元簪笔忍着拿书卷把他砸起来的欲望。
与乔郁此人在一块,除了误人子弟,还有什么其他作用?
元簪缨则道:“若两厢取舍,性命重而道义轻,倒也不必是所信奉的道义了。”
乔郁声道:“迂腐。”
元簪缨朝他一笑,竟也不反驳。
乔郁闷闷地趴在桌上。
元簪缨脾气太好了,好得乔郁借着师长发怒想要回家都不行。
哪怕老师脾气再好,也架不住乔郁的不服管教,可惜元簪缨与前者截然不同,他全然不在意自己是否有什么师道尊严,无论乔郁什么,他都只点头微笑,得太过火了,他也不过两句岔开。
他从前以为元簪缨不过善于高谈阔论,后见对方种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举动,也就勉强算心甘情愿地承认,元簪缨确实配得上他所的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这句话。
元簪笔闭上眼。
元簪缨重病时消瘦得吓人,笑起来却依稀有几分当年如同月破层云般的谦谦君子的影子,“我死了之后,你会随父亲回去,对吧?”
元簪笔坐在床边,明知道兄长对他放心不下,却还是缓缓地摇头。
元簪缨咳嗽了一阵,作伪的程度多些,“我知道了,你果然不想要兄长死也瞑目。”
元簪笔低低道:“我不回去,我去老师那。”
“魏帅那也好。”元簪缨点头,“其实边疆要比中州好上许多,大漠风景奇绝,我一直想去,但是公务繁忙,一直没什么机会。”
“待兄长病好了,我同兄长一起去。”元簪笔道。
元簪缨笑了笑,又咳了起来。
他当年风姿之盛,令中州多少未嫁女心折?今日却只剩一把病骨支离,用手一碰,仿佛就碎了。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元簪缨咳得面上泛红,竟也有了几分血色,“你若和魏帅去西境,无事,就不要回来。”他看着少年人的眼睛,又道:“也不要卷入中州事,有前车之鉴在此,我不愿意,你步我的后尘。”
他这话时一直在苦笑。
故友皆去,一手铸就的事业轰然倒塌,他转瞬之间就从了人人艳羡的权臣成了苟延残喘只为活命的人,元簪缨心中是何想法,元簪笔想都不愿意想。
“我原以为我还能救下几个人,现在看来,是我天真。”元簪缨,或许正是活着的人,让元簪缨尚有一口气,“陛下的心思,实在难猜,我确实无能为力。”
元簪笔是他一手带大,他只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少年人想得是什么,“你不必回来,不必为我鸣不平。簪笔,宁佑一案千人皆无辜,唯有我,死不足惜,”元簪缨道:“是我没有识人之明。”
少年元簪笔哪里听得明白他那句平静之下,几乎刻骨的识人之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秋台等如此行事,诬宁佑党人谋反,我明白他的用意,亦清楚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只是,只是,”他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元簪笔的手,“我绝不想看见你同他们一样。昔日我不满朝中风气,自命清高,朝中多有我作伪,真心也好,作伪也罢。我不想看见你终年被往事折磨,也不想你学陈秋台谢居谨的手段,唯此。”他手凉得吓人。
元簪笔回握了兄长的手,却什么都没。
他看那人的笑容缓缓消失,最后只道:“别做傻事。”
元簪缨身上的伤日渐恶化,有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
他和元簪笔了几句话,又睡了过去。
梦中,犹在喃喃自语,“你时候就不爱笑,整日板着脸,我原以为让乔郁同你在一起,你们二人一动一静,恰好互补,现在想想,竟害了两个人。”眼泪从元簪缨苍白的脸上滚落,“你还问过我什么是君子,我,”
“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他轻声接道。
不知元簪缨梦中听到了没有。
“有天你忿忿扑到我怀中,做君子太累了,你不想做君子。乔公子在一旁那做个人呗。你气得差点没叫他出去,乔公子就你这样的心胸,还能叫君子。”
元簪缨又开始发烧,他似乎都有点烧糊涂了。
“簪笔,别回来了。”他喃喃道。
终其一生,元簪缨确实担得起光明磊落四个字。
只是光明磊落有什么用?
元簪笔拿书的手攥得发青。
不还是,谁都保不住吗!
不还是,连自己都保不住吗!
元簪笔缓缓地吸了口气。
他重重摔下书,书桌上一阵乱抖,听得外面的人奇道:“怎么?你生气了?”
元簪笔一怔,道:“乔相?”
乔郁散漫道:“正是本相,哎,本相送你的桃子好吃吗?”
元簪笔看了一眼一口未动的桃子,还未吃咽了下去,只出一句,“好吃。乔相来我这,有什么事吗?”
“我看我的夫君难道也需要有事?”乔郁理直气壮地问。
元簪笔顿了顿,道;“是。”
“本相来是想告诉你,明日你大概见不到本相,”乔郁一笑,笑容艳丽而带着毒,“明日本相有大事要做。”
元簪笔心道我知道。
他却道:“什么事?”
乔郁道:“你若是提前知道了,那多无趣啊。”
元簪笔看不上他这些手段,他早就知道,因此能晚让元簪笔知道,还是晚些时候让他知道。
皇帝已经授意搜查陈府。
他简直,迫不及待。
只是一切太过顺利了,连证据都不必仔细搜集,仿佛有人送上门来。
像是个圈套。
圈套又如何?
要是陈秋台被逼得狗急跳墙,真要谋反才是大好事,连三司会审都不必了,人赃并获,可杀得有理有据。
乔郁隔着门道:“元大人,不论本相做什么,你都会娶本相,是吧。”
元簪笔走到门口,道:“也不全是。”
乔郁推开门,笑道:“那什么事会让元大人后悔呢?”
元簪笔似乎还没缓过神,道:“我,我也不知道。”
元簪笔难得有这个反应,乔郁忍不住叫他弯腰,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他一下,果不其然看见元簪笔的眼睛都睁大了。
乔郁顺手摸了一下元簪笔的嘴唇,意犹未尽道:“若是元大人实在不开怀,本相倒是有个法子,能令元大人忘忧。”
元簪笔有些恍惚地望着他。
今日的元簪笔实在不对,他性格冷冽,目光倒是清澈透亮,这样茫然极其少见。
乔郁看得很想让他干脆哭出来,道:“巫山云雨,最是忘忧。”
元簪笔按了按太阳穴,居高临下道:“你身体不好。”
乔郁脸上的笑容一僵。
好极了,元簪笔还是那个元簪笔。
元簪笔扶着门框,见乔郁转身,想开口又闭嘴,只垂眸看着地面。
乔郁没等来元簪笔的挽留,十分不满地问:“你在想什么?”
元簪笔道:“没什么。”
乔郁转过头,道:“你知道本相不喜欢你哪点吗?”
元簪笔认真摇头。
“本相十分不喜欢你面上失魂落魄却只字不提,”乔郁原本只想窥探元簪笔软弱的模样,若能抓住把柄,就再好不过了,只是他今夜情绪太不对,不对得乔郁了两句软话,“本相很想看元大人的笑话,你却不给本相机会。”
元簪笔望着他的背影,无言了片刻。
乔郁等得不耐烦,道:“过来。”
元簪笔依言过去。
乔郁不满道:“低些。”
他第一次觉得做轮椅是这么烦人的事情。
元簪笔便半跪在他面前,还未跪稳,便被压在了乔郁怀中。
“本相月俸三千两,你记得给钱。”乔郁冷冷道。
元簪笔低声:“我好像做错了事。”
乔郁第一次听元簪笔这样话,惊得仿佛被雷劈了。
他本想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却伸手撩起元簪笔的长发,“做错或者没做错,没有好像。”
元簪笔受元簪缨影响太深了。
从元簪缨的角度看,这件事他做的罪大恶极,罪不容诛,要是元簪缨泉下有知,一定对他失望至极。
元簪笔道:“那便,没错。”
乔郁抱了他半天也没感觉到有眼泪掉下来,失望道:“既然如此,你发什么疯?”
元簪笔闷闷道:“多谢。”
乔郁在他耳垂边落下一吻,“客气了,夫君。”
元簪笔一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乔郁笑着看他。
“你是希望,本相留宿呢,还是要本相回去?”
元簪笔深觉今夜自己心绪起伏,将乔郁留在这发生什么并非他本愿,对乔郁更是不公平,于是摇摇头道:“我送乔相回去。”
乔郁无趣至极。
他为什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定然是元簪笔死缠烂又借着青梅竹马的情意迷惑了他。
若有机会,一定要锯开看看元簪笔胸口中里面究竟是人心,还是木头。
元簪笔将乔郁送回去。
翌日上朝,乔郁果然不在。
大殿巍峨。
元簪笔站在殿上,侧面没有乔郁坐着,倒有些不习惯。
皇帝先表功,果然如元簪笔所,梅应弦功过相抵,以观后效。
乔郁已经封无可封,加上他不在,亦是轻轻带过。
听到自己名字时,元簪笔跪下,仍有几分漫不经心。
皇帝嘉奖他没听进去几句,却还是叩拜道:“臣为陛下之臣,为君分忧乃是理所应当。”
皇帝点头,却没有笑。
皇帝示意元簪笔起来,道:“陈秋台呢?”
太监低声道:“陛下,陈相之前告了假,是染上风寒,头疼欲裂。”
这倒是真的。
陈秋台不在,皇帝倒有几分索然,示意太监将方鹤池的供词分发给诸臣。
内容详实,不择手段之令人不愿细看。
上面皆是众臣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却是陈秋台。
供词上,为青州输送甲胄,助叛军谋反的俨然是陈秋台!
谋反与国舅而言,有什么好处?
大殿上一时皆惊。
一人道:“陛下,国舅一片赤诚,必是有人构陷!”
又有人出来附和,恳请皇帝彻查。
呼声一片。
太子面无人色,跪地道:“陛下,其中必有隐情,还请陛下……”
皇帝道:“太子。”
他语气不重,却听得太子身上发冷。
这种时候,确实轮不到太子来话。
元簪笔漠然地看着大殿上群臣各执一词据理力争。
他注意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仍没有抬头。
皇帝道:“乔郁已去陈府,细情如何,不日便会知道。”
皇帝完,殿中更是悚然。
乔郁去陈府能做什么?总不能是请陈秋台喝茶。
皇帝若非笃定陈秋台谋反,怎么会令乔郁去陈府?
淮王弯腰捡起被太子扔到地上的供词,将上面输送甲胄的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近乎于无声地,叹了口气。
……
玉珠滚落。
乔郁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其中陈秋台是身份最为显赫的一个。
只是这世家抄起家来也是一片混乱,没什么可取之处。
乔郁弯腰捡起,玉珠摔在地上,周身已裂开大半,他有些可惜,道:“当年我也这样玩过。”
陈秋台出来时听到这话一震,他怔怔地看着乔郁,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他得到消息时震怒悲伤兼而有之,信还没来得及发出,乔郁便来了。
青州一案是乔郁与元簪笔一手操办,元簪笔偏向世家,今日是谁想要构陷他,简直一目了然。
是谁在乔郁背后,更是清楚。
他以为自己见到乔郁会盛怒,却在看见乔郁时愣在了原地。
年纪轻轻的丞相生得一副极精美的好皮囊,多少人过他以色侍君是国之佞臣,陈秋台虽不以为然,但对乔郁这个人还是既提防又不屑一顾,他从未细看过乔郁的面容,今日细看却悚然。
乔郁伸手道:“陈相,请。”
陈秋台静静地了他半天,府邸混乱,不断有女眷与孩童哭泣,他却静得乔郁以为他要疯了,他突然道:“乔相,你见过太子吗?”
乔郁没想到他死到临头要的居然是你见过太子吗,一时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于是微笑,“当今太子?本相自然是见过的。”
陈秋台端详乔相的面容,只轻轻摇头,“故太子。”
故太子刘宁,与当今皇帝是同母兄弟,比皇帝只大不足一个时辰,两人样貌肖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当年,谁不称赞太子光风霁月为人雅正,谁人不觉国将有此君,乃是万民之幸天下之福?
与心思深沉的皇帝相比,刘宁真是天人般的存在。
既是天人,当有羽化登仙。
这是当年陈秋台劝慰先帝的话。
刘宁病逝后不久,先帝有思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立皇后的另一个儿子做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
陈秋台好像在看乔郁,又好像透过了乔郁在看什么人,他喃喃道:“当年太子来我府上,我管教无方,后院竟有婢女带着幼子在堂前玩闹,听到太子来了,一声不敢出地躲在屏风后面,幼子顽劣,手中的玉珠坠地,滚到了太子脚下。”
乔郁有些讶然,微微皱眉看着陈秋台,不知道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着什么疯。
“婢女抱着孩子出来请罪,太子,”阳光照进这个男人眼中,他眼中似有眼泪,但终究没有落下来,“太子,无妨,当年本宫也这样玩过。”
乔郁无可奈何地笑了,“大人,是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了吗?当今的太子,乃是大人的外甥,不过,今天之后还是不是,或许未可知。”
陈秋台猛地一震,这才反应过来。
男人偏头,拿袖子极尽优雅地拭去眼泪,“乔相的极是,”他也笑了,“今日之后,发生什么还未可知。”
陈秋台从不信命,今日却被惊得几乎颤。
原来这便是,天理循环。
原来这就是,报应。
陈秋台心中所想已无人可吐露,因为不到一天时间,证据便堆满了皇帝案头。
皇帝大怒,下令将陈秋台关入天牢,以待后审。
“陈相……陈秋台的事情铁证如山,”皇帝身边的公公苦笑着劝太子,“殿下还是起来吧,陛下不会见您的。”
太子已跪了三个时辰。
万金之躯,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太子几次摇摇欲倒,被人扶起来竟还跪着。
皇后性格向来懦弱,乍听见这个消息,竟昏了过去。
太子一面跪着担忧舅舅,还要担心尚未醒过来的皇后。
夏公公自以为见惯了不少生离死别,心已硬得很,见到太子此番举动,难免觉得心酸。
毕竟是皇帝亲子,当真是帝王无情。
太子摇了摇头,“我知道。”
“知道您就回去吧,您跪了也是白跪,陛下这时候谁都不想见,您何必再惹陛下不快呢?”夏公公可谓苦口婆心。
“我知道陛下不愿意见我,”太子竟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中苦意太多,“我也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所有的事情都是舅舅出主意,现在舅舅……”他一顿,“我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能在这跪着,跪到,”他仰头,宫殿壁垒森森,夕阳西沉,看得人竟有几分胆寒,“跪到,陛下愿意见我了,为止。”
夏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劝他。
太子当然不知道,皇帝并不在书房。
而是在,天牢。
皇帝一身便服,走进监牢之中。
陈秋台见到来人,心中滋味交杂,长拜道,“罪臣没想到,还能再见陛下。”
“之骊,朕也没想到,你会想要谋反。”皇帝坐在他面前,语气痛惜,上朝时没有陈秋台让皇帝不痛快极了,幸好现在还能见到,勉强弥补了皇帝的不悦,“朕待你,还不够优容吗?”
陈秋台所在的牢房十分干净,也并没有寻常牢房常有的蛇鼠虫蚁,让这个与皇帝自一起长大,既是皇帝亲眷,又是朝中股肱之臣的国舅保留了几分体面。
陈秋台抬头,道:“陛下,臣确无不臣之心。然证据确凿,臣亦无话可。”
乔郁能这样做,背后授意的不还是皇帝,皇帝什么都知道,但皇帝还是要他死,他有什么办法?多了不过使两人都颜面尽失罢了。
皇帝闭上眼,他面容秀美,合上双眼时如同神像,美而冰凉。
陈秋台十岁时便做了皇帝伴读,与皇帝可谓朝夕相处数十载,怎么看不透这个貌美而凉薄的皇帝内心想法,他眼下装得再痛心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还要一个将死之人陪他做戏吗?
陈秋台跪地不言。
皇帝道:“你与朕,就什么都不想了吗?”
陈秋台道:“臣……眼下陛下还有几位成年皇子,背后各有势力,陛下若是冒然废太子,定会引得朝中动荡。臣承认臣有私心,只是这话时,到底想着臣是陛下臣子,而非太子亲舅。”
皇帝却道:“皇后性情和软,入宫数十年并无心机,朕不会让她难堪。”
娘家都以谋反之罪下狱,皇帝竟还在什么不会给皇后难堪?!
他半字不提太子,显然已经做好了废太子的算,可怜太子虽然无才,但到底有些德行,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多年以来战战兢兢隐忍心,还要看自己的父皇平衡朝局,扶植了一个又一个皇子!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要死,太子也不会善终。
那么,难道皇后就能在皇帝所谓的宽容中,终老病死,好好度过一生吗?
当然,不可能了。
陈秋台几乎想冷笑了,他忍了忍,掩面笑出了声。
“之骊?”皇帝一愣。
陈秋台笑得眼泪都下来了,“陛下,臣此刻是应该长跪不起,感念陛下恩德,只是,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臣,臣,”他颤抖地吸了一口气,“臣实在不愿意再了。”
皇帝满眼震惊与难过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臣知道陛下的决定后本以为臣已经心如死灰,今日见到陛下,却还有一个疑问。”陈秋台放下手,“陛下派乔郁去臣府上,是为了嘲讽臣最后一次吗?”
皇帝收敛了神情,“何意?”
“嘲讽臣害人害己,”陈秋台笑道:“臣从前不信天道轮回,前些日子却是真的见到了。”
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沉下了面容,“闭嘴。”
陈秋台道:“既然陛下不想听,臣便不了。”他顿了顿,“陛下,养虎为患,乔郁绝不会甘心只做陛下的臣子。”
皇帝淡淡道:“你多心了。”
他居高临下,仿佛神明蔑视众生。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竟仍如此虚伪。
陈秋台顺从道;“是。”
他不话了,皇帝反而有了兴致,“之骊,你知道为何朕一定要你死吗?”
陈秋台木然道:“因为臣鼓动青州谋反。”
皇帝摆手笑道:“非也非也,”陈秋台黝黑的眼珠中倒映出他的影子,“因为朕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神志不清的地步,相反,朕就是记性太好了,朕怎么也忘不了,你与谢居谨那个老匹夫,”他这时候提起谢居谨毫不避讳,“还有一群世家臣子逼宫的那天,朕被逼写下诏书废除宁佑变法,朕还没有那么怨恨,朕想,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是朕没有料到,连你,朕的心腹,也会背叛朕。
“后来元琮死了,”皇帝露出一个怀念般的微笑,“元琮可真是,白璧无瑕的正人君子,朕还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可连元琮都死了。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他并不需要陈秋台回答,“朕在想,有朝一日,朕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们。”
陈秋台听到逼宫时本默默无言,听到后来却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慢慢垂下,“陛下连史书工笔,都想好了?”
皇帝的笑容一下消失了。
陈秋台头垂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你知道,臣与谢相等并没有那样恨宁佑党人入骨。”
令皇帝身陷囹圄,令皇帝备受折辱的是谁?
以皇帝当年所思所想,以这个皇帝的冷酷无情,他当时除了恨他们,还会恨谁?
当然是宁佑党人!
皇帝当然会觉得是宁佑党人将他推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他们!
陈秋台承认自己确实想让为首者死,但绝没想过血洗朝堂,在他看来,逼宫之后宁佑党人已经不足为患,他没必要赶尽杀绝。
是谁装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杀了几千人?
元簪缨虽然当时无事,但之后病逝,谁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想要杀了他。
今日他都要死了,皇帝还在惺惺作态,让他如何不觉得可笑!
皇帝面无表情地:“之骊,你确实很了解朕。”
知道什么会令他震怒。
陈秋台道:“罪臣不敢有何奢望,只求陛下看在臣伴君多年的份上,给罪臣一个好看些的死法。”
以皇帝之心狠,他什么都不必问,就知道,皇帝不会让陈氏再有活着的人。
皇帝点点头,“也好。”完,拂袖而去。
皇帝没有再来,来的是个面容冷淡的侍卫,手中有一托盘,极讲究地放着酒杯与酒壶。
陈秋台倒酒,晃了晃酒杯,侍卫刚要话,他便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毒酒,毒药冰冷,如同刀一样地划过喉咙。
他再站不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他想起好多人,虚影似地在眼前划过。
他想起自己当年惶恐,道:“请太子恕罪。”
太子好像有点好笑地望着他,将他扶起,道:“无妨,本宫当年也喜欢这样。”他朝陈秋台的儿子招手,将玉珠放到孩子手上。
但当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另一个人。
想如何向他尽忠,如何为他效力。
好疼……
他想,原来被毒死是这样的滋味。
原来这样难受。
血液翻涌而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比他还一些,锦绣裹身,容貌秀丽如同明珠,是漂亮又尊贵的孩子。
明明不到十岁,却故作老成,摆手让他不必多礼。
两人相处了好久好久,皇帝一日在灯下读书时,突然道:“你眼睛长得好看。”
陈秋台不明所以,道:“多谢殿下夸奖。”
皇帝拿手撑着下巴,“可惜你是个男人,哎,秋台,你有没有什么适龄的姐妹,本殿下若是娶了她,一定会对她好的。”他顿了顿,“罢了,你还是个男人好些,不然也没法给本殿下做伴读了。”
陈秋台咳出一口血,哑声道:“殿下……”
皇帝仿佛近在咫尺。
眼泪和血混在了一起。
“殿……请陛下恕臣失礼。”陈秋台道。
皇帝道:“哎呀,快起来,别跪了,朕现在看见别人跪在朕面前脑袋都觉得脑袋疼。”
陈秋台想,他应该擦擦血,至少擦擦脸上的眼泪,不然收尸时就太难看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
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
“殿下?”他已经看不清楚了。
“啊,臣忘了,该叫您,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