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乔郁所在的房间收拾得极干净,虽是名义上的牢房,但陈设仍如一般人家的卧房般,只外面有重重守卫。门口守着的两个是从禁军中挑出来的身手最好的两个,一个人高马大器宇轩昂,另一个看上去年纪尚,有些撑不起这身衣服,看起来就如同偷穿长辈衣衫的孩子那般滑稽。
房中,乔郁就仿佛尚在自己家中那般随意地揽镜自照。
一朝从重臣权臣沦落成阶下囚,乔郁心中所想倒并不如外人猜测的那般复杂,起起落落他经历得太多,如今竟没什么心情与气力去哀叹帝王之心难测了。
寒潭被他警告过不要轻举妄动,非是乔郁害怕身边护卫平白送死,而是担忧阿璧无人照料。
祖宗嘴刁事多,他一朝落难,下人定然不尽心,还是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照看阿璧才好。
因知道自己近日都不会有上朝的机会了,乔郁早将发冠拆下,长发有半飞瀑似地垂落在胸前,他便伸手,将长发绕在手指上。
不知元簪笔如何。他心中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以元簪笔的身份,以皇帝对元簪缨的怀念,以其军功和在兖州的影响,皇帝能将他怎么样?何况此事与元簪笔毫无关系,连坐只听过株连九族亲眷,倒没有牵连同僚的先例。
乔郁玩头发的手一顿。
但愿今日皇帝翻脸无情的一出能让元簪笔看清皇帝为人,不要步了元簪缨的后尘才好。
他想,透过镜子,看见自己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的面容。
他自然也看见了身后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于是乔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从冷淡变得恭顺,眼神却委屈,他转过身来,悲喜交加地叫了一声:“陛下。”
皇帝轻叹道:“你受苦了。”
乔郁的眼泪随着皇帝的话一同落下,乔郁哽咽道:“臣……陈秋台一事确实是臣之过,臣为陛下惹下了天大的祸患,九死而不足惜,行刑前能得见陛下,纵死无憾。”
在皇帝见过的所有人中,乔郁是哭得最漂亮的。
讲究如乔郁,必然不会允许自己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眼睛红肿得宛如一条线,眼泪在眼眶聚起时,乔郁便微微闭眼,任泪珠滚下去。
这样的哭法,固然不失仪,但作伪的太过明显。
他们两个,一个长短叹,一个泣涕涟涟,恨不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简直是天底下最为虚伪的一对君臣,虚伪得皇帝甚至想笑。乔郁虽然千般合他心意,可惜并不很真心实意。纵观朝中,惧者有,忠者有,谄媚者有,刚正不阿者有,可对他毫无保留奉上一片赤诚真心,唯有一个故去多年的元簪缨。
做皇帝做的越久,他愈觉得当年元簪缨的可贵。
皇帝道:“乔卿。”
乔郁垂眸哑声应道:“陛下。”
皇帝有点好笑地望着他,道:“擦了眼泪,朕有话。”
乔郁从袖中拿出手帕,将眼泪仔细擦了,还不忘探头看看镜子,末了道:“臣失态。”
皇帝难得直截了当,甚至还开了乔郁一个玩笑,“元卿正为了乔卿四处奔走,乔卿怎么也不问一句?”
这是个玩笑,这也是个试探。
但这算是乔郁在皇帝身边,他话最直白的一次了。
乔郁心头骤然一紧,面上配合着皇帝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与茫然,“元大人?”
皇帝道:“元卿大约怕极了乔卿为太子所杀,连去顾渊渟那调兵的话都出来了,他既然愿意去,朕便准了。”皇帝的语气慢悠悠的,甚至还有几分关切,“朕当时还不解为何乔卿对元卿一片痴心,今日倒明了不少。”
他疯了!
乔郁惊骇非常,心中已是巨浪滔天。
此事与元簪笔没有干系,无论成败与否,元簪笔都可置身事外,皇帝不会对他加以为难,太子敬重世家,更不会对他如何,不定之后还会以高官爵位诱之。
可他主动请缨,成则已,不成,皇帝无事,皇帝定然会治他办事不利的罪,若皇帝有事,太子怎么可能放过他?!
乔郁脸被气得发白。
况且斛州情况不明,顾渊渟的地方那么好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皇帝好像第一次看见乔郁如此不加掩饰的情绪,他自然看得出乔郁的愤怒,也清楚乔郁因何而怒,便笑道:“元卿待乔卿的真心可见一斑,乔卿该喜,而非怒。”
“我,”乔郁涩然开口,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错了,只得仓皇地改了,“臣,臣怒臣同元簪笔只是逢场作戏,当日种种不过不愿让元簪笔置身之外,谁想到他居然……去顾渊渟那调兵,”任谁都能听出乔郁话中的怒意,“臣早想同元簪笔撇清关系,如今却越捆越紧,臣如何不怒?”
皇帝便极体贴地开口道:“你若真不想再同元簪笔有什么联系,朕修书一封给顾渊渟,让他杀了便是。”
乔郁微微张口,动作近乎于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道:“一个陈秋台已叫臣自顾不暇,遑论再加元簪笔?”
青年人言之凿凿,显然惯常撒谎。
皇帝望着这张有几分像张昭,又有几分像他,或者……像他兄长的面容,青年人眼中似有隐忧,但马上就被无所顾忌的神色掩饰过去,皇帝轻笑道;“你同元簪笔的事,朕很乐见其成。元簪笔沉稳知进退,与你性子相反,这样的人在你身边,朕很放心。”
乔郁垂下眼睛,却道:“陛下笑。”
皇帝问:“你可是因为顾渊渟的事怪朕?”
他的语气温和极了,对于任何一个儿子他都没有过如此耐心,然而乔郁却觉得毛骨悚然,宛如被什么冰凉的虫蛇缠饶了脖子,既叫人害怕,又叫人……恶心。
乔郁道:“顾渊渟狼子野心,若让斛州军冒然进入中州,臣恐生变。”
皇帝恍然大悟似地:“原来乔相听到元卿去斛州勃然色变是因为担忧国事。”
乔郁躬身道:“陛下能体察臣之用心,是臣之幸,亦是中州百姓之福。”
皇帝赞赏般地点头,似是有几分欣慰地:“你明白朕心中所想,朕很高兴。”
乔郁心明白什么?明白太子之事乃是皇帝默许?明白皇帝不会杀他?明白皇帝好些事不言明,两人心照不宣?
乔郁清楚的很,因为清楚自己还有用,故而有恃无恐。
但元簪笔怎么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元簪笔也绝对不敢拿他的性命做赌注!
皇帝道:“朕叫元卿来看你,他事态紧急,他不敢耽搁,不然还可再见一面。不过无碍,你们年轻人日后还长,不拘于朝朝暮暮。”
乔郁颔首道:“是。”
倒没有继续反驳。
“太子之事,乔卿不必担心。”这是皇帝走时的最后一句话。
乔郁只道:“恭送陛下。”
……
斛州府。
顾渊渟从碗中舀出半勺汤,汤色洁白,上浮星点油花,他将上面的浮油吹到一旁,抿了一口汤,惬意地半眯起眼睛,待将略烫的汤尽数咽下,他才抬眼看静静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未动,汤上凝了薄薄一层,他惋惜道:“这鱼可是我听元将军要来特意从荆湖中钓的,熬汤的水乃是护国寺后山上的泉水,又佐了数味名贵药材,做汤的膳师曾是先帝御厨,尤擅煲汤,元大人在路上两日,这汤便细细熬了两日,你到后方从锅中盛出。”
元簪笔道:“多谢顾太守好意,只是我忧虑难安,食不下咽,恐浪费了太守的汤。”
顾渊渟叹息道:“长者赐,不可辞。魏阙此人不知变通,你与他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样浅薄的道理,你的兄长没有教过你?”他看上去年纪比皇帝些,身形高大,样貌英俊,双眼微带桃花,不像个镇守一方的武将,却似寻常富贵人家出身。汤勺在他手中轻轻一磕,碎玉般地清朗,“还是,元簪缨死的太早,没来得及教你这些道理?”
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元簪笔的反应,令他失望的是,元簪笔神色仍旧平静,道:“太守有何不满,就事论事便是,不必牵连我兄长。”
顾渊渟笑眯眯地:“你竟还记得你兄长,我还以为天家富贵荣华,早把元大人的骨头磨碎了。”他话锋骤厉,“你既然还记得元簪缨,就该知道他是为何而死,为谁所杀!你身有负累,自然不能与今上图穷匕见,却更不该来我这调兵,眼睁睁看他死如何?你作壁上观,太子或许日后为了朝局稳定还要拉拢你呢!”
“太守既然这样清楚,那也定然知道太子出兵的理由是清君侧。”元簪笔并没有因顾渊渟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看得顾渊渟更怒。
“清君侧如何?无非是找个臣子代君受过,何况乔郁此人也不算全然清白,把太子逼到谋反,他在其后出了不少力吧。”顾渊渟不以为然道。
“若我,我请太守调兵,非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此人,太守心中之怒,能稍有平息吗?”
作者有话要:
顾渊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