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有那么一瞬间,牢房中安静得连哭泣声也无。
从乔郁的方向看去,掩面哭泣的女人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月光照耀下的极力抻直的手指白得泛青,与圆润指甲上的朱红相映,愈显狞丽,这女人默然地站了一息,片刻之后,乔郁听到了一个很是奇怪的声音,又沙又哑,涩然得仿佛被砂砾擦磨过,“大人,”她:“大人何以觉得自己能同故太子有干系?”
她脸上还有没擦干的眼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绝望无助,而是仿佛又披上了那层属于她,属于宫中女官的,高高在上的皮囊,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沙哑了,“如大人所,乔诣大人与故太子只有君臣名分,绝无半点私情,大人更无族亲与宫中有关,”她放下手,妆虽花了大半,可那份傲气又一点不少地回来了,“大人何以这样问呢?”
乔郁缓慢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尤其漂亮,在意识到自己这个习惯是同谁学的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不过我的一个猜测罢了,”他似有疑惑,“李大人怎么了?”
“如此僭越的话,大人为了己身,日后还是少为好。”李女官轻声道。
乔郁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他好像是真的高兴,以至于连对他性情有几分知晓的李女官看他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添上几分愕然。
乔郁轻轻搁下筷子,笑眯眯地:“谈何日后?我早就没有日后了。”
李女官欲言又止。
乔郁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蒙大人不弃,屈尊来污秽之地探望,已是有幸,”他看了眼李女官,“大人既然来了,何不同我多一会,为何这样着急离去?”
李女官道:“下官以为,我们已经没什么可的了。”
乔郁反问道:“如何没有?”他似乎想拿起酒杯,手伸到一半猛地想起酒中有毒又落下,“据故太子昔年极有人望,乃是众望所归的君主,和光同尘的君子,可惜我年岁太,未能瞻太子之颜,大人曾侍奉东宫多年,不妨同我讲讲太子之事。”
李女官早就收敛心绪,不卑不亢道:“下官当年不过一扫撒侍女。”
乔郁道:“我却是将死之人。”
这漂亮逼人却身有残疾的青年人仰头,眼眸雾蒙蒙的,看不清其中情绪,只听他道:“先帝疼宠太子,太子尚在时先帝便太子若有子嗣,当立太孙,然东宫无所出。太子妃离宫,明面是为国祈福,实则因太子病中对太子用虎狼之药以有孕争宠。不少人叹息太子妃聪明一世,怎就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浅薄?不过思及先帝所言,太子妃此举实在再聪明不过,若成,则主少母壮,太后监国。”
李女官忍耐半日,终是道:“一派胡言!”
乔郁诚恳地问道:“我猜的不对吗?”
他能问出故太子同他有什么关联,就明他或多或少知晓故太子同他的关系,再不济也该知道,太子妃同他的关系,他怎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出这样污蔑太子妃的话?!
李女官正要开口,乔郁便又道:“不过眼下看来,没有太孙倒是好事,省去了好些麻烦。你,”他偏头看向李女官,“若真有这么个太孙,陛下会拿他如何?”
李女官冷着脸道:“大人不必做此无用之语。”
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拿到了手中,他晃着杯中酒,笑道:“我想,总不会是迎太孙继位,你呢?”
李女官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时候从意识到,无论出于任何原因,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见元簪笔,今日更不该为了心安,来见乔郁所谓的最后一面。
她确实想过,倘若乔郁死了,从此之后她就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不必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翻出这桩旧事。
她朝乔郁略施一礼,道:“天色不早,下官要回去了。”
“陛下行事谨慎,当年实是事务繁杂,既要筹备故太子的丧事,还要提防着诸多兄弟,先帝更在病中,军国大事具落在先帝一人身上,才会让大人相安无事地回到掖庭,”他眉眼俱是笑,在这昏暗的牢房中几乎灼眼,“而今不论大人认与不认,大人知与不知,世间究竟有无太孙,陛下都会令大人三缄其口。”
他们二人都知道,皇帝令她三缄其口意味着什么。
乔郁抬手,酒杯倾倒,琼浆倾泻,激起了地上的尘土。
李女官本已站在门口,手尚未推开门,听到身后声响,脚步一顿。
“这杯酒,我提前敬大人。”乔郁。
女人呼吸一滞。
两人长久无言。
乔郁悠闲地把玩着杯子上的花纹,然后他听李女官道:“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
天还未大亮。
关押乔郁地牢的牢门,是被人踹开的。
禁军着黑甲,粗暴地喝令狱卒开门,见到坐在轮椅上阖目养神的乔郁,为首者不由分,伸手便要将他拖下来。
烟尘四起,乔郁偏头轻轻咳嗽两声,目光却轻轻地落在这位禁军统领的脸上。
薛辞。乔郁想。
他被押送来时虽已是戴罪之身,但禁军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显然是不清楚皇帝究竟之后会不会再次启用乔郁,而今尘埃落定,若是斥候昨夜禀报无误,太子当于十个时辰后军临城下。
被黑铁包裹的手指还未抓住乔郁的手腕,只听铁器兵戈交错之声,一把利剑雪亮亮地划过薛辞的手指,后者匆忙抽手,惊惧地低头一看,铁甲被利刃贯穿,只差一毫,就能将他的整个手掌切下来。
薛辞惊怒交加,喝道:“你是何人?!安敢妨碍公务!”
禁军已在门外站了两排,见此变故陡然出剑,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拿剑的是个脸上带伤的少年人,他一笑,脸上狰狞的伤口也跟着开花,看起来十分渗人,偏偏他毫无自觉,笑得比脸上的伤痕还要粲然,他抽剑,挽了个与容貌不相符的漂亮剑花,恰到好处地挡在乔郁身前。
这少年人自然是被元簪笔留下的雪。
只听雪朗声道:“陛下只乔相是罪臣,却并没有削去乔相的品级官位,纵然到了这个时候,尔等也不得无礼!”
乔郁听了摇头失笑,正好看见雪微微偏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你安心的笑容。
太子马上就要临城,谁还会那么在意皇帝的诏令?今日之后朝局如何变动还不得而知,眼下给乔郁尊荣体面,便是在得罪太子。
薛辞不是个傻子,冷下脸道:“此人祸乱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我等奉诏讨贼,乃是顺应天意民心,若非太子仁德,他安能苟活今日?来人,拿下!”
雪提剑,在半空中虚虚一点,寒声道:“谁敢放肆?”
薛辞方才就知他武义过人,刚要开口,已有禁军冲上前去,直取雪头颅。
剑影闪过,血雨纷飞。
无人看得清这少年人何时出剑,只能看见他剑身上淌下的血,他回头,对乔郁道:“可有溅到乔相?”
乔郁颇有一种孩子长大而且成才的自豪与感动交织的感情,但眼下他更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安危,一时五味杂陈,道:“没有。”
众人皆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奈何无人敢近他身。
雪收剑,颇有礼地向薛辞抱了一拳,道:“我家大人,谁敢对丞相放肆,当杀之。我家大人不欲与大人为难,只希望大人以礼相待乔相。”
乔郁脸上的表情一僵。
薛辞道:“你家大人是?”
雪道:“元簪笔。”
薛辞一怔,实在没想到此事能牵扯上元簪笔,看向乔郁原本厌恶的眼神也复杂了不少。
如元簪笔这样的人,就算是太子登基,也要费尽心思拉拢,不为他所用,但也不得有二心,至少在他根基不稳的时候要如此。
他绝不能在这种事上替太子得罪元簪笔。
乔郁不笑了。
雪一言一行必是元簪笔授意,他先前以为是元簪笔怕他在牢狱中为人所害,故而将雪留下,不曾想今日亦在元簪笔所料之中。
只是……只是现在他并无什么利用价值,更担着太子之怨,祸国之名,元簪笔将他俩捆在一处,除了给自己平添烦恼与危险之外,再无用处。
他面色冷然,宛如一张了无生气的美人面具。
他与元簪笔一同长大,感情甚笃,之后虽分道扬镳,亦虚以为蛇一段时日,不过是相互利用中还带着几分真心实意,但今日……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薛辞想清厉害,口气和软了几分,道:“想来以太子之德,愿意给乔郁留二三分颜面,”他冷哼一声,“走!”
雪稳稳地将乔郁推出去,声道:“我就没事吧。”
乔郁勉强笑了笑,比皇帝命人押他近来时脸色还难看。
光恰出。
夏尚土德,官服以深色居多,乔郁身为丞相,服色更是庄重,今日一身素服未冠,长发散落,面唇浅淡一色,旁人见惯了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乍见乔郁素白的面容,几乎能从中品出一丝楚楚可怜来。
然而越是如此,越叫人厌恶。
这样的容貌,总是同祸国殃民分不开干系的,让人看了似乎就明白,这张脸的主人定然蛊惑皇帝,媚上欺下,祸乱朝纲。
太傅见乔郁这幅散发戴罪的模样,不由得冷笑道:“当年朝中飞扬跋扈,乔郁,你可想到有今日?”
乔郁瞥了一眼他,并不很想话。
老匹夫。他心道。
又扫了一眼以谢居谨为首的众臣。
一群老匹夫。他断言。
然而在这一群人,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
“陛下呢?”乔郁这样想,乔郁也是这样问的。
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冷笑道:“你还有脸提陛下?若非是你迷惑圣上,陛下怎会同太子生出嫌隙,至今日大祸,你以为陛下还想见你?!”
“为我所惑?”乔郁一弯眼睛,“陛下圣明,怎会为我所惑,事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陛下无关。太傅的意思是,是陛下听信谗言,咎由自取,”他瞧着老头勃然色变的脸,心情稍霁,“对否?”
“竖子而敢……!”
乔郁稳稳当当地坐在轮椅上,对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太傅道:“我有什么不敢?”他笑得真挚,“老太傅放宽心,多怒易折寿,还是保重身体为好,不然你家中的不肖子孙再因争风吃醋伤别家子弟,可就无人袒护了。”
平日乔郁阴阳怪气居多,今日心情已是不佳之中的不佳,不然话不至于如此直白。
太傅自入朝以来四十几年顺风顺水,皇帝都要礼敬他三分。几乎所有的气,都是在乔郁那受的。
今日迎太子,百官皆至,乔郁早就是阶下囚,被他当众抢白,已气得他头昏脑涨拔出笏板,当下就要动手。
谢居谨一把拉住老太傅,轻声安抚道:“太傅何必与一将死之人计较。”
“我今日就要……”
谢居谨偏头,示意过来几人,后面的官员会意,立刻拥上来,拦人的拦人,安抚的安抚。
乔郁一笑,“多谢谢相解围。”
谢居谨没有理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城下。
远处,烟尘已起,天际泛黄。
陛下来时就受了风寒,昨日更加重了不少,一半因着病势沉重,一半或许因着不想面对被自己儿子逼迫的奇耻大辱,故而未至。
礼法上可没有皇帝恭迎太子的道理,皇帝此举并无不妥之处,何况他在与不在并无分别,谢居谨等故而没有强迫,而且太子所想不明,他们仍是皇帝的臣子,就没有必要将事情做的太过难看。
乔郁一面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面道:“不知太子大军何时至?”
谢居谨目视远方,淡淡道:“你很期待?”
早派出去的斥候没有一人回来,以至于连他们都不知道太子大军到底何时才至,但总不会与昨日斥候探查的结果有太大出入。
乔郁笑颜粲然地一点头,回答道:“十分思念太子容颜。”
乔郁和乔诣一样不怕死,他还要比他父亲更疯些。
但那又如何,不还是要死?
谢居谨想。
一侍卫手脚灵便地绕过人群,走到谢居谨身旁,低声道:“丞相,有斥候来报,称大军已变作三路,为首轻骑与主帅营帐不足一个时辰便可到来,请诸位大人下楼。”
为表重视,重臣不仅要亲自来迎,还要在城楼上眺望大军,一望就是两个时辰。
众臣中只有乔郁一个罪臣因为身体不便能坐在轮椅上,其余人等皆要站着,更是看得平日就和乔郁不睦的众人恨不得将之生剥活吞。
谢居谨等人浩浩荡荡的下楼。
乔郁被雪带下去,身后禁军不敢分神,严加看管。
城门缓缓开,以迎大军。
以制而言,如乔郁这样的罪臣,不可同群臣一道,但由于太子讨贼檄文之缘故,乔郁不仅得在人群中,还要在群臣之首,若非他散发未穿官服,就如平日一样。
轻骑策马扬尘,望之,壮观无比。
为首者着银甲,周身璀璨,烈日为之失色。这人面孔都被面甲遮住,看不清容颜,却看得出他一身盔甲都遮不住的挺拔身形。
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来了。
作者有话要:
下章更新在十二月二十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