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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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郁咬牙道:“元簪笔,我可真想掐死你。”

    元簪笔就握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大有乔郁要是愿意,他就真让他掐死的架势。

    乔郁更想掐死他了。

    他目光不善地落在元簪笔的脖子上,心中忽而有个想法,他扬起了个有点阴阴测测的微笑,道:“自然是三皇子与我私交甚笃,他当皇帝,比五皇子当皇帝与我而言,好的太多。”

    元簪笔颔首,对于这个意料之中但是不是他所想要的答案并不怎么失望。

    “是哪位皇子登基,眼下还是不准的事情,”元簪笔道:“月中,你身份太特殊了,就算三皇子现在偏着你,待他登基之后,待你未必会如今日陛下一般,更甚者,倘若世族向他施压,我不知道你要如何自处。”

    乔郁淡淡道:“我去殉葬。”

    元簪笔看他。

    乔郁莫名地在他眼中看出一些像是伤心的情绪,半是认真半是无奈地:“元大人,事已至此。”

    元簪笔喃喃道:“事已至此。”

    乔郁拍了拍元簪笔的脸,戏谑道:“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你不必忧心,日后不论哪个皇子登基,你十几年内定然无忧,不定还能封侯拜相,做你们元氏除了元雅以外的第一人呢,到时候什么样的倾城绝色没有,”他眨眼,“如我这般,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元簪笔闭上眼,与他贴着,没有再话。

    乔郁便扬声道:“你一路辛苦,去歇着吧。”

    寒潭领命,正要退下,乔郁突然道:“等等,你先过来。”

    寒潭进门,但见帐子落下来,里面模模糊糊地两个人影似乎靠着。

    元簪笔听见声响,正要起身,被乔郁一下按住了肩膀,压了回去。

    乔郁道:“拿笔纸过来。”

    寒潭依言给他拿了笔纸,安静地站在帐子外。

    乔郁单手挂上去一半帐子,寒潭躬身,在乔郁面前展开纸。

    元簪笔把脸略微往里面靠了靠。

    乔郁接过蘸好墨的毛笔,余光看了眼闭目的元簪笔,他察觉得到元簪笔的尴尬,十分想再亲他一亲,但他知道逗猫要有限度,便只轻轻一笑,在纸上写字。

    寒潭的表情随乔郁的落笔不断变化。

    乔郁写完,将笔给寒潭,微扬下巴,示意寒潭把帐子放下。

    寒潭表情古怪地收好纸,放下帐子。

    乔郁低头正要亲元簪笔的眼睛,寒潭道:“若是属下买不到其中一两样,还请大人……”他的十分艰难,“从轻发落。”

    乔郁稀奇道:“很难买?”

    寒潭点头。

    “不着急,你慢慢看,你自己若买不到,找其他人帮你也可。”

    让其他人帮他?

    那还不如乔郁现在抽剑杀了他来得更痛快点。

    “属下一定,”他顿了顿,的有些艰难,“不辱使命。”

    他出门,轻轻将门带上。

    一道鹄鸟似的白影在墙上一闪,轻巧地落到地上来。

    怪就怪这人轻功太好,跳到墙上太快,落地也太快,他刚看见寒潭出来,却已来不及蹦回去,精准地落到寒潭面前,被一把剑架住了脖子。

    雪苦涩地招呼道:“寒大人,回来了哈。”

    寒潭颔首。

    雪一动不敢动,风吹过他没梳好的头发,几缕靠近剑,唰地落了下来。

    雪冷汗直流,道:“寒大人,我不欲对乔相不利。”

    寒潭示意他看墙。

    他翻墙进来,实在很可疑。

    雪立刻道:“我来找我家大人!”

    乔郁在里面听见了声响,道:“雪来了?”

    寒潭收剑。

    雪甜甜一笑,边往里走边道:“陛下遣人……”

    还未完,乔郁便道:“寒潭,把雪送回去。”

    那把剑刚刚离开他脖子的剑,又立刻架了上去。

    雪靠着门,哭丧着脸道:“我这些日子,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姐姐。”

    元簪笔已要起身,乔郁搂着他的脖子往下一带,两人又躺回了床上,他怒道:“竟不知陛下给元大人发了多少俸禄。”

    雪一口气完:“陛下遣人给我家大人送了点药,是看大人去觐见时手上受伤,来的人:陛下,元大人乃国之股肱之臣,当养好身子,于国于民,都是益事。”

    乔郁握着元簪笔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才看见他掌心中早就结痂,已十分淡,又细又浅的伤口,要不是皇帝,他恐怕会以为这是一道掌纹。

    他一时无话可。

    元簪笔的表情也十分无奈。

    乔郁道:“陛下那……药最近倒很多。”

    元簪笔赞同道:“确实如此。”

    ……

    房中有药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暖意融融中又混合了些药香,本该十分重,但掩盖不了房中另一股味道,一股既苦涩,又沉重的味道——病人身上的病气。

    刘昶睁开眼,入目的是正在缓缓吐出香气的异兽香炉。

    他有些呆滞,眼珠转了转,落在那坐在床上,正在专注看奏章的男人身上。

    刘昶针扎似的清醒,从地上爬起,跪拜道:“陛下。”

    皇帝看完了一本,又拿出朱笔批注,待批完才放下,淡淡问道:“陛下?”

    刘昶头深深叩在地上,道:“臣……做了天底下最大逆不道之事,辜负陛下一番教导信赖,臣不堪为臣,不堪为子,若非等待陛下处置,已在狱中自绝,臣愧对陛下,不敢,也无颜称陛下为父皇。”

    皇帝冷笑道:“无颜面对朕?太子起兵那日有没有想过你是人子,是人臣,兵临城下时要如何面对朕!”他完,咳得撕心裂肺,刘昶欲言又止,叩首不言。

    皇帝缓了半天,道:“太子,朕对你,失望至极。”

    刘昶闭了闭眼。

    他到底是个温厚的好孩子,这种时候竟也什么恶语都想不出,虽然他满脑子都是当日听到陈秋台死讯时的场景,他应道:“臣知道,臣知道陛下对臣失望,”他抬头,望向那因病痛缠身,清瘦了不少,却仍锋芒不减的男人,“臣一直都知道。”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平心而论,太子与皇帝很像。

    刘氏皇族大多生得好样貌,皇帝与故太子更是容貌神秀,是天人中的天人。

    太子容貌有五分与皇帝相似,儿郎相貌若太过像皇帝,反而艳色太过,有失威严,因而他另一半像陈后,中和起来恰好好处。

    “你母亲与陈秋台是一母的孪生兄妹,长相肖似无比,幼时两人着同样的服饰,少有人能分辨得出,你像你母亲,自然就是像你舅舅,”皇帝道:“可惜,性情却没有他。”

    “舅舅聪明,臣所不能及。”刘昶道。

    他不傻,虽无法与这些老狐狸相提并论,但也十分聪慧,只是性格懦弱太过,又因为出身太高,不得皇帝喜欢罢了,事到如今哪里不明白皇帝是在请君入瓮。

    “你确实不聪明,”皇帝寒声道:“当年陈秋台逼宫做的何其精明巧妙,怎么到了你这,却连谋反都不成?太子啊太子,你舅舅出事,他的亲友党羽朕岂能留下?可真还是让季微宁做中州守,你怎么就不清楚,朕的用意呢?”

    “臣……”太子顿了顿,道:“臣知道。”

    “知道你还敢谋反。”皇帝冷冷道。

    “臣在赌,”太子平静道,皇帝总他懦弱,不似人君,他在皇帝面前,确实也不如他那几个弟弟更亲近,他面对皇帝,惧怕有余,亲近不足,总是十分紧张,对答少有如流,今日却流畅自若,“臣在赌季微宁到底是不是陛下的人,就算他真是陛下的人,会不会因为臣占据优势,而陛下无一兵一卒,却倒戈向臣。”

    皇帝沉默了一息,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见到自己都像是耗子见了猫的儿子。

    他侃侃而谈的模样倒比先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令他看着顺心。

    “然而元簪笔借来了斛州军,季微宁用兵自不如元簪笔,臣更不如,”太子道:“臣输了,臣输得心服口服,臣自知罪孽深重,绝无怨言。”

    父子俩一时无言。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皇帝总和太子谈话,只是那时太子竭尽全力迎合皇帝,虽然的总是磕磕绊绊,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可太子却觉得很轻松。

    他在皇帝面前从未这样轻松过。

    所以他在没有皇帝询问的情况下开口了:“其实臣没有多大野心,”太子笑了一下,“陛下是知道的,陛下常臣不能开疆拓土,就算登基,也只是个守成之君,确实如此。臣对东宫之位并不很在意,臣这样,陛下大约不信,臣同任何一个人这话,谁都不会相信,但臣确实不在意东宫之位,只是……臣一出生就是太子,臣觉得,若是连东宫之位都守不住,很愧对母后与舅舅的期望。”

    也愧对……他父亲。

    不过而今看来,他的好父皇对他没什么期许。

    “舅舅过世后,宫中流言纷纷,臣很惶恐,臣确实应该视若无睹,可是臣一想到会被废掉,臣就很害怕,臣也很不甘心。臣的舅舅是因为臣而死,臣清楚,臣连亲近之人都没有了,却还保不住这个罪魁祸首一般的东宫之位,臣有何面目去见舅舅?”

    皇帝道:“你谋反,便有面目来见朕了?”

    太子朝皇帝笑了笑,“臣反复告诉过自己,臣只要不动声色,陛下不会废了臣,但是臣明白,明白陛下的心思与考量,陛下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丞相,哪怕此人是陛下的伴读,有从龙之功,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哪怕此人是陛下的发妻,更容不下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陛下,臣明白。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自宁佑改革功亏一篑后忍耐世族多年,而今有机会铲除异己,我若是陛下,也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放肆!”皇帝一拍身侧案,桌上东西一阵乱抖。

    太子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从前很怕皇帝发怒,现在却不以为然。

    “舅舅舅舅,你口口声声舅舅,太子,朕过无数次,你先是朕的儿子,然后才是他陈秋台的外甥。”他冷冷道:“你现还只是太子,已对陈秋台百依百顺,陈秋台不止出身世家,更是外戚,朕无论问你什么政事策论,你都要去问过陈秋台才肯回来禀报朕,他日若你登基,欲待陈秋台何?朕怎能容忍外戚干政至此!”

    “舅舅是外戚不假,然而舅舅地位权势不全是陛下所赐?是陛下重用舅舅,也是陛下因为舅舅的缘故,娶了母后,”他只没有的太难听,是皇帝刚登基时,地位不稳,为了笼络陈秋台,为了讨好世家而娶了陈氏女做皇后,“舅舅与臣是至亲,臣亲近舅舅乃是人之常情,陛下若非要陈秋台干政,难道不是陛下一开始择了他吗?!”

    他话音未落,只听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呼啦啦地砸到他额角。

    太子被砸得闷哼一声,却一动不动。

    皇帝放下手,咳得苍白脸色通红如火炙。

    有血淌了下来,流到了眼睛里。

    太子晃了晃脑袋,觉得有点凉,也有点沉重。

    夏公公在外面听得胆战心惊,却不敢进来。

    太子擦了一下额角,但见满指鲜红,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道:“臣御前失仪。”

    皇帝没有理会。

    太子笑意更甚,道:“臣从未想过能有一个这样与陛下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的机会,多谢陛下。”

    “你今日,很是肆无忌惮。”皇帝道。

    皇帝从不是这样不冷静的人,但他本以为事事皆在掌控之中,谁想到是三皇子先来,且三皇子与乔郁关系甚密,乔郁又同元簪笔关系不可言,他不能不用三皇子,此事已让他愤怒至极,却暂时无可奈何,只能压下不提,加之他近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重重失态交织,才让他如此失态。

    这话,仿佛是威胁。

    “陛下已杀了舅舅,也欲废了臣,陈氏一族亲近者被杀,远者被流放,五世不得为官,只有母后,尚守着皇后的空架子,陛下会废了母后吗?”他道:“但不论陛下废与不废,都不会苛待母后。”

    他已一无所有,自然无所顾忌。

    皇帝不语,片刻后才道:“你所做之事,可有人怂恿?”

    血流到眼睛里,一片赤红,连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都影影绰绰的。

    有些疼,太子眨了下眼睛,道:“无人。”

    他想起淮王。

    他原以为淮王也是皇帝计划中的一环,但这一问,皇帝好像一点都不知晓。

    太子觉得自己为子,只有这么一次忤逆父亲,已十分孝顺,问心无愧,所以没有必要将淮王出来。

    皇帝喘息着喝下杯中的药,方觉胸口火烧般的痛苦减轻了些。

    偌大宫中,连近亲尚要彼此提防,尔虞我诈,谁又是真心实意呢?

    皇帝确实消瘦很多。

    太子收回目光,道:“臣明白臣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臣亦不求饶恕,臣不会让陛下为难。”

    皇帝默然,只看着太子。

    看着他从个玉团子似的幼童长大成人的太子。

    “陛下,臣想去祖宗灵前磕头认错。”太子道:“求陛下恩准。”

    殿中安静。

    过了许久,皇帝才道:“去。”

    于是太子轻松地笑了,他欲起身,却猛地想到了什么,跪下,道:“您连日以来身体不好,还请保重龙体,多多休息。”他长叩,“父皇,儿臣走了。”

    完起身,大步向外面走去。

    夏公公冷不防门开了,被吓了一跳,但见太子满脸是血的出来,他以为事有转机,忙递上手帕。

    太子接了,笑着道谢。

    皇帝看着儿子玉立的背影,张了张嘴,却道:“来人,备马,太子要去太庙。”

    太子擦了擦脸上的血,随着引路的宫人过去。

    皇帝望着明黄的帐幕,忽然道:“你可知道,昶是什么意思?”

    夏公公心翼翼道:“陛下,太子已走了。”他想了想,大着胆子开口,“夜深路滑,可要人跟太子同去?”

    皇帝摆摆手,“让他自己去吧。”

    这里本就偏僻,处处是山林,巡视的人又少,太子若是想纵马出去,走道容易无比,不派人跟着太子,陛下这是……

    夏公公心领神会,道:“是。”

    他躬身出去,带上了门。

    皇帝拿起一本奏章细细地看了起来。

    外面清风朗月,不时有鸟鸣。

    皇帝喝了两口参汤,只觉舒适不少,不过一个时辰,他就将要看的折子尽数看完。

    “陛下。”门外传来夏公公带着哭腔的声音。

    皇帝皱眉,道:“进来话。”他放下朱笔,“怎么了?”

    夏公公跪地大哭,边哭边道:“陛下,太子自己进了宗庙,看管宗庙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出来,忽然听见里面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往里一看才知道……陛下,太子撞柱自尽了!”

    皇帝稳稳地放下笔。

    他静静地看着夏公公嚎啕大哭,仿佛死的是他的儿子。

    “原来如此。”他开口道。

    皇帝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冷淡,冷得夏公公都忍不住了个寒颤,他当下收住啼哭,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心道:“陛下?”

    “父皇!”

    夏公公回头,看见三皇子着急地跑进来,未近皇帝床榻,就跪倒在地,却不其他,叩首道:“父皇。”

    宫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皇帝望着跪在地上的三皇子,又看看了涕泗横流的夏公公,道:“老三,你可知道昶字是何意?”

    三皇子一愣,未敢答话。

    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昶,乃太阳之意。”

    这个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昶,乃是太阳,尊贵无比,很和太子身份。

    其实或许他曾经,对太子真的,有过期许。

    作者有话要:

    第五天。

    写的很酣畅淋漓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