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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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消瘦不少,刘曜身着官服立于下首,显得英姿勃发精神奕奕,反观丹陛之上的皇帝,面色惨白如纸,了不过两三句话,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给人行将就木之感。

    立储之事关乎国祚,太子病逝,刘昭殒身,夏公公宣读立储诏书时众臣亦不觉得意外,只皇帝止不住咳嗽,与夏公公中气十足的宣读声混杂在一处,纵然诏书写的郑重其事,却难免令众臣感觉别扭。

    待夏公公读完,众臣正欲下拜,皇帝却抬手令止。

    众臣疑惑,刘曜本极力掩盖喜色,要上前接旨,皇帝却突然断,令他稍有不悦,也令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皇帝微微喘息着道:“朕昔日曾做一错事,经年以来所行种种于事无补,朕心甚愧。”

    此言既出,宫室寂静。

    淮王难得上朝,不曾想自己数月来第一次上朝便赶上立太子,他毫不意外,只悠闲地赏析众臣表情而已,原想早点散朝早点回家,闻言皇帝之言却面色微变,联想到昨日元簪笔所言,不由得看向乔郁。

    乔郁眼中亦有疑惑,但更多的则是警惕与不耐烦,皇帝寡恩薄义,太子谋反都没见他心生悔意,今日自己愧疚,实在令乔郁觉得好笑,只待他接下来究竟还要些什么。

    谢居谨一行人则眉目紧锁心有戚戚,他们所能想到的,能令皇帝用愧疚一词形容的旧事唯有当年宁佑案罢了,难道皇帝自知时日无多,要重审宁佑党一案?

    皇帝环视四周,满朝皆是人精,少有情绪外露,其中最为淡然的便是元簪笔了。

    皇帝心中喟叹,确有其兄遗风。

    若元簪缨还活着,他们兄弟二人皆在朝堂,又何尝不可谓佳话?

    “今乔郁,被褐怀珠,学行修明、廉隅细谨,有殊勋异绩,立赫赫之功,于国殚诚毕虑,朕知其心,观其行,感篆五中。”皇帝语调虽缓慢,却极其清晰,他有意让所有人都听清,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今赐国姓,封候为璧,愿尔如玉,不磷不缁、冰壑玉壶。”

    群臣大惊,谢党众人相顾失色。

    封侯在本朝非罕见之事,赐国姓亦不稀奇,然此等恩宠多赐于有卓绝功勋之人,譬如数百年前的元雅,今者战功赫赫如魏阙等,亦无此等厚赏。

    赏赐虽丰,却也不是群臣惊愕的理由,而是因皇帝将其愧与乔郁封侯联系到了一起。

    当日乔氏一族满门抄斩,唯存乔郁一人囚禁于静室,朝中百思不得其解,乔郁时年十五岁,已不是总角孩童,皇帝就算是为了不显得寡恩太过,也不该挑这样一个人,以乔郁的身份,本不该入朝,然其自为官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虽有种种流言,但无异被证实。

    皇帝到底在愧疚什么?

    愧疚宁佑党事,为何不赏元簪笔?

    其兄长曾为皇帝心腹,元簪笔更是国之股肱之臣,皇帝要安抚,应从元氏开始。

    令朝臣议论纷纷的还有这封诏书,有好事者大着胆子去看刘曜的表情,果不其然看见方才还春风得意的刘曜面沉如水。无他,两封诏书一封由夏公公宣读,一封由皇帝口述,不提这点,单看诏书内容,立储诏书对刘曜溢美之词不过寥寥数语,于乔郁全篇已能用颠倒黑白来形容。

    乔郁当然能察觉到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些视线恨不得将他的皮从身上扒下来,然而他此刻心中的不解不比任何人少。

    皇帝略喘了口气,道:“元卿。”

    元簪笔正要下拜,皇帝却温言道:“不必跪。”

    他今日和蔼得宛如平常人家长辈,却令元簪笔恶寒。

    皇帝看着元簪笔沉静的面容,仿佛极欣慰地笑了,道:“元卿只长乔郁一岁,持重沉稳却远甚于乔郁,”他不称乔郁为卿,反而直呼其名,明明该是生疏,却无端透出一种亲昵,只有家中长辈直呼晚辈名字才算失礼轻蔑之举,皇帝今日待乔郁,又与父亲何异?“卿与乔郁素有深交,朕望卿日后在乔郁身边多加提点。”

    皇帝好像嫌刚才群臣还不够失态,更有此言,连元簪笔面上都有愕然。

    倒有人看热闹不怕事大,譬如空有虚职爵位的几个皇家纨绔子弟,心既然如何,何不再锦上添花,给两人赐婚算了。

    这话由淮王十分合适,有人忍不住推了推淮王,淮王却不知道什么缘故,神情凝滞地站着,被推了数下才反应过来,低声道:“何事?”

    反正整个大殿都在议论,这人话也就的光明正大,“淮王爷,何不向陛下请旨赐婚,乔啊……现在应交璧候了,璧候与元大人定都会对王爷十分感谢。”

    淮王以袖掩唇,声回答:“本王可不去,万一两人无此意,本王岂不是促成了对怨侣?”

    “臣,遵旨。”元簪笔对周遭议论毫无反应,他语调没有分毫变化,却能体会到其中的郑重。

    乔郁目光灼灼,朝皇帝道:“臣叩谢陛下,日后定更忠于职守,百死不足以报陛下之厚爱。”

    谁也不知道他谢的到底是封侯,还是谢皇帝之后的话。

    皇帝点头,好像很是宽慰。

    度过了刚才的震惊,大殿反而安静了下来。

    明明刘曜才该是众人焦点,被各种目光看着的却成了元乔二人。

    皇帝疲倦地闭上眼睛。

    夏公公在旁适时喊道:“退朝——”

    今日众人上朝宛如被从天而降的金玉砸了个七荤八素,走出殿门尚觉飘飘然。

    谢居谨若有所思,他心中惊涛骇浪,却没有半点表现出来。

    皇帝所愧,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郁就在他身后,被个太监推出来。

    他倒是想要元簪笔送他出来,然而刚一散朝,元璁景就叫住元簪笔,礼貌且强硬地让等待在一旁的乔郁先走。

    若是旁人,乔郁一定不会理会,奈何元璁景是元簪笔亲爹,乔郁自知本就不讨元氏宗亲喜欢,更不会上赶着招元璁景厌恶。

    太监推的不紧不慢,赶上了同儿子一道的谢居谨。

    谢居谨只得停下,道:“恭喜乔相。”

    乔郁笑眯眯地:“同喜。”

    同喜什么?

    他无甚可喜。

    谢居谨是世家代表,若元雅的錾琴台还在,他便是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隐隐有世家之首的意思,先前元簪笔回京,他不是没有派人拉拢,元簪笔表现得也不是全然无意,他原本想,元簪笔就算不与他们同心同德,元氏也不会再出一个如元簪缨那般离经叛道的世家子弟,不曾想元簪笔比当年的元簪缨,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簪缨虽力图改革,但到底没有同乔郁这般汲汲营营的权奸走的甚近,不仅朝野皆知,连皇帝都默许了!

    他与乔郁的旧怨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完,今见乔郁愈发得势,深恐乔郁报复。

    所以,更不能乔郁活得太久。

    乔郁得意洋洋,春风满面,笑容比谢居谨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真挚。他本就是仙姿玉貌的美人,笑起来自然赏心悦目。

    谢居谨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怔。

    乔郁也意识到谢居谨的怔然,心道这老匹夫目不转睛地看本相作甚?

    谢静有些担忧父亲,但并没有在乔郁面前表现出。

    乔郁便眯起眼睛,仍是一个含笑的模样,道:“谢相,且回神。”完,他不等谢居谨话,随意拱手,“告辞。”

    谢居谨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谢静惴惴道:“父亲?”

    谢居谨道:“你可觉得,乔郁的模样有些眼熟?”

    谢静更是不解,“眼熟?”

    “有些像……”此人仿佛近在咫尺,谢居谨猛地顿住。

    有些像——皇帝!

    谢居谨面色骤变。

    谢静忧心道:“父亲怎么了?”

    刘氏皇族皆形貌昳丽,先帝后雪肤玉貌,与先帝育有两子,两子孪生,相貌肖似宛如一人,容貌秾丽,为先帝诸子所远不能及,乔郁容色艳丽,靡颜腻理。

    乔诣已死了近十年,谢居谨虽快忘了他的模样,但仍记得乔诣俊逸,乔夫人明眸皓齿,两人皆上上姿容,然绝对生不出乔郁这般样貌的儿子!

    谢居谨面色变化得谢静心惊。

    他先前不解皇帝为何这般宠信乔郁,朝中风言风语无数,连乔郁以色侍人迷惑皇帝这般的话都得出,谢居谨听后不过一笑了之,他想过无数种原因,却唯独没想过,乔郁可能与皇帝相关。

    正因为是皇帝亲子,所以皇帝才会留他在静室,正因为是亲子,才会入仕后便平步青云,备受宠信。

    谢居谨豁然开朗,他心中有这般怀疑,自然事事都能联系。

    乔郁手段狠毒,岂不一如皇帝?

    他能想出,其他人未必想不出。

    谢居谨若有所思,安抚般地拍了拍谢静,“为父无事。”

    ……

    淮王从昨日以来就很不对劲。

    得出这个结论的不是别人,正是淮王妃。

    淮王苦着脸,端着一碗甜汤长吁短叹。

    淮王妃忍他良久,从汤热气腾腾忍到温热,终于忍不住,筷子啪地被她按在桌上。

    淮王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汤洒出来。

    淮王妃柳眉一横,把爱吃吃不吃滚出去咽下,不阴不阳道:“妾自知年老色衰,不比东院月美人皮肤娇嫩,吹弹可破,不比西院冷美人面若芙蓉,更不抵诸位侍妾性格柔顺才貌双绝,王爷若面对着妾的脸实在难以下咽饭食,妾不愿委屈王爷,还请王爷喜欢去哪,就去哪,妾不愿碍王爷的眼。”

    她口口声声都是自己碍眼,字字句句皆是为王爷考虑,实际上无一字在淮王惹人烦厌。

    淮王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王妃螓首蛾眉花容月貌,能得王妃是本王福气,怎会嫌弃王妃?”

    淮王妃以手撑下巴,露出一个非常娇俏的笑容,她软语道:“那王爷,摆着这幅恨不得立刻寻三尺白绫吊死在妾面前的脸做什么?”

    淮王叹息,道:“王妃可听了吗,陛下封了乔郁为侯。”

    淮王妃愣了愣,心中有个猜测,“难道陛下要削减王爷的封地给乔郁?”

    淮王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将碗放到桌上。

    我在期待什么?淮王无奈道。

    妻贤妾美,然当年皇帝为淮王指婚时,淮王只要美人,且要不聪明的美人。

    淮王妃虽不聪明,但至于蠢笨,出的话只让淮王无奈,而不是厌恶。

    “不是?不是与你我有何干系?”淮王妃觉得莫名其妙,“总不会是乔郁看上了你府中的哪个美人,王爷啊,”她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若不是心头挚爱送他又有何妨?乔郁年纪轻轻,却如此势大,陛下眼看时日无多,新帝未必不会依仗乔郁,这样的人,咱们淮王府开罪不起。”

    淮王无言半天,才道:“王妃,你将本王想成什么人了?”

    看上他府中侍妾?亏他的好王妃想得出来。

    淮王妃猛地意识到了重点,“乔郁不是同元簪笔私相授受吗?”

    淮王一噎,端起汤碗,仰头将碗里冷掉的甜汤喝净了。

    他叹了口气。

    今日陛下为乔郁封侯,摆明了就是为了制衡刘曜。

    皇帝先前拿乔郁制衡世族,又将元簪笔召回京来,想制衡乔郁,不曾想二人有私,反而壮了乔郁的声势,他拿刘曜刘昭制衡太子,太子死后,欲用刘昭,而令刘曜制衡,然而刘曜先发制人,皇帝只得立刘曜为太子,转头便了一大堆语焉不详的话,封乔郁为璧候。

    封侯不算,且赐姓。

    皇帝只差没将乔郁与朕有关写在了脸上,暗示乔郁是他私生子。

    这样,乔郁也有资格继承大统,他原本面上是同刘曜一派,就算他还能效忠刘曜,刘曜不会再信他。

    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他的好皇兄啊,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昨日元簪笔星夜前来,见之下拜。

    淮王大惊,忙上前扶他,一面扶一面抱怨道:“元大人,非年非节本王可受不得这个大礼,元大人大权在握,”他弯腰拍了拍元簪笔膝上的灰,“有什么事能要本王帮你?”他拽着元簪笔,将他按在椅子上,“有什么事且在这。”

    他与元簪笔对视,只看得见清亮的眸子。

    淮王压下心中疑虑,拿起刚才端进来的糕饼盘,随便坐到自己往日坐的地方,懒散地靠在软垫上,掰了一块桂花糖粉糕放入口中。

    元簪笔道:“臣想请殿下做一个证人。”

    淮王似有所悟,神情殊无变化,只含糊道:“做什么证人?证婚?”他点点头,“陛下重病,你家……唔,算起来本王与你也有那么些远的不能再远的亲缘,亦算得个长辈,”他笑眯眯的,“你欲拿什么谢本王?”

    元簪笔却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婚事还能再放放。”

    “句最大逆不道的话,”淮王道:“皇兄那已是回天乏术,若再等下去,要守的时日可不短。”他是天子的亲弟弟,饱受天子恩惠,反应却随意得好像与生人无异,“既不是婚事,吧,什么事能是你同乔郁都无可奈何,却只本王可做的?”

    元簪笔道:“臣想王爷在百官面前证明,故太子仍有子嗣,”淮王原本在漫不经心地摆弄盘中糕点,闻言先是怔然,后猛地坐直了,他刚要开口,元簪笔便继续下去,“子嗣便是乔郁。”

    淮王露出一个相当奇特的笑容,他原本不想笑,然而此情此景,他除了笑,居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更好的应对方式了。

    一只涂着艳色蔻丹的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淮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王妃,我有一事,不知该做不该做。”

    淮王妃见他正色,收敛了满脸戏谑玩笑,只问:“不知王爷要做的是事是错的,还是对的?”

    朝局中的事怎论对错?唯有他天真的王妃问的出。

    淮王却认真答道:“于做错之事的补救。”

    “做如何,不做如何?”

    “做,或许能让心中稍安,但极可能棋错一招,”他顿了顿,“祸及满门。不做,仍做富贵闲人,平安度日。”

    淮王妃娓娓道:“妾与王爷多年夫妻,知王爷做过无数违心之事。”

    淮王唯有苦笑,“本王竟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

    “违背本心却不得不为,如今有机会补救,缘何不做?”淮王妃掌心温热,热力顺着二人相握出,一点一点传到淮王身上,她沉默半晌,“王爷,妾不知昔日之事,但妾与太子妃相处甚好,纵已过二十年余年,妾亦不曾遇见比她更好的人。”

    淮王闭上眼。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太子妃向他求救。

    可他不敢回应,他怎么敢回应?

    他甚至不敢看太子妃乌黑得宛如一块墨玉的眼睛。

    淮王低声道:“昨日与一人谈,其深受一极尊贵者恩德,却不知感恩。”

    淮王妃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淮王摇头,“他不是。”

    他是,心有不甘。

    淮王妃道:“妾不知王爷深思,只若王爷想做什么,且随心去做,纵真如王爷所祸及府中,妾亦毫无怨言。”

    淮王只觉喉中涩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发妻。

    淮王妃拿左手夹起了一块青笋放入口中,待咽下去才道:“不过王爷不要忘了,真做之前给妾一封休书。”

    淮王心中的感动一停。

    “更别忘了把嫁妆送还妾娘家。”

    淮王松开了王妃的手。

    淮王妃朝他一笑,给他夹了一块鸡肉。

    “王妃……”淮王道:“本王不喜欢吃这个。”

    淮王妃颔首道:“妾知道。”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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