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邱水在圣上的示意下,朗声朝着众臣解释太子私贩云鼎青茶的事情。从陈俞处偷来的证据、传给□□的信、燃烧的酒馆、□□父母的证词、甚至从仓库的地点、仓库附近挖出的桉树叶原料等等人证物证,被邱水有条不紊地一一呈在众臣面前。
一条条证据,无疑揭示着陈俞为首的太|子|党贩卖私茶牟利、制作催情毒药、给五公主下毒的种种罪状。而从头到尾,皇帝的表情再也没有明显的喜怒,或者,除了在一开始发现太子参与皇后捉奸闹剧之时动了怒之外,他仍然是那个喜怒不表的君王。
司南看着面前或喜或悲的人,感觉自己似乎在看一场戏剧,而编排戏剧的人正在他身侧敛容正姿,一副事不关己的恭谦模样。
他现在才看透了唐蒲离的布局。
唐蒲离料到他们会逼急陈俞,趁机入府搜查证据,便等着守株待兔,将他搜到的证据拿走。在保护他不被陈俞□□伤及的同时,将资料整理完整,连着之前□□的有关证据,一起送给邱水。另一方面,唐蒲离甚至还从太子嘴里逼出了仓库的地点,将其连同陈俞病急乱投医埋下的证据都告诉了邱水。
而上述证据,唐蒲离都是以他的名义传给邱水,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劳。甚至在邱水眼里,他是排除万难才在唐蒲离的监视下整理出那些资料!更何况,唐蒲离还故意在屋中留下关键线索之一,引他发现,然后将好端端的功劳送到他面前,几乎是生怕圣上或者旁人忽略了他一样。
在他眼里,唐蒲离是在软禁他。
在邱水眼里,唐蒲离在阻挠他们。
在太子眼里,兴许认为唐蒲离在一心一意地帮他掩盖罪行。
结果他们都错了。唐蒲离披着太|子|党的外皮,狠狠地踩了所谓同党一脚,并且在旁人面前将自己的功劳深深地藏了起来。到头来,两边都不讨好。
太|子|党讨厌他吃里扒外,邱水讨厌他心术不正。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司南恍恍惚惚地想着,眼角的余光一直偷偷看着身旁的人,邱水的长篇大论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唐大人已经拄着拐已经站了很久了,他的腿……还好吗?
他这么想着,趁着皇帝不注意的时候退了下来,悄悄往唐蒲离身后挪了挪,挪到了他身侧的树后。
“大人……”他在他耳边轻声,“大人如果累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皇帝离他们远,从那边的视角来看,司南完全被粗壮的大树挡住了,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唐蒲离握着拐的手指紧了紧,他侧过头,对上一双关切的眸子,没有依言靠过去,却伸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掌心。微凉的指节触及青年人总是温热的掌心,连心跳也被烘得暖热起来。
“够了!”圣上的怒吼突然从中央传来,似乎是再也听不下去邱水的滔滔不绝,“陈俞,这些罪状你可有辩解?”
陈俞垂头跪在地上,早已双目发直,脸色惨白,邱水拿出的证据个个都直戳要害,他辩无可辩。
可他的证据为什么会出现在邱水手里?为什么连仓库的位置都……陈俞恍然地睁大了眼,他抬起头,眼前的君王在震怒,皇后充满了绝望,而不甘的太子正死死地瞪着角落——那里站着垂首不语的唐蒲离。
是了,这就是症结。
陈俞不信唐蒲离,也始终没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唐蒲离是恬着脸靠着太|子|党的支持上位的外人,但他未曾想到太子是如此地器重他,器重到连家底都托付了上去,最后被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连兢兢业业伏案多年的他,也被抽了出来。
终是尘埃落定了。
“臣,认罪。”陈俞俯身在地,长长答道。
“罢了!”圣上一甩袖子站起了身,“陈俞结党营私、经营私茶、残害百姓,即刻下狱,十天后问斩,府中年十岁以上者悉数发配西北充军,不满十岁者卖身为奴。”
“至于皇后和太子……”圣上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子俩,还未开口,却被皇后拉住了衣角。
“陛下!这些全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贪图私利,害了太子!”皇后的声音颤抖着,“恳求陛下饶过太子……他还年轻……”
圣上威严的目光扫过佝偻着背脊的太子,太子眼圈通红,秋风将泪水和血水糊了一脸,嗓子都哑得一句话不出话来。
私贩云鼎青茶是他的主意,母后只是恰巧看见,沾了些副产品,顶多算是共犯。但他也看得明白,此刻母后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保全他。父皇不喜欢母后,但还算器重他,贩私茶是要砍头的大罪,这时候若是痛改前非地认错,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无耻毒妇!朕当年娶你回来,是看重你贤良淑德,把持后宫。你倒好,贪图私利,勾结朝臣,给朕下药,给沁宁下药,整个皇宫哪个是你没毒过的?!”皇帝一脚踢翻了椅子,“给朕入冷宫,赐白绫三尺!”
“太子,至于太子……”皇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念在初犯,罚俸一年,禁足半年,誊写先祖《治国经》三十遍,写不完不准踏出屋门半步!”
“儿臣……知错。”太子深深地向圣上磕头。他趴俯在阴影之中,想要揉一揉湿润的眼眶,指尖一动,却只是抠紧了地砖。
遮挡在凤仪宫上空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如霜月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凄冷的盛宴上,所有朝臣都战战兢兢地垂头跪着,舞|女收起了飘绫,乐师按住了琴弦,静默的夜中,只剩侍卫执行诏令的脚步响在失去主人的宫殿上空。
喧闹的寿宴终是君王的盛怒之下化成了某些人的刑场,又或者是某些人飞黄腾达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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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散场之际,皇帝身边的心腹姚公公传口谕,将邱水、唐蒲离和司南唤入御书房。这也不意外,毕竟太|子|党的私茶经营都是他们三人去查的。事情告一段落,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一路上邱水都在跟司南嘀咕皇上偏心,给太子判的太轻,要是犯下这罪行的是四皇子,怕是不死也脱层皮。
到底,罚俸禁足跟那些被无辜利用夺去生命的人来,压根一文不值。司南想到了被太子残害的知云母女,想到了可悲的□□和他年迈的父母,仅仅在京中就发生了这么多悲剧,而始作俑者的惩罚却是在华丽舒适的屋子里抄书。
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提。年事已高的帝王对嫡长子疼爱有加,今日的一切已经让他足够失望疲惫,多提一句,只会让他更为恼怒。
召见他们的时候,圣上正喝着淑妃送来的银耳汤,而淑妃正轻轻捶着他酸疼的肩膀,怒火似乎因为甜腻的羹汤和舒适的按|摩稍稍褪去。
“邱大人,做得好。”圣上放下汤碗,接过淑妃的帕子擦了擦嘴,“罢,想要什么。”
“臣……”邱水抿了抿唇,躬下身子,“臣想继续查下去。”
圣上一顿,殿内霎时陷入了沉默。
司南也知道,私茶这件事并没有完,买卖私茶都是砍头的大罪,为什么蜀中的茶农会愿意卖茶?蜀中并不贫穷,也没传来过□□的消息,而且贩卖私茶并不能获利多少,很少有人会愿意做这种掉脑袋的生意。
蜀中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
“陛下,”唐蒲离突然拄着拐,慢慢地跪了下来,“臣愿前往蜀中一查究竟。”
“什么?”邱水蹙眉看着他,“唐大人与太子交好,这件事还是避嫌为妙。”
“邱大人,事情已经如此,唐某还如何能与太子交好?”唐蒲离苦笑了笑,抬头朝圣上道,“臣自认尽心教导,从未想过太子竟会如此这般……陛下,请让臣将功赎罪,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了一道锐利的光,“若有奸佞,绝不姑息。”
司南侧目静静看着他,这一刻,他隐隐猜到到了唐蒲离做这个局的意义。
唐蒲离兴许是想脱离太|子|党——不仅仅是从身份上离开,更是在圣上认知里的转变,而私茶贩卖一案就是契机。
他在查案的过程中表面不作为,是不想表现得与太子过分对立;暗地里却推进查案进度,是为了保证太子必须在此案中落败,他才有机会对太子失望,借此脱离太|子|党。
这件事很难,必须从背信弃义与藏私舞弊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赌上对君王心思的揣度,才能成功。
“唐大人,这件案子从头到尾,朕没有从邱水的奏折中看到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圣上眯起了眼睛,“但你,全部都是知道的。”
“是。”唐蒲离供认不讳,“有些消息是我传给邱大人的。”
“什……”邱水怔了怔,转头看向司南,司南朝他很老实地点点头。
不如,在他中毒修养的那段时间,线索都是唐蒲离整理好传递过去的。
“邱大人,听见了吗?”圣上沉沉地吸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储位之争已经从朝堂延续至后宫,朕需要一个能替朕把控场面的话事人。”
虽然太子和四皇子两人明面上还是称兄道弟,但朝堂上两党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解决朝堂的割裂,必须要有中立的第三方出现,显然作为清流派的代表,邱水当仁不让。
“是……”邱水忍下了心中的不甘,只得应下,“那臣想要两把好些的沉香,用以供奉。”
他合起了眸子,想起二十五年前那场中秋灯会上被皇后践踏的幼子贤妻,即使那时候她还不是皇后,但目中无人的女人失手将他一双妻女推入湖中,却眼睁睁看着她们溺亡,嘲笑而不施救。
“好。”皇帝准了恩赐,让唐蒲离起身,视线才终于落在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司南身上。
“嗯,此案司校尉也有功,”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除了共事的邱大人,唐大人也曾向朕举荐过你,就连沁宁也对你救过她的事念念不忘,让朕多提拔你……”圣上顿了顿,忽然展颜笑了起来,“看来是朕眼光不好,空让你守着个状元名号,这么久来都未曾重用过你。”
“圣上过誉了。”司南惶恐道。
“这样,”皇帝敲了敲桌面,“徐朗执掌枢密院,时感身心俱疲,不如朕提你为枢密副使,也好为将军分忧解难。”
枢密副使设十二人,共同辅佐徐朗执掌枢密院,即使是最低等的副使,也是校尉中最高级的金翎校尉了。
司南对从天而降的赏赐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虽然他也不能什么也没做,但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一件翻出唐蒲离的掌心,圣上的赏赐显然过誉了……他抬起头,恍惚对上淑妃带笑的眸子,忽然有些明白了。
唐蒲离过要帮他。
枢密院是当朝处理战事、派兵布阵、前线作战的唯一机关。当上了枢密副使,就意味着没有人会阻拦他上战场,他会拥有自己的军队和人马。如今西北部族蠢蠢欲动,圣上只要一句话,他便能领兵出征,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战场了。
是啊,这确实是他的愿望之一。
司南自认自己并没有什么城府,被唐蒲离看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人心隔肚皮,终究有些东西是在人可预料的范围之外的。
因为他现在,不,早就有更想做的事情了。
司南撩起衣摆,跪在地上,朝圣上郑重地行了大礼。
“陛下,恕臣无礼,臣无意升迁,只愿与唐大人一同赴往蜀中,将此案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