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A+A-

    祭典本是恭敬祭祀先祖的时候,却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一遭血光之灾,还竟是自己宠爱多年的长子发疯。年迈的帝王因此勃然大怒,摔了一屋子的玉器瓷器,当天便勒令废太子出宫,前往寺庙思过。

    于是当日午后,几辆破马车便灰溜溜地从偏门离开,驱往京郊盘复的路中。

    而皇帝本人也被气得心疾复发,竟一时卧床不起。众太医在屋外战战兢兢地候了一夜,皇帝却觉得他们不顶用,下令自己不见任何人,不耐烦地着人将他们都哄走了。明妃为此特地洗手做羹汤,端到了寝殿前,竟也被拦了下来。

    姚公公不紧不慢地挡在她身前,话还是慢吞吞的调子,但软硬不吃,死死地遵循着这道圣旨。

    “母亲,这我们该如何?”听闻皇帝不肯见人,四皇子便着急地跑到了明妃宫中,“见不到老头,枢密院的禁令就解不了,我们的人马就成了一潭死水啊!”

    “不记得我怎么教你的了吗?”明妃定定地望着桌上那碗凉了的汤盏,“遇事莫要惊慌,一惊一乍的,能成什么大事。”

    “可司南死了!不是我们杀的,那一定是祁子英!他想嫁祸给我,让我失信于唐蒲离!”

    “司南死了对我们未尝不是件好事,”她淡淡道,“这件事定然是祁子英的手笔,想挑动我们与唐蒲离的矛盾,坐收渔翁之利,可这也恰恰是机会——”长长的指甲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响声,“破局之法,唯有快刀斩乱麻。”

    “母亲的意思是……现在行动?”

    “没错,否则等到唐蒲离想调动他的势力对抗我们,变数就大了。”

    “可是枢密院——”四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语调,“现在他严查枢密院,我们一旦动作绝对会被察觉治罪,母亲!”四皇子恳切道,“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杀头?那个老头拿什么杀我们?”明妃冷笑一声,“景儿,你莫要把他想得太厉害,诚然,十年前他励精图治,手段确实过人,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将要病死的老人罢了。”

    “枢密院只有一半是听他号令的,而现在没了徐朗,剩下的人就是一盘散沙,聚都聚不起来,”明妃眯起了眼睛,“徐朗失踪之后,我们随时可以逼宫。”

    “那先前为何……”

    “因为拿不准他的身体罢了,那个老头年轻时候还是挺能的,万一他骑马领军上阵,我们胜算可就了,”明妃嗤笑一声,“不过现在……反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了。”

    “若是他好好地,怎么会拦着不让太医出入呢?现在只有姚公公出面,不定他已经昏厥到起不了身,或者干脆……”明妃修长精致的指甲弹了弹瓷器的汤盅边缘,清脆的响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他已经死了。”

    四皇子听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越快越好,杀他个措手不及,等旁人反应过来就迟了。”明妃望着呆愣的儿子,掩唇一笑,“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动作?”

    “……是!”四皇子怔了片刻,眼里渐渐露出兴奋的光芒。

    “等等,”明妃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儿子,嘱咐道,“尹正清没能杀了司南,已经废了,你记得把他处理掉。”

    “是。”

    -

    祁子英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跑到了藏匿兵马的客栈,要来了纱布和金疮药,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忿忿地咒骂着沈奇。

    没想到这贵公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他因为烧伤而呼吸受损,正面交锋极其吃亏,是以往日都是用暗器得手,可这沈奇似乎是学的一身江湖武艺,暗器防得滴水不漏。祁子英只得寻了个他不注意的空档,扔了□□逃了回来。

    “祁公子,”客栈老板敲了敲他的屋门,靠在门板上轻声道,“京城的消息已经递出去了,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祁子英望着自己沾血的鞋尖眯了眯眼。

    司南死了,却不是他杀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齐景。

    齐景杀了司南,想嫁祸给自己,挑起他与唐蒲离的矛盾,然后趁着自己被分心的同时,一举入宫,夺下皇位!

    “祁公子,属下还得报,”门外心道,“枢密院似乎有动作了。”

    “哼,果真如此!岂能放任他们的阴谋得逞?”祁子英上好药,穿戴整齐推开了门,冷声命令道,“集结兵马,随时准备逼宫!”

    -

    唐蒲离翻开司南留给他的日记本。

    这是司南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这些与他绝交的日子难捱极了,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开日记本,捻过一张张被他捏得发薄的纸,实在无聊了,他便会给那些可爱的文字写上批注。

    x年x月x日,我漏嘴了,我我不喜欢大人,大人生气了。

    【你不在我特别赏识你,要帮你加官进爵的时候,我会不那么生气(微笑)】

    x年x月x日,我送大人玉器赔礼道歉,大人又生气了。

    【因为你送的是女性制式(微笑)】

    ……

    x年x月x日,我卯时叫大人起,大人的起床气好重。

    【深秋掀我被子,不是看在你是我拐上|床的份上,头都被我削掉了(微笑)】

    ……

    x年x月x日,我想一直跟着大人查案,忤逆了圣上的赏赐,拒绝了大人给我铺的路,大人很生气!

    【……你是不是傻呀,蠢孩儿(哎)】

    ……

    x年x月x日,大大大大大人要追求我!!!

    但是我觉得我配不上大人,跟他道歉了,大人好像很不开心……

    【你闭嘴,你张嘴就开始扎我的心。】

    ……

    x年x月x日,但但但是,突然发现好像我也喜欢他诶。

    【我早就发现了。】

    ……

    无论多少次看到这儿,唐蒲离都觉得很想笑。

    那孩子在军营里呆得太久了,人情世故都忘得一干二净。哪有人会因为年幼时候的一句誓言,便放下前途,执意跟来蜀中淌浑水?

    唐蒲离那一夜表明心迹,实则是偷摸着又自私地将他圈在自己身边。他不满于自己的单恋,更不满他傻乎乎地一点也不多想,便用了非常手段强迫他去思考感情之事。

    有时候想想,自己着实也够卑鄙的,看到了干净而柔软的光芒,就死死地咬着,怎么也不愿意放手了。

    他笑着笑着,却发现视线有些模糊了起来。

    这是日记的最后了,后面全部都是空白。无论他翻多少次,都没有多出任何一个字,似乎是在他察觉到喜欢的同时,又做出了一个什么巨大的决定,忙得都没时间写日记。

    后来司南把日记给他,附了锦城诈四皇子和尹正清的计划。那日在锦城夜里一叙,他能猜到司南想佯装决裂。实话,四皇子党与祁子英都以司南的性命为由要挟他,确实让他有些头疼——他不得不游走于二者之间,寻求平衡。

    唐蒲离的想法很简单,为了百姓无忧,为了天下大平,他作为臣子,只是想寻觅合适的皇帝辅佐罢了。不同于司南,唐蒲离并不觉得生灵涂炭有何不可,为了日后的安定,适当的牺牲是有必要的,即使是自己的性命,他也愿意奉上。

    太子愚钝冲动,贪图眼前之利,显然是不合适的继承人,因而唐蒲离很早就在心中将他叉去。而祁子英同四皇子党之间,他还没做出抉择。在看清这二者之前,唐蒲离决计尽量探出他们藏兵的情况,好为日后除去其中一方做准备,因此才定了半个月之期。

    “决裂”于他来,少了受制于人的条件,确实是有益的,唐蒲离这才顺水推舟地演了下去。可他忙得焦头烂额,却没推敲司南究竟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从沈奇浮夸的表演来看,唐蒲离能肯定司南没有死,但他仍然发了疯地想冲到他面前,狠狠地掐他的脸,问他到底为何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可是他不仅碰不着他,连沈奇带着他的“尸体”去了哪,他都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留给自己最后的日记,对影兀自发呆。

    水透湿了纸张,日记最后几页纸被得黏在了一起,就像窗外黏糊糊的雨一样,滴滴答答的得人心不安。

    笃笃笃。

    窗子被敲响了,却不是护卫常用的信号。

    “唐叔叔,你在吗?”

    隔着紧闭的木窗,齐安带着几分心翼翼的童音传了进来。

    宫殿应当早已宵禁,齐安是怎么溜出来的?

    唐蒲离疑惑之际,几张被雨水湿的纸沿着窗缝慢慢地塞了进来,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便映入了眼帘。

    是司南的亲笔。

    ——唐蒲离,这是我第二次喊你的名字,还有点不习惯。但这么称呼,是因为我觉得你不止是我喜欢的大人,更应该是你自己。

    ——我认为你不能被我桎梏住手脚,这也是驱动我这整个计划的根源。因此请原谅我的一厢情愿,这是我的固执,也是我能想到的、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我从前就明白,现在更能理解,你所谓不择手段达成的目的并非出于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与我相同的一个目标。你我都曾经历过失去亲友挚爱的痛苦,品尝过孑然一身的酸楚,见证过更多无辜之人的挣扎,又恨极了权贵手中的无上权力,所以我们都想尽自己所能做些什么,好扫去始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霾。

    ——沈奇问我,你会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实话,我觉得不会。按照唐大人的处事方式,必然会选择最容易成功的那一条路。但我毕竟我见过更多的鲜血,更排斥死亡与牺牲。因此,我想要的成功却是极其苛刻的,甚至在你们看来是天真的、不可能达到的。

    ——大人是大人,司南是司南。心中都有一杆标尺,永远无法强求对方为自己改变,同时,我们自己也不会为对方而改变。

    ——不过我喜欢着的大人就是这样固执。大人虽然自认为自己肮脏,但身居高位的你,却愿意为挣扎在痛苦中的百姓考量,愿意奉献自己的财富与精力。所以在我眼里,大人可是会发光的大好人。

    ——唐蒲离,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选择什么手段,你仍然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致世界上最善良,也最温柔的唐大人。

    ……

    水滴落在墨迹上,将一笔一划工整的字迹晕成模糊的黑点。

    “这是师父临行前让我特地交给你的信笺,”窗外的人影等他读完才开口,“你、你不要我,瞒着你是师父的主意,我只是个传信的……啊。”

    他尾音没落,唐蒲离的手指就硬生生穿破了木窗板,差点戳到他眼睛里。

    “临行?你们要去哪儿?”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些,可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师父他果真还是不适合勾心斗角的京城,所以迟早都是要离开的,”齐安顿了顿,“不过,我不走。”

    “你不走?”

    “唐叔叔,京城真的要变天了,”齐安沉默了片刻,“京畿传来了马鸣的骚动,而皇宫周遭,也渐渐多出了并非值守的兵马……啊,初一回来了。”

    “大人,”初一都赶不及向齐安行礼,声音便急急地插了进来,“属下方才得报,六皇子所无误,齐景与祁子英同时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