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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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畿的土地在十余年前的火灾之后就被征收了,当时农户撤离,留下了好几废弃的茅草屋。淑妃带着宫里的几个丫鬟,已经在这不算屋子的屋子里躲了好些日子。

    年久失修的屋顶漏风又漏雨,屋内的家什早就被蛀烂了,勉强捡了几个木板往地上一铺,权当床用。

    逼宫的消息直到第三天晚上才传了过来,淑妃便一点睡意也无,读完六传来的信,便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手中的黑曜石发呆。

    这颗黑曜石本是她送给司南的,可那个固执的青年却在再次拜访之时,执意将它还了回来。

    淑妃还未出阁的时候,曾跟随母亲归宁盛氏,那时候还见过牙牙学语的司南,一向严肃的盛易把他抱在怀里,拿麦芽糖逗孙儿,眼睛都笑得找不着缝。

    转瞬之间,盛氏便化为了虚无。淑妃的母亲是庶女出身,好歹逃过了一劫,可也因为思念成疾,在盛氏覆灭后的没几年便早早地逝去了。随后不多久,她那念旧情的父亲也撒手人寰,将产业交给了叔父理。可她叔父拿了钱,却还想要权势,逼她投了入宫的牌子。

    她人生的头十几年过得孤苦又寂寞,直到生下了活泼可爱的沁宁公主,看到平日肃然的皇帝在公主面前威信全无之时,她突然体会到了多年前盛易含饴弄孙的幸福。

    为了沁宁,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沁宁能健康、安心地活下去。

    她很清楚,若是齐氏天下覆灭了,老皇帝离世了,沁宁作为前朝公主一定得不到好下场。在性命无忧之时,她尚且可以考虑当唐蒲离的眼线、除去皇后和太子这些琐事,但朝廷不稳之时,她便能立刻断了之前的所有合作。

    答应司南的计划也许是这个朝廷唯一的生路,当时听完青年的阐述,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许从这个角度上来,她和明妃很相似,宫中的日子实在是太孤寂,孩子成为了唯一的寄托。身为母亲,她们能为孩子倾其所有,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哒哒哒——”

    门口传来了错落的马蹄声,淑妃起身推开茅草屋吱呀作响的破门,迎面撞上了带着藩帕军前来的六。

    “这院子未免也太破、太了些。”祁子英牵着马在狭的庭院里巡视一圈,不可置信道,“人呢?”

    “人,不就在这里吗?”淑妃拢了拢耳边的散发。尽管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洗漱,身上沾满了尘土,但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原来的优雅。

    “谁要你这个女人?我是……”祁子英话头一顿,脸色骤然变了,伸手要去掐一旁的六,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你们骗我?皇帝不在这里?!”祁子英睁大了眼睛,粗哑的嗓音拔高了音调,显得更加吵闹难听。

    “祁公子,你只问了人在哪里,而我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只知道娘娘在何处。”六转身挡在了淑妃身前,平淡地回答着。

    “六,入宫这几年,口条练得不错。”唐蒲离挑了挑眉。

    “多谢大人夸奖。”六一边道着谢,一边抽出了藏在袖中的软剑。

    “唐蒲离!你的人竟然叛变!”祁子英紧了紧眉头,转身就要命令人马过来,却被唐蒲离拦住了。

    “陛下不在这里,但也不在宫里,京郊附近又都是藩帕的兵马,想必也离不了京城多远。”唐蒲离悠悠一笑,“那就让唐某来猜猜陛下去了何处。”

    “这里是北郊,靠近十余年前发生火难的寺庙,现在看来只有你们在此,那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唐蒲离缓缓道,“那么,陛下应该不会在这附近了。”

    “北郊排除,西边被藩帕的人马驻扎,往东走又是海,那……陛下应当在南郊吧?”

    “唐大人,我不会回答的。”淑妃脸色微变,手指慢慢缩紧了。

    “南郊的话……我记得陈俞之前藏匿私茶的仓库就在那附近,倒是一个现成的落脚点。”唐蒲离自顾自地了下去,“陛下,是在那里吧。”

    “……”淑妃脸色一白,脚下一个踉跄,被六扶了一把才站稳。

    “南郊仓库,快去!”祁子英兴奋地跑了出去,命令人马呼啸着踏着铁蹄往南边飞驰而去。

    淑妃绞着手指,在六的搀扶下慢慢后退,刚要退回屋里的时候,却被唐蒲离叫住了。

    “本来应该是这么推测的,可是啊……娘娘好像演得有些明显了。”

    月光背着他落下,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之中,只剩一双眼眸亮如明镜,锐利地撕破她努力架起的层层伪装,看到了她最想隐藏的内里。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唐蒲离温和地笑了笑,“其实陛下不在南郊,就在这附近吧?”

    淑妃腿脚一软,在他带着笑意的视线中跌坐在了地上。

    -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唐蒲离转身离开了院子,叫住骑在马上正欲离开的祁子英。

    “他们不在南郊,”唐蒲离道,“应该就在这附近,这里都是山,他们可能是想利用地势掩藏自己,但同样也因为都是山,所以能住人的地方不多。”

    祁子英登时傻眼了,“什么,不在南郊?我让人都去南郊了!”

    “还剩多少?”

    “几乎都已经离开了,”祁子英看了看身后的人马,“只剩大约百人了。”

    “差不多了,”唐蒲离扫他一眼,翻身跨上马,“你我先去踩点,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得有道理,还是你脑子清楚。”祁子英赞许着,扬鞭跟着唐蒲离的背影驱马跟上。

    月亮被枝丫和云彩掩盖得黯淡,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于是在视线所不能及的暗处,有人缓缓勾起了唇角。

    -

    京城的战乱从仲春开始,直至谷雨降至仍在持续。

    大半个月的时间在路上眨眼间就过去了,期间沈奇多次试图给留在京中的兄嫂寄去家书,可这些信仿佛石沉大海一般皆无回应。

    顾忌着司南的伤势,马车赶不了太快,即便是日夜兼程,众人抵达蜀中之时也已经是三月十五。估摸着除去休整的五天,再西行半个月,便能摸到漠北与中原的交接。

    司南临走前几乎将他能调动的所有兵马都交给了袁望喜,现在同行的只有数千公主府亲兵。所幸皇帝早在暗中批下许可文书,沈奇才得以差遣这些曾经与他兄长一同奋战过的将士。

    而司南,目前仍然官至校尉,也没权没势,压根没法差遣这些人,只能帮着清点兵马,补充粮草,检查兵器。可军中账目繁复琐碎,实在是忙得头大。所幸容歌闻讯而来,带着他一干精于算计的手下赶来帮忙,还从百姓手里征集了不少物资,减轻了他们不少负担。

    休整的第三日,袁望喜抱着齐安快马加鞭地赶到,也带来了这半个月来第一封来自京城的情报。

    “南哥,唐蒲离彻底反叛了。”袁望喜翻身下马,顾不得喝口水便着急道,“我们翻出京城的时候,京畿西郊已经彻底被藩帕军包围,人马虽与沈武将军的持平,但他们个个兵强马壮,彪悍异常,唐蒲离还帮他们,京城怕是……”

    他话没完,就被司南抬手塞了口水。

    “沈武当驸马爷之前可是与徐朗齐名的将军,唐大人再了解京城,也不善用兵。”司南一边堵他的嘴,一边拿走了齐安手里满满当当的水杯,“这都第三杯了,再喝你饭要吃不下了。”

    齐安巴巴地眨着眼,满脸写着还没喝够。

    “你们路上赶得是有多急啊,给孩子都快渴死了。”司南戳了戳他喝得鼓出来的肚子,把水杯拿得离他远了一些。

    袁望喜仰头咕噜噜灌下一大杯水,将空了的水杯往桌上一扔,“不是我,南哥,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离京,如果你一直留下来,唐蒲离会不会就……”他话头一顿,挠了挠头,“毕竟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无论我是否在京城,他的选择都不会变,与其被动地等我研究明白他的想法,还不如自己先布置起来。”司南无奈地笑了笑,“喜欢又不能当饭吃,况且我喜欢他,也没追随他的选择啊。”

    “啊。”齐安忽然轻呼了一声。

    “你怎么又喝!”司南发现他趁自己不注意又去接了一杯水,赶紧将水杯收走,却见他拽了拽袖口,示意自己往营帐前看。

    于是唐古被几道视线刷刷地钉在了地上,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前宰相唐古唐大人吧?”袁望喜行了礼,转头声地跟司南咬耳朵,“唐老先生怎么在这里?他不应该在……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没事吧?”

    “怎么能没事呢,”齐安低声嘀咕着,“师父刚刚在岳父面前激|情示爱了。”

    “你闭嘴。”司南立刻把一大罐水塞到他手里。

    “咳咳,那个,蒲离他这方面从来也没瞒着我,所以……无妨。”唐古战术性地咳了两声,拍了拍司南的肩膀,“我当初面对相似情况的时候,可没你想得清楚。”

    “当初我发现他母亲是藩帕细作的时候,不应该只是休了她,让她有机会逃回藩帕,谋划下这一切,”唐古沉下了眸子,缓声道,“我应该杀了她。”

    司南一怔。

    “这也是我此行随你们前来的目的,”唐古凝重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仿佛有千钧重,“这是我留下来的业障,也该由我亲手解决。”

    “嚯,你们都杵这儿呢!”一道清亮的声音破了营帐内的肃然气氛,门帘被刷的一下撩开,沈奇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外头来了个藩帕的使者,点名道姓要跟司南谈判。”

    “我?”司南有些意外。

    “不要觉得奇怪,”沈奇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唐古,抱拳道,“唐老先生作画水平着实不错,真人长得与画像上简直一模一样,一眼便能认出。”

    司南心下一沉,拧起眉走出营帐,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正在藩帕兵马的拥簇下缓缓走了过来,见了他,不失风度地微微一笑,略带下垂的眼角颇具画像神韵,仿佛是那画轴中的笑靥女人活了过来一样。

    可司南并不觉得好看,却只觉得可怕。看着那与印象中的人五分相似的脸庞,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这使者不是旁人,正是唐蒲离那位出身藩帕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