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第 118 章 【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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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未有人想象得到, 数以千计的修士们将自己修炼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这是一场豪赌,而且还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豪赌。

    他们不知道冼玉要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未来面对得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如何。

    但是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已经在这场博弈中输得太久了, 冼玉曾经带着他们赢过一次, 很可惜, 在之后的五百年里输得很是惨烈,这一次同样。

    闻翡不是一切的终结,他背后的人才是。

    所以接下来,冼玉要赌的是自己。

    在这个无比漫长的黑夜中, 固云城外亮起一道久久不灭的银白色微光, 上千名的修士跟随在自己的师长身后,将尽数修为全都供给于一人。

    包括后来赶到的越合竹和其他四位, 留存在世上的最后十名合体期大能, 一身修为尽渡冼玉一身。

    越合竹抬手示意他引走体内灵气时, 冼玉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会……”

    “你想问我们为什么这么信任你?”

    越合竹答道,“或许可能连你都不信,但是今天傍晚时,我身边所有的修士都做了同一个梦。”

    就在今天傍晚,闻翡逼迫活人挖地道的事情结束之后, 大家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清醒梦。

    之所以清醒, 是因为这段记忆就好像植入了他们脑海中似的,明明那么生硬, 但却让人印象深刻。他们梦到的是宇宙初始时冼玉的那段回忆。

    也是他从轮回台跳下时记起的片段。

    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觉醒来见到的修士都对他毕恭毕敬,怪不得他提这样过分的要求,众人都不过问、全然信任于他, 原来有这么一层因果在。

    至于那段清明梦……

    冼玉想,大约是秦广王请孟婆帮了忙。否则,只怕还要再兜上几个圈。

    冼玉经历了一场雷劫,已经飞升至大乘期,按理来这远远不够,大乘期与渡劫期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但,他毕竟是天道之子,叫他下凡历劫也并不是要他真正修得一个正仙,更何况又刚痛失所爱,进展格外顺利,等到天边再度响起雷声轰鸣时,众人心头一振。

    这是渡劫期的天雷!!

    金光由远及近慢慢辐射而来,一时间甚至都难以分辨这是太阳还是雷电。瘴气褪去,逐渐澄明的夜空宛若海卷涛涌一般,自上而下亮出一道威严的、庄肃的通天之路!!

    它的高度遥不可及,入口又近在咫尺,浑身散发着金光,还有着神圣的气息。通天之路共四千四百四十枚台阶,每登上一层,便宛若负重前行,往上攀得越高,负重越重,而且上天却降下‘考验’,倘若通不过这考验,便会身死道消。

    这些都是郑毅从前搜刮到的道消息,因为近些年来不曾有渡劫期大能,所以这些传闻也未经证实。

    “天哪,果然是通天之路!”

    “通过了这条路就能成仙吗?”

    “雷劫还没过呢,这通天梯怎么就出现了?”

    是啊,不渡过雷劫就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渡劫期。可见这重重高天之上,金仙圣仙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在通天梯上做手脚了。

    既然做了这样损阴德的事,他们便没有想过要失败,谁都明白,一旦不成功,按照他们造下的孽果,只怕要受永生永世的业力惩罚。

    人之畏死,实乃常情。

    但畏惧到这个地步,不惜以三界颠覆以全一己之私的,只怕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

    冼玉握紧碧血刀,刚想往前一步就被郑毅拦住了,他忧心忡忡地道:“ 何不历了雷劫再去?只怕他们在那登仙梯上动了手脚……”

    那雷劫对冼玉来不仅没有伤害,而且还可以增进修为,精益之后再去挑战那登仙梯,不是更加十拿九稳?

    冼玉摇摇头,沉声道:“不怕他们动手脚,只怕他们不动手脚。”

    登仙梯本就是个幌子,是给即将飞升的大能们设下的圈套。倘若冼玉实力过强,叫他们认为不过了,难保不会把这个破梯子收回去。到时候就白白浪费所有人的苦心了。

    所以他必须上去。

    而且就是现在。

    冼玉攥紧了那只香囊,临走之前看了姜温韵一眼,“盛凌他……”

    因为药王仙他们身边离不开人,再加上姜温韵的私心,所以这件事没有告知他们。好在也和冼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姜温韵知道他想什么,“我会照顾好他的,必定叫他把如意门发扬光大。”

    “倒也不必如此。”冼玉道,“不使我门香火灭绝便可。我若回不来了,他便是掌门。”

    着,他将印信等物一并交给了姜温韵。

    姜温韵还想些什么,可惜他已经走远了。

    登仙之路就在眼前,好像是一把开启桃源秘境的钥匙。但是只有推开这道门的人才会发现,背后隐藏的除了黑暗只有黑暗。

    冼玉踏上第一步台阶,刹那间,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宛若一座山的重量沉沉地从天而降。纵使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还是吃不住、单膝磕在台阶上。

    四周一片哗然,满是担忧。

    碧血刀发出嗡嗡的响声,冼玉缓了一阵,轻轻抚摸着刀柄处的纹路,片刻后碧血刀才安静了下来。

    看来,这九十九重天上也是有备而来。

    冼玉是世间唯一可以成仙的渡劫期,顾容景亦是世间唯一可以斩断登天梯的法器。他们二者联手,仙界怎么会不忌惮?甚至容不得他多迈几步,恨不得将他死死压在这开头的第一步里。

    他不过是渡劫期,但对面却是各位金仙,一己之力要如何对抗?

    冼玉不想损坏碧血刀,干脆撑着青竹剑站起身,迈向第二步台阶——轰!!

    冼玉背部受了一记重重一击,如果不是护身法阵挡着,只怕现在肋骨都已经断了几根。巨大的修为压制从天而降,饶是他嘴角也被压迫得渗出血迹来。

    他挣着抬起头来,光是这一个动作,眼睛仿佛快被挤压得出血,连视线重得模糊。

    他的艰难旁人看得一清二楚,郑毅心都快揪起来了,真想喊一声让他不要再向前走了,不管有什么样的困难,之后再一齐想办法。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那登天梯像是预料到会有退缩之意似的,最底下的那层台阶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他娘的!!”

    柳无名忍不住骂出了声。

    眼下的情形没有谁看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要逼迫冼玉往上走,告诉他已经别无退路,哪怕回去也只是死路一条。可是通往九十九重天的这条通天梯又何尝不是一条死路?迈两层台阶都如此艰难,只怕不到十步,这偌大的威压就足以压死他。

    胳膊和头颅都被压得抬不起来,更不用,在这种环境下提刀,以刀气砍断通天梯了。

    冼玉跪坐在台阶上休息恢复体力,目光瞥到碧血刀,忽然想,真是操蛋啊。从前只顾着心疼顾容景,可是转头想一想,自己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五百多年的岁月里,他真正为自己活的又有多少?也只有他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以及和顾容景刚相遇的那两个月了。

    此后留在他回忆中的种种,有苦有酸有辣有甜,但好像总是不美好多过于开心的日子。

    “道君心!!”

    底下有人发出阵阵惊呼,冼玉低头望去,原来第二道台阶的影子已经开始变得虚浮,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和第一道一样,彻底消失。

    倒真是一群没耐性的人。

    冼玉撑着剑登上第三步台阶,此时胸腔肺腑都受到巨大的击和挤压,已经几乎呼吸不上来了。

    人世可真苦啊,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昨日为顾全大局而牺牲的那十五名流民又如何,人生最后还是要为他人考虑,却始终没有逃过被利用的命运。今夜背负魔物攀爬城墙的那些无辜百姓,里面又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人或妻儿?

    世道本就不公,这不公不止是对人的不公。他本不该有此决断,只因心中有了牵挂,才有失偏颇。要苦,牲畜亦艰苦,蝼蚁亦艰苦,今夜被火焚烧的草木亦艰苦,万事万物都在苦中。

    原来这幸福本就是难得可贵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此时此刻,冼玉忽然想到,在酆都时秦广王苦口婆心劝诫地几句话。

    “玉清,这二字你取来是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天地之初,宇宙之祖。你是天道孕育,是他的化身,世间刑罚的执行者,此次牵入这场浩劫,也只是为了拨乱反正。”

    “神君本是天上人,寿命无终,何必染上这些烦恼?大道无情,你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就连谢必安也劝他:“烦恼大多是庸人自扰。人世间本就有诸多遗憾,命中自有定数,切莫过于伤怀。”

    最后又:“你的这位徒孙命可比你们两个长的很。”

    当时只以为他是在安慰,没想到一语成谶。整个如意门中,顾容景竟然是那个命数最短的。

    他额上挂着涔涔的冷汗,覆盖了原先的泪痕,眼神中还透着些许迷茫,喃喃道:“大道无情,我偏要有情,那这世间又要如何……?”

    似乎是听到他的心声,一道遥远空旷威严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学道修行,本质上是去伪存真。去伪善,求真欲。所求何物,所得又何物?我命在我不由天,有生不必有亡,既修得灵法,窥见其中自然之道,便可与天同寿,脱离于六界三道之中。”

    冼玉听着不禁发笑,自古修真务必求清心寡欲,静心修道,倒从来没听过求真欲的。

    更何况,何为伪善?

    “汝之所负,便为伪善。”

    冼玉沉默良久,答道:“愿不再负师门重任。”

    自他成人后,这许多年来,师尊的心愿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冼玉其实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性格惫懒喜好玩耍,不如师兄那般稳重有责任心,何以教师父将此重任托付与他?他总是想,倘若当初将宗门传于师兄,不定他就不会走了,自己也能自在逍遥地继续当个游侠剑客。

    话音落罢,右肩上忽然轻巧了许多,像是有一座重山从他背上移走了一般,也终于能喘口气了。虽然还是沉重,但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冼玉收起青竹剑,如今他不会轻易摔倒,自然用不到身边的佩剑了。他握着碧血刀,一步步往上迈进,去掉了这座重负,登天之路似乎顺遂了许多。但走了不过百余步,那种沉重的背负感又扑面而来。

    这并不是,身上的枷锁重新归位,而是体力不支,再加上高度越来越高,导致心理上越发在意背上的重量。总想着,还能不能再去除些什么。

    “愿不再负天下人期盼。”

    他道。

    世人要他抵御魔军,天道要他排除万难,秦广王要他坚守道心,无常又告诫他切莫伤怀。一个人力量有多大,别人对他的期望便有多大。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坐着现在这个位置,满心的身不由己。

    话音落罢,左肩处的大山也被移去。

    冼玉带着碧血刀一路攀登,每到不可再登之处,便去除身上负着的重量。

    “愿不再负仁善道义。”

    “愿不再负天下平安。”

    一座座山依次除去,冼玉也逐渐登到常人难以望到的高度去。郑毅他们失去了修为,就连机械灵鸟也无法再自由运转,只能听到冼玉一道道放弃的声音从高空中落下,坠到他们耳边,听得人胆战心惊。

    柳无名不禁低声道:“我怎么感觉道君如今已经有些疯魔了……按照这样下去,难道他真要登上那九十九重天,飞升成仙吗?”

    姜温韵深深吸了口气,面色沉重。

    倒也不是成仙不好,只是仙界的那些人是什么样的品性冼玉再清楚不过,她更担心的是,倘若进了仙界,玉清道君,还会是他们认识的玉清道君吗?

    郑毅沉默良久,其实他也和柳无名、姜温韵的想法一致,但在这之前,又有一丝难得的理智拉住了他。

    “顾道友古今魂魄与刀融合,陪在道君左右,想必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郑毅道,“他最了解道君,倘若道君真的走上歧路,他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众人一听,联想到之前的情景,顿时又觉得十分有理,不过又想到或许顾容景现在只能靠本能来护卫,意识已经不清晰了,一时间又半信半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冼玉已经爬过了两千多层阶梯。

    察觉到无法再前进时,他道:“我已无可背负。”

    那道肃穆庄严的声音沉默了许久。

    大约是没有想到天之骄子脾性也能如此相合,是个可靠之材,半晌后,那声音温和地劝诫道:“汝有一物,弃之,便可登往极乐仙界,羽化金仙。”

    仙界也有品阶,按照由低到高分别为,真仙,太乙真仙,金仙,大罗金仙。按照冼玉的修为上去了也只能先从真仙做起,这声音直接夸下海口,允诺他金仙的修为,可见这些年积攒的修为果然不一般。

    他便问:“我所负何物?”

    “汝所负,乃汝身旁一物。”

    冼玉身上除去青竹剑和香囊之外,别无他物。唯有一样他自始至终没有放过手的,就是碧血刀。

    “情之一字,伤神烦恼。”那声音又道,“汝所负重物,皆出自于情。师尊临终嘱托,汝感念他哺育之情,不愿舍弃;天下人视汝为英雄,祭拜跪谢,汝感念他们结草衔环之情,亦不愿舍弃;仁善道义,天下平安,哪一个不是出自汝之多情?”

    “汝生来便是鸿运,有天规加身,本不该为凡尘所恼。却偏偏陷于情之一字,以至于累世不得成仙。今日只有放下此负,方能斩断俗世纠缠,立地成仙。”

    冼玉一想,这人得还有几分道理。

    他如今背负累累、日夜思虑,皆由他对苍生有情之故,他对人有情,对草木有情,对万物有情。因为有情,才心甘情愿背负起这诸多大山的重量。

    可惜……

    “我舍弃师门,舍弃亲友,舍弃天下无辜百姓,舍弃仁礼至善,舍弃天下平安,舍弃这诸多种种,只为求我和他的一个结果。”

    冼玉忽然露出一抹嗤笑,“为了这个,我累死累活地好不容易爬到这两千多层的台阶,你告诉我放弃?”

    “我凭什么放弃?!!”

    那背后操控的仙人们忽觉不妙,然而还来不及应对,冼玉一声爆喝,握紧手中碧血刀——!

    这碧血刀可抵万钧之重,力的人使用起来略微笨拙,冼玉以往最讨厌这类不轻盈的兵器,可是此刻那刀柄贴合在他的掌心,每一寸每一分,就连重量都恰到好处地合他的心意。

    汹涌灵力在他掌心与刀身处来回徘徊,他高高举起碧血刀,刀锋落下的刹那,天地为之怒吼,碧血刀像是染上了一层鲜血般,红得发亮,一刀劈下去,灵气猛然震散,轰隆声震碎山河!!

    大风裹挟着灵气将所有人吹得七倒八歪,紧接着一道吱呀声,随后轰隆轰隆声响,千万丈高的登天梯从腰间横刀斩断,发出可怖的嗞嗞嗞的位移声。苍穹之上传来一道惊惧又恼怒的怒吼,那啸声宛若上古神兽咆吟,余波绵延千里,护城河的水受到波荡,汹涌地漫出了大地。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登天梯仿佛是被碎的瓷瓦似的,碎成无数亮晶晶的碎片,庞然大物化成漫天风沙粉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云层涌动,翻天搅地,许久未见的太阳自阴云后裸露出来,天空中忽然下起一道晴日雨。

    郑毅抬起脸,时而冰凉时而温润的雨珠落在他的面容上,轻轻一舔,带着些微的甜味。雨滴落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着一股充盈丰沛的灵力。

    “下雨了,下雨了。”

    “快看,快看!开花了!!”

    随着一个弟子的惊呼,大家连忙望去,发现周围被魔物侵蚀难看的土地上竟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野草和绿植,黄的白的粉的花遍布在从野上。雨水淋过的庄田麦子和水稻纷纷往上拔高了好几寸,挂果也更多更密;湖水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湖绿的清澈颜色,好像被剥夺了许多年的春意,又重新返回了人间。

    冼玉握着碧血刀飞回地面,郑毅和姜温韵他们满脸兴奋地跑过来迎接,人群中像是遭遇了多么大的喜事一般,热热闹闹的声音嘈杂到完全听不清楚。他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手中灵力不断试探着碧血刀,但是自从登仙梯被他斩断之后,碧血刀就完全褪去了原本神勇光彩的颜色,变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弯刀。

    或许,仙界崩溃瓦解了,容景也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到酆都重新进入轮回。

    又或许,他的魂魄还藏在碧血刀中,只等哪一日可以休养生息,重建天日。

    他想了许许多多种可能,唯独不敢想,他的魂魄与登仙梯一同碎了,飘散在这片天空中。

    雨水清扫大地,一道金光忽然从云层中倾斜下来,光芒足以笼罩住整个固云城。这才是真正的渡劫后的金光,即将飞升成仙的金光。

    但又不完全是仙。

    冼玉有种预感,他要回去了。

    那道光,但凡是个修士都明白意味着什么,虽然兴奋又好奇,不舍又眷恋,但没有一个开口阻拦他留下。

    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下的。

    冼玉把碧血刀交到姜温韵手中。

    “我这一去,或许……”

    他没有把话完,其实一切已在不言中。

    姜温韵似乎也感知到碧血刀内没有了生魂,想到他们正在庆祝人界重新恢复太平平安时,却也是冼玉得知顾容景离开的瞬间,一时间心里不知多难受。

    “我会叫凌儿把他存在玲珑山中,世代保管。”

    姜温韵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损害。”

    冼玉点点头,末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个香囊拿了出来,切了一缕头发一同放在里面。

    “我曾经在玲珑山中立过自己未来的衣冠冢。”

    他轻轻摩挲着香囊,许久后递给姜温韵,“劳烦你……帮我把这个香囊埋在冢中。”

    此后天人永隔,留着这个香囊……

    便当做他们二人合墓了。

    姜温韵更加心酸,连连点头,答应一定不负重托。

    冼玉又交代了一些琐事,朝他们招了招手,面色平淡地走进了那道金光之中。

    在他年轻时,十分确信自己有朝一日会飞升,当时年少,只想着飞升后便不用再做功课,想睡多久睡多久;后来经历生死之难后,他对飞升的幻想从不再做功课变成了不再理这些人间俗事,愿望虽然变了,但本质却没变。

    就好像,仙界是他的安乐所,是他的避风港。

    所以后来的他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凡人不愿成仙,更没有想过,成仙的光景如此平淡。

    众人都在欢呼落泪,唯独他一人面色平静不起波澜,和收拾行李去远方没什么差别。

    他是天道所造,出生的目的便是要制衡仙界,如今仙界覆灭,人间重归平静,想必他和容景一样也是鸟尽弓藏了吧。

    会陷入沉睡吗?会有醒来的那天吗?

    会……再见到他吗?

    暖洋洋的金光笼罩在他身上,闭着眼睛眼前只能感受到一片澄黄,抱着这样的幻想,冼玉沉沉睡去。

    就算现实不如意,也希望会做个美梦。

    希望,在为未来的来世,他们真的能相见。

    第119章完结   【双更】

    冼玉想过飞升后自己会陷入沉睡, 也想过或者会像碧血刀一样和天道融合,从此睁着一双无形的大眼睛到处窥探六界,甚至想过天道不定会放他的肉身去投胎转世。

    但是他想了那么多种可能性, 唯独没想过, 自己竟然真的来了仙界。

    他环顾四周, 雕梁画栋全成了残垣断壁, 灵气因为遭受反噬而枯竭,所有的仙都在这次波动中陨落,也就是意味着,这高高在上的九十九重天, 只有他一位真仙。

    “……”

    是的, 竟然还只是真仙。

    天道把他流放到这儿的目的他用脚丫子都能猜到,好不容易收拾好人间的烂摊子, 天上又捅破了一个大窟窿, 派谁来补天呢?

    那不得是他的亲儿子, 冼玉玉清道君嘛。毕竟一回生二回熟,都是当领导的,之前光杆子将军也当得习惯了,不差这一回。

    冼玉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仙界的时候,差点都气笑了。

    这算什么?坐大牢还有个期限呢!

    合着他是从北水牢转到南地牢来了!

    之前好歹还有个徒孙陪着话,还有顾容景让他逗弄着开心;现在好了, 别人了, 连根鸟毛特么的都没看见。

    不是,这种废墟还要人理吗?

    建议直接推倒重建。

    更可怕的是, 冼玉不怕天道让自己工,就怕他让自己工到下一位仙人升天。

    修真界灵气才复苏多久啊?就算再天才,那起码也得要个好几百年的时间吧?那这几百年他待在这儿干什么, 就算是下棋他也得凑几个臭棋篓子吧?左手右手几百年那不得腻啊??

    然而这次不管冼玉再怎么抱怨,天道都通通选择装死。仿佛时不时抓点灵鸟、投放点灵兽都不是他干的,全是仙界土生土长的。

    冼玉暴躁地骂骂咧咧了半个月,发现这丫根本就没有放自己出去的算,也已经随遇而安了。他现在每天就清理清理残渣,种种花草,扫扫卫生,早点等待下一位狱友到来。

    或者老天爷会看在他表现好点的份上,争取给他早点刑满释放。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百年。

    这一百年内,冼玉老老实实在仙界擦了千万遍花瓶,擦到整个仙界都被改造得宛若仙境,不仅灵气充沛,而且生机盎然,不复传统修道士的那般古板无趣,终于擦来了下凡的机会。

    关于下凡的事,天道是在梦里直接和冼玉对话的。冼玉也是万万没想到,梦里天道的外形竟然和他紫府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冼玉差点以为自己元婴跑出来了,吓了一大跳,想把人塞回去时没成功,这才发现他们不是同一个。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摆着一张哀怨脸。

    起初听到下凡的时候,冼玉很兴奋,还在心里盘算着要和这屁孩讨价还价,听下容景的下落。然而下一句,屁孩就破了他的幻想。

    “近期凡间新出了一个魔头,恐他又与人勾结,你去人间潜伏一阵,探下具体的情况。”

    什么探,的委婉,不就是让他去收拾烂摊子吗?

    不过归,冼玉心情还是沉重的。

    距离闻翡之祸也不过百年,怎么人间又冒出了个魔头?仙界如今就剩下他一个苗苗,凡间应该掀不起太大风浪,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我能在凡间待多久?”

    这次好不容易下凡,如果时间短来不及找容景,那也是要访亲走友的,到时候可以拜托他们帮忙留意。当然要是只去几天……

    他也不介意在梦里把自己掐个半死。

    不过这次天道倒是大方的很,“随你,解决完这件事之后回来便是。”

    冼玉:“???”

    解决完再回来,那就是,只要一直不解决,就可以拖着不回来了?

    屁孩早就看破了他的心思,摆出一副严肃脸,“玩归玩,不要延误苍生大事。”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默许给他放假了。

    冼玉立马兴奋地醒了过来,在冰玉床上翻滚了好几个圈,又马上起来收拾行李。这冰玉床他早就睡得不耐烦了,又硌又硬又冻,也真不知道那五百年他睡在冰棺里是怎么熬的。

    他现在真是无比想念顾容景芥子戒里随时柔软干净的被褥……

    想到那个名字,冼玉的动作又缓慢了下来。

    这一百年里,他不是没有和天道听过顾容景下落,只是这屁孩嘴硬得很,死活不松口。后来被冼玉缠得烦了,才模糊地了句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人是鬼,在地府还是在人间?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和以前一样还是完全相异?

    这些他都没有回答。

    虽然有各种遗憾,但知道他过得‘很好’,冼玉在九十九重天上,也不至于太为他担忧。

    他一直期待着,不定有朝一日可以重逢。

    冼玉让天道把自己放到玲珑山上,假如郑盛凌十分孝顺且没有英年早逝的话,那玲珑山上怎么着也是有人的。只要有熟人,那就好办。

    玲珑山上的装束与他走之前并没有太大差异,要变化,可能就是树丛茂密了许多,看着更有生机,一落地便能感受到空气中富蕴着灵气,看来仙界崩塌后,人间果然缓过气来了。

    他顺着熟悉的道一路走到自己的院子前,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正拿着笤帚扫院前的落叶。冼玉正想着莫非是我们门派新续的香火?那年轻人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来,两人对视。

    “!!”

    “?!”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下一刻,不约而同地发问:

    “赵生,你还活着??!”

    “师祖,你还活着??!”

    冼玉:“……”

    经历过巨大的震惊后,两人花了一炷香才缓过来,面对师祖的疑问,赵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灵气复苏之后,姜长老替我把了脉,我这个根骨虽然修炼不算上佳,但有谭长老垫着呢,咱们也给你吃大补的灵药,怕什么(谭盛文默默流下眼泪)。这些年来,我跟着师叔他们勤奋学习,如今也是金丹了。”

    一百年才到金丹,在灵气复苏的年代这修为速度不算快,但是考虑到赵生资质比较普通,这样已经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而且……他们都是抱着多活一日,或许就能与冼玉重逢的希望,所以修炼也刻苦了些。

    冼玉十分欣慰,摸摸他的脑瓜仁,“百年不见,你有了这样的成就,师祖很替你高兴。”

    赵生憨憨地笑了笑,随即想到什么,又紧张地问:“师祖这次回来……还走吗?”

    在他们的印象中,根本没有仙人再度下凡的经历。不过冼玉很快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我暂时不走,要处理完一件事才回去,这段时间就当是放假了。”

    至于放多久,那就是他自己了算。

    赵生听到这里,笑容终于舒展开来。

    “太好了,师叔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起凤凰,这子呢?”他张望了一圈,没见到除他之外的半点人影,“这都一百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给我再招几个弟子续续香火?”

    “啊?”

    赵生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刚要解答,冼玉又问,“哦对了,其他人呢?”

    “苏姑娘和她师尊回药王谷了。”他连忙解释,“他们每年会有一阵回来住,大概在药王谷住半年,在这儿住半年的样子,前几日刚回去呢。师叔前段时间代表如意门去万剑宗参观宗门大比了……”

    冼玉不禁啧了一声。

    怎么光知道参观别人的宗门大比,不知道自己家也风风光光举办一个?真是不肖子孙。

    冼玉好不容易回家度假,没想到家里除了赵生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不免无趣。他叹了口气,又想到天道布置的正经事,不禁问:“对了,你近些年有没有听过修真界新出了个魔头?”

    之所以先问魔头,是因为他要去考察一下形势严重不严重,倘若严重,他就只能将顾容景的事也放一放;倘若不严重,那他便可自由自在一段时间,顺便再探容景的下落了。

    冼玉算盘得挺好,没想到赵生闻言慢慢地张大了嘴巴,露出了惊讶又复杂的神情。

    “师祖,您真的不知道啊?现在修真界新出的那个魔头,就是大师叔呀!”赵生语无伦次地比划道,“就是、就是顾容景啊。”

    “……啊?”

    冼玉万万没想到,顾容景还是没逃脱得了魔君的交接棒,成了下一任的魔神。据赵生,当时郑阁主也废了许多力气想要搜寻大师叔的魂魄,可惜卦象虽然十分安静祥和,但是却没有指出具体的方位。测了几次后,郑阁主猜测可能是天意有意阻拦,不让他们知晓,于是他们就没有再追查下去了。

    直到冼玉离开的三十年后,修真界忽然到处有人传闻有人重新整治了魔界,仙道联盟担心历史重演,所以特意派人去调查,结果调查结果惊掉了下巴。谁能想到顾容景肉身当时就消失成粉末了,怎么还能重生呢?

    不过他统一魔界后,也算励精图治(?),不搞侵略和战争,重建魔都安心发育,和人界和平相处,久而久之,大家也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局面,甚至,如今两界还有一定的贸易往来呢。

    这些从赵生口中听到,冼玉都有些如梦如幻,完全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顾容景甚至还有钱到买了一群山头,以此作为魔都的大本营,驻扎了下来。冼玉不禁想到在八宝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掷千金,有一次他也和郑盛凌,想承包个山头给师尊发展宗门……

    郑盛凌气得差点他,可惜不过。

    魔山在穹庐山脉一带,越过无穷山,便是魔界的地带。自从顾容景接任魔神后,魔界风俗焕然一新,除却修炼心法不同之外,一切与修真界规矩无异,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他手下不用过着颠沛流离的战时生活,各个腰带里的银两都是响当当的,再加上魔神修为已至大乘期,不嗜滥杀无辜,脾性温和但又有原则,但凡脑子正常的都不会顶撞他。

    冼玉和赵生驾着灵马车驶进魔界地带时,照例是要经过盘查的,赵生把帘子拉起来,他是顾容景的徒孙,自然在各大魔修那里挂了白名单,属于不能惹的行列。只是马车里似乎还有一个人,驻守的魔兵探头看了一眼,望到他的五官,忽然大惊失色:“!!”

    冼玉:“?”

    那魔兵往后退了两步,站得笔直,恭敬问候道:“夫人好,公子好。”

    冼玉:“???”

    赵生只得尴尬地把车帘重新拉上,哈哈解释道,“大师叔房中挂着一副您的画像,本来是为了纪念用的,后来不知道被哪个有心人传出去,这是魔神夫人,于是就……”

    冼玉:“……”

    原来是这样,那那,也、也不是不行。

    赵生的马车进入防界限的时候,看守的魔兵就已经火急火燎地通报了‘夫人驾到’的事实,被狗头军师压低声音臭骂了一通——

    狗头军师是真的狗头人,当初魔神还在四海游历时,看到他被人欺负,顺手救了下来。没想到这伙子人长得不咋地,但却格外机敏,就一直留在身边直到今日。

    作为魔神贴身伺候的人,他在魔界的地位也是很高的,此刻生气怒骂道:“脑子有病啊!都不要提夫人不要提夫人!这是大人的伤心事!!还一个劲儿地!你是想死啊!”

    魔神正好从里间出来,听到只言片语,随口问:“怎么了?”

    军师连忙掐断了灵讯,笑呵呵地道:“没什么没什么。好像是公子的马车来了。”

    公子就是赵生,也是魔神的徒孙,他们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也不知道这中间隔了几辈,后来就通通以公子来代称。

    赵生来找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多都是如意门的事。在他们都消失的前几年,郑盛凌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一直不肯继承掌门之位,后来他回来后,郑盛凌就更加没有理由了。

    可惜顾容景也没这个意愿,这个位置就这样一直空着,就好像是有意一般,留给他原本的主人。

    魔神没在意,“叫他照常到偏殿去等我。”

    “是。”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魔兵部署和贸易的事情,魔神着忽然顿住,狗头军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很快耳朵跟着竖起,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怎么回事。”他站起身,皱着眉不安地道,“我明明吩咐过不要让人扰的,怎么……”

    魔神看着脾气不暴戾,但实际上并不容易亲近,就算是军师和他话时也总是捏着一把汗。

    虽现在魔神没什么表情,但他还是坐立难安,连忙道:“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随着他心里一声咯噔,一只手随意地推开门,赵生和一名陌生男子一同走了进来,那男人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漂亮,眉宇中带着一股英气,偏偏发髻上别着一枚凌霄花发簪。

    “哎!公子!!”

    狗头军师差点就吐出放肆两个字了,看在公子的面子上,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你怎么能——”

    把生人带到这儿来呢!!

    话还没完,身旁的魔神忽然站了起来,带着几分迟疑,又带着几分惊喜,“……师尊?”

    狗头军师也是同样的表情:蛤?你师尊?

    他目光落到这男子的五官上,忽然又觉得特别眼熟:等下!这不是那副夫人画像吗?!

    啊?这?啊??

    赵生咳了两声,赶紧拉着狗头军师出去,省得他呆滞的模样破坏气氛,走之前还不忘带上门。

    等到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容景才像是终于缓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摸上冼玉的侧脸,迷茫地问:“真的是你吗,师尊?”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梦中梦到师尊,但是又无数次清醒地意识到,师尊已经不再和他处在同一个世界。他之前的那句来世,可能没办法实现了。

    但是现在,师尊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当然是真的。”冼玉把自己升到天界,这次又因公下凡办事的和他了,顾容景也是一脸难言和复杂,“那、那这……”

    不敢,但是满脸都写着:师尊要处理我吗?

    都把冼玉给逗笑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这一摸才发现,顾容景的头发不卷了。以前是毛绒绒像狗一样的手感,现在反而柔顺了许多。

    看他好奇得很,顾容景解释道:“之前的那具身体已经报废了,现在这副是后来捏的。只是捏得再像,有些地方不能做到完全一样……”

    冼玉听到他这么,心里浮现出微微的难过,又觉得庆幸。

    看来顾容景躯壳复活也是天道偷偷摸摸办理的,怪不得那段时间总感觉天道对他爱答不理的,大约是白天捏人,晚上修复魂魄,就跟之前在他紫府里修复经脉一样,干得多了,还忍不住对着他露出一张抱怨且哀怨的脸……

    至于顾容景为什么会重操旧业,干起魔神的老本行,这是因为起初给顾容景的身体是和刀身分离的,后来碧血刀融合后,顾容景成了刀的主导,旧身体被弃用,而新身体却是从刀身上衍化出来的,自带魔性。

    但奇怪就奇怪在,一般的魔修入魔后是不能修习正统心法的,否则会走火入魔。而顾容景却是魔修和如意门心法二者皆通,这意味着就算他做了魔修,也依旧可以通过修炼来登入仙界。

    他也曾经考虑过,到底是回如意门接手门派,还是统一魔界,顺应他的自然命运。

    后来,他还是选择了当魔神。

    但和所有人想象中的理由不同,他当魔神一是为了把不安分的魔修管辖在自己手中,防止再出暴动;二是……

    他曾经也想过,冼玉既然是天道,那么与魔水火不容。他若成了个魔头,不定冼玉来日剿灭他时,还能再相遇。

    结果阴差阳错下,还真的合了他的心意。

    “师尊还没有回答我。”

    顾容景忽然正色道。

    “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师尊……会在凡间留多久?”

    对顾容景来,这答案是他迫切想知道,但是又不敢倾听的。如果冼玉不能久留,下一次相见遥遥无期;他更担忧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样,两人黑白分明,注定不能共存。

    如果,师尊能留下来……

    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冼玉挑了挑眉,“我啊,我就是天理法规,我想什么时候走,那就什么时候走。”

    顾容景愣了愣,瞳仁微微惊讶,随后露出欣喜的情绪,他道:“那我再努力努力,来日飞升了,和师尊一起回仙界。”

    “可别了吧,”冼玉下意识吐槽,“那地方荒得鸟不拉屎,除了我之外就没一个活人,没意思得很,还是做凡人快活。”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忍不住笑了。

    是啊,还是做凡人快活。

    什么神仙金仙,他们只想留住现在做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