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论往事
老鸨施施然从台上走下来,来到十七这一桌,笑得满脸春风,“公子学识渊博,又长得这般英俊,想必定是个心疼人儿的主,且随老身走吧,木姑娘已经先行回房等着你了。”
十七起身就要跟去,傅沛白眉峰紧皱,虽然她知道十七也是女子,但一想到十七要和一个美艳动人的花魁独处一室,这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十七......”
十七扭头,神平淡地看着她,“怎么了?”
傅沛白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该什么,此刻周遭的喧哗让她心中更加烦躁,最后只得嗫嚅了一句,“记得......帮我探一下消息。”
“好。”十七罢,跟上老鸨的步伐,傅沛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挑清瘦的白衣男子身形消失在二楼里侧一间房门后。
“走了,累死了,先回去了。”陆清婉原本就是无聊想着来凑凑热闹,现在看见这幅乌烟瘴气的青楼之景心烦得很,见着傅沛白也烦,兀自离开了入云阁。
桑韵诗冲傅沛白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随即也拔腿跟上陆清婉。
“陆公子,等等在下呀。”
傅沛白没去管离开的陆桑二人,她背挺得笔直,不时抬头看向二楼那间紧闭的房门。
细长的手指轮回地在桌上敲着,显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这么坐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间或有迎上来的温香软玉,都被她毫不客气地推开,脾气好的,识趣离开,脾气差点的,啐骂一声傅沛白还是不是个男人后跺脚走掉。
傅沛白神情严肃,就这么反复坐下起身后,她终于按捺不住,抬腿上了楼,站在那间屋外,微微侧头去听里面的动静。
不时有经过的男男女女投来一个个戏谑的笑。
她有些尴尬,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显得行迹猥琐,但十七进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出来,她实在是按捺不下那颗焦躁的心。
这会她整个人的侧脸完全贴在门上,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她把双手撑在门上,凝神正待细细的听,岂料门吱呀一声便从里面开了。
她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就保持着这么一个怪异的姿势。
“你在做什么?”
十七语气平淡,但眼底隐隐有笑意流动。
傅沛白猛地缩回手站好,大为窘迫,不敢直视对方。
“我,我在等你。”
十七不依不饶,好整以暇地靠住门框又问:“等人为何要用这等姿势?”她顿了一下,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又道:“难不成傅公子也想一瞻木姑娘的芳容?同其闺中一叙?”
傅沛白睁大眼,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在些什么。”
“真的不好奇这西南第一美人?就不想见见么?”
傅沛白义正言辞道:“不想。”
十七好似不信,微微挑眉,“我方才见了,这木姑娘的确生得极美,貌若天仙,风姿绝然,天下鲜有男子见了能不动心的,你当真不想?”
傅沛白盯着十七脸上隐隐的笑意,终于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趣自己呢,她无奈道:“十七......”
她这幅无可奈何的模样成功让十七笑出了声,这次十七的声音恢复了女子本音,笑声轻灵悦耳。
她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微微俯身到傅沛白耳畔,轻飘飘道:“你可真不禁逗。”言罢,便先行下楼了。
傅沛白用力抹了一把胳膊上竖起的汗毛,又抬手摸了摸发痒的耳根,这才跟下楼去。
两人一起离开入云阁,甫一出楼,傅沛白便看见门口的两名守卫正推搡辱骂着一个男人,男人身形瘦弱,全然无抵抗之力,身子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她心生不忍,抬腿走过去,向地上的男人伸出了手,“你没事吧?”
男人抬头,掩于乱发下的那张脸出现在傅沛白的眼前。
“是你。”
傅沛白认出了他,此人正是摆摊代写书信的那个中原男人。
男人一身的酒气,眼神迷离,似乎并没有认出傅沛白,他踉跄着爬起来,本欲离开,可在看见一身男子装扮的十七后,他眸子突然紧缩,大叫了一声后朝着十七跑过来,握住了十七的肩膀,语无伦次又癫狂道:“月儿,月儿!是你吗?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这通发生得太突然,傅沛白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十七皱起眉,她才迅速上前,抓着男人背后的衣物猛一发力便将人扯了过来。
她看了看十七肩上乌黑的指印,心里大为光火,怒道:“你做什么!”
男人好似清醒了一些,他怔怔地看着十七的脸,脸上兴奋的神情淡了下去,最后整个人仿佛泄力一般,佝偻着脖子,自言自语道:“不是......不是我的月儿,你不是,不是......”他这么喃喃着,转过身,缓缓朝着凄清寂静的巷深处走去。
男人身后长长的倒影映在石板上,越来越淡,最后连人带影消失在阴影黑暗中。
傅沛白收回目光,盯着十七的肩头,语气担忧,“没事吧?”
十七摇摇头,盯着那幽深的巷,蹙起眉来,“他似乎将我认成了别人。”
一旁的守卫凑过来道:“这人就是个疯子,简直魔怔了,姑娘你别跟他计较。”
这话引起了傅沛白和十七的兴趣。
傅沛白缓和下神情,问道:“大哥,这人怎的了?”
守卫摸着下巴,起一桩陈年往事来,“这人吧,年轻的时候算是个颇有文采的读书人,可惜,不思功名爱美人,喜欢上了咱们入云阁当时的花魁,不过他一介穷书生,根本没钱为花魁赎身,便立誓要考取功名,之后便赴京赶考去了。
“这人的确信守承诺,奋发几年,考取了三甲之一后,风风光光回到乌蒙,准备替花魁赎身,岂料物是人非啊,他离开的这几年,楼里发生太多事了。”
“当年名动西南的花魁绾月姑娘,起来也颇具传奇色彩,自己就是做这行当的,该明白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意,偏偏自己还不信邪,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后来这男人为了自己的前程离开了这边陲镇,绾月还不死心,苦苦的等,甚至怀了对方的孩子也不愿意掉,最后被管事的撵出楼,再之后便未听过她的消息了,约莫也是斯人已逝,也不知道那孩子生没生下来。”
“这书生知道这些后,连功名也不要了,就呆在镇上给人代写书信为生,兜里有点钱就往楼里钻,钱不够就硬闯,没少挨揍,哎,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他还是看不开,走不出来,我有时候瞧着都觉得可怜,可怜啊。”
傅沛白越听神色便越发凝重,这守卫的往事不由得让她联想到丁一的身世。
母亲是青楼女子,父亲为了前程抛妻弃子,母亲后被撵出青楼,生下孩子后不久病逝,难道莫不是同一件事?
她来不及思索,急急道:“十七,我有些事,你先回客栈。”言罢便提腿跑去追那个男人了。
穿过幽长的巷,便是开阔的街道,人来人往,哪里还寻得见男人的身影。
傅沛白拦了几个路人问,路人皆是摇头,她瞧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只能放弃,心道明日再来寻吧。
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晚,她却没什么睡意,走到后院,寻了一个石墩儿坐下,丁一的事萦绕在心头,让她有些心事重重。
倘若那二十多年前的花魁真的是丁一的娘亲,今夜那个男人必然了解当年的一些往事,那是否有可能依着蛛丝马迹寻到丁一的父亲呢?
虽然丁一聊到自己父亲时总是带着无所谓,甚至厌恶的语气,但他又总是会在见到父慈子孝阖家欢乐的一幕时露出怅惘的神情。
傅沛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她想,丁一是怨恨他父亲的,却也是渴望着他父亲的。
她幽幽叹了一声,不免为丁一的身世伤感,她两人都是身世坎坷,失去了至亲,但至少她享有了十几年的亲情和家庭的温暖,而丁一自就孤苦伶仃,比她的人生更为艰辛磨难。
好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看向朗朗明月,想起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瘦削青年,那是她第一个结交的知心好友。
月光清冷皎洁,她的思绪不免又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朝泉峰上,白衣女子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脑海,思念化作一张密集的大网,将她的心缠绕作一堆。
情字最是磨人,她想起怀中躺着的书信,便摸了出来,开信纸,那一句句诉思念的话便跃然于眼前。
越看她的脸便越烫,这封信委实太□□直接了,她是万万不敢寄给峰主的,却又忍不住一句句仔细嚼读。
“别后萦思,愁肠日转......”
“看什么呢?”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傅沛白一大跳,她倏地起身,转过身去,在月光下看见了十七明媚艳丽的笑脸。
手中的信纸登时便被她捏紧了,太像了,太像了,不止是相貌五官,还有那神韵神态,恍若一人。
她喉头发紧,不出话来。
十七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了?”
她艰难地收回目光,声音干涩,“没......没事。”
十七将目光投到那封信纸上,“写给......你那位心上人的?”
傅沛白赶紧将信掩到身后去,有些局促,低声嗯了一下。
十七笑了笑,向她伸出手去,一如当初在成衣铺索要钱袋那般,无比自然,“女子心思婉转难猜,让我帮你瞧瞧写得是否妥当。”
傅沛白嘴角僵硬,面露抗拒,“不,不用了吧。”
十七没话,仍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傅沛白无意识吞咽了一下,一副挣扎之色,可她面对着这张脸,不出任何一个拒绝的词,胳膊也好似脱离自我控制,缓缓地抬了起来,然后将那一封承载思念的书信轻轻放到了十七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