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明真心
翌日, 傅沛白是被阿芙唤醒的,听到声音,她身子一抖, 肩上的大氅滑落到了地上, 她出神地看着大氅,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来的。
“阿沛, 你就在这坐了一晚吗?”阿芙吃惊道。
傅沛白点点头,她爬起身, 抻长脖子往屋里看去。
阿芙见她这幅模样笑了笑,道:“峰主一早便离开了朝泉,去青辽峰了, 今日宗主要举办游川历练的嘉赏大会,你赶快去收拾收拾准备赴宴吧。”
傅沛白颔首后从怀里摸出凌霄丸递给阿芙,“阿芙姐,这便是凌霄花制成的药丸,你替我交给峰主吧。”
阿芙惊喜万分地接过,“竟真被你寻到了, 太好了,不过,阿沛, 你为何不亲自交给峰主呢?若是你亲手交与她的话,她定然会十分欢喜。”
傅沛白没回答,只是摇摇头,“你替我交给峰主就好。”
罢她便返回了后山, 进屋后刚好看到倪芷乖乖的坐在蒙岩的大腿上,蒙岩则宠溺地喂她喝着热粥。
两人见着傅沛白进来都齐齐抬头一笑。
“白。”
“阿沛哥哥。”
傅沛白笑着走过去,摸了摸倪芷的脸蛋, “芷儿今日就跟蒙叔叔一起玩好不好?哥哥等会还有事。”
刚完,门外便传来男孩乍乎乎的声音,“阿沛哥哥!”
霍嘉然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屋,径直往傅沛白怀里撞去。
离开三月,傅沛白感觉霍嘉然似乎长了不少个子,身体也结实了些,这一撞把她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
她揽住霍嘉许站定,笑着问:“昨天怎么没见着你呢?”
“昨天我跟阿若姐姐去摘草药了,我可厉害了,一个人摘了整整一筐呢。”
霍嘉然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得意,闪烁着求夸奖的光芒。
傅沛白刮了刮他的鼻子,称赞道:“厉害,真棒。”
霍嘉许嘿嘿一笑,露出缺了一块的门牙,憨气十足,他看向屋内,这才瞧见了安安静静坐在蒙岩腿上的陌生姑娘。
这个姑娘和他在山上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眼睛圆圆的,像是漂亮的玉石珠子,脸蛋又白又干净。
霍嘉然挺着胸膛颇有气势的走了过去,像大人似的问道:“你是谁啊?”
倪芷一如昨日见着蒙岩那般,对第一次见着的陌生人难以避免的生怯,只不过昨日她是搂着傅沛白,今日就变成了搂着蒙岩了。
她将脑袋埋在蒙岩的脖颈处,闷声不话。
蒙岩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来,大手轻拍着倪芷的背道:”芷儿不怕啊,这子也是这院里的,叫霍嘉然,比你大个四五岁,你叫他霍哥哥就行了,不想叫也成,就叫他的名,缺牙。”
霍嘉许十分不满地瞪他一眼,“我不叫缺牙!”
“怎么就不叫了,你看看你那门牙,不就是个缺牙吗?”
傅沛白嘴角含笑的看着这一幕,而后悄悄退出房间,正好碰上走过来的云若灵。
“阿若。”
云若灵左右量了两圈傅沛白,浅笑道:“此次下山,身体可有哪里不适?内息之冲,有再发作吗?”
傅沛白移开目光,摇摇头,“没有。”
随后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傅沛白就向着青辽峰去了,她到的时辰尚早,便在青辽峰四下闲逛了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宗主寿诞那日遇上武忠的神秘林子。
那个时候武忠同她这片林子废弃已久,常有野兽出没,让她赶快离开,她自是没有多想,现在想来,却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十七那番话,到底是在她心里播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她四下量了一番,确认无人后,屏气凝神,缓缓走进了密林。
林子里异常安静,别野兽,连飞鸟也没有,安静得十分怪异,只响起她脚踩枯枝发出的清脆响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林子便到头了,可林子的尽头并不是出口,而是一座一人身形宽的山洞口,洞口筑有一扇严丝合缝的铁门,门上锈迹斑斑,显然落成已久。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瞥见了铁门上暗褐色的陈年血迹。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心里疑问骤生,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刚要开铁门,身边便掠过一阵风,夹杂着熟悉的冷香,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她愕然地偏头看过去,撞上了那双清冷的琉璃眼眸。
“峰主......”
陆晏冉没有回应,将手放在了傅沛白的手背上,随后用力一推,“嘎——吱”一声,铁门应声而开,她拽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傅沛白大步进入了秘洞。
两人穿过狭长的通道后,来到了一处不大的洞穴,傅沛白刚要发问,陆晏冉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傅沛白闭上嘴,耳尖微动,听到洞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以及交谈声。
“这边巡视完了,你们几个,去那边。”
“是。”
“不对,等等。”
“怎么了?统领。”
男人没有再话,傅沛白的心不禁提了起来,她看向黑暗中隐约模糊的陆晏冉,感觉到对方也正在看着她。
两人于黑暗中对视,静默无声。
很快,铁门开启的声音再次响起,通过幽长的道传入洞穴。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傅沛白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在她以为她们就要被人发现时,陆晏冉突然上前两步,将她往身后的墙壁一推,然后倾身覆过来,温热的气息一丝一缕的扑在她的脖颈处。
“别动。”
即便是陆晏冉不,傅沛白也是不敢动的,她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只能尴尬地抬在半空中。
黑暗会让其它感官更加敏锐,鼻尖传来丝丝缕缕清幽的香味,迷人得紧,甚至让她短暂的忘却了现下是如何紧张的局面。
“屏气。”
又是一声,那温热的气息仿佛从脖颈间流向四肢百骸,她半边身子都麻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庆幸此刻置身黑暗的洞穴里,否则自己的窘态便被峰主看去了。
两人屏住呼吸,躲在通道出口一侧的黑暗中,藏匿住了身形。
男人的脚步声逼愈来愈近,那人在通道口站定,扫视了一番洞穴,没发现任何异常后才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远,危机解除,傅沛白松了口气,身前的人也退开了,让她不免有些失望。
“峰主,你......”
“先离开这里。”
两人出了秘洞,而后离开林子,来到一处无人的竹亭,陆晏冉才停下脚步。
她回首盯着傅沛白,细眉轻拧,问道:“你为何在那里?”
傅沛白怔了一下,嗫嚅道:“我......闲来无事,四下逛逛,发现了那里,心生好奇,便准备进去看看。”
陆晏冉眸色沉沉地盯着她,别有深意的讲道:“青辽不比朝泉,禁忌颇多,你若下次还想闲逛,可需得心些了。”
傅沛白有些迷蒙,感觉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懂,只能颔首应下。
陆晏冉严肃的神色褪去几分,恢复了从容平淡的神情。
傅沛白这时才能好好的看一看她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目光从陆晏冉的眉眼五官一直游移到纤细白皙的脖颈上。
□□又坦荡的目光。
陆晏冉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好看吗?”
可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却让傅沛白蓦地睁大了眼,记忆里同样的话瞬间涌上脑海。
她清晰的记得,那日是夏日的午间,充满草药味的药堂,明艳美丽的女子言笑晏晏的望着她,薄唇轻启,似是调笑又似是认真的问:“好看吗?”
傅沛白踉跄地后退两步,再看向陆晏冉时,她好像透过这张脸看到了那个她不愿再忆起的女子,一颦一笑,眼下却在峰主的脸上重现。
两张面容恍惚重叠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心跳得明明热烈,浑身却像置入了冰窖,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
傅沛白,你在做什么,这是峰主,不是十七,这是峰主,不是十七,醒醒!清醒点!
她微晃着脑袋,一步步后退,最后在凉亭石柱旁停下,如若以前偶尔会将十七的脸混淆成峰主,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是十七长得太像峰主了,那眼下,她喜欢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她为何会在峰主的脸上忆起十七呢?
为什么,为什么......
她撑着石柱,脸色晦暗。
陆晏冉收了戏谑的笑意,正色起来,她方才只是想逗弄逗弄傅沛白,没曾想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大步上前,刚想话,傅沛白便急急倒退几步,转身拔腿就跑,没一会,路尽头就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了。
陆晏冉盯着路尽头,眸色渐深。
这边傅沛白一路狂奔,跑到一处山崖前,崖前的呼啸冷风渐渐将她脸上的血色吹淡了下去。
强烈的背叛感和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脑子里胡乱闪过和峰主在一起的片段,接着又闪过和十七相处的画面,两相交杂,到最后,她甚至有些分不清现在脑子里那张明艳又清冷的脸到底是峰主还是十七了。
她颓唐地坐下,双腿悬在崖外,狂风将她的衣袍吹得鼓起,几缕发丝随风飘摆着。
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对十七的感情或许早就不一般了,初时还会因着对方和峰主相似的面容多一些照拂,那之后呢,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不经意的心悸间,她敢每一次都是因为那张相像的脸吗?
她不敢。
而就在今日她将峰主的脸看做十七的那一刻,就好似有人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彻底揭穿她那点自欺欺人的心思,明昭昭的告诉她,傅沛白,你变心了,你喜欢上了其它人,你背叛了峰主......
远方的山峦重重叠叠,白雪皑皑,那座座大山此刻就好压在她的心上,她仰首呐喊,声音响彻在整片长空。
一声轻笑在身后响起,傅沛白猛地转头看去,来人穿着一身黛紫色曳地长裙,身姿窈窕,是桑韵诗。
桑韵诗走至傅沛白身前,笑着问道:“傅公子何故如此?”
傅沛白抿着嘴没有话,她心底那些晦暗不清的情感没有办法与旁人言。
“那我就自己猜咯?莫非......”桑韵诗停顿片刻,语调突然上扬,“是和十七姑娘有关?”
傅沛白脊背一僵,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桑韵诗在她身边坐下,手指勾着卷曲的发尾端绕弄着,“我猜中了?”
傅沛白没有吭声,眼神复杂地看向对方。
桑韵诗当她默认了,唇角上扬的弧度加深,“傅公子对此有何烦心事?不如出来,女子兴许能为你排解排解。”
傅沛白转头看向远方,少顷后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桑韵诗轻轻一叹,漫不经心道:“傅公子心无忧虑,可十七姑娘应当没有这般好过了。”
傅沛白一听到十七两个字就心神一震,差点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冷声道:”她如何,与我无关。”
桑韵诗像是洞悉一切似的,紧紧盯着傅沛白的眼睛,问道:“真的与你无关吗?”
“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傅沛白得格外艰难,她慌乱地躲过桑韵诗的目光,垂下了头。
桑韵诗笑了一声,意有所指的问道:“傅公子了解落影教的十七位教使吗?”
傅沛白本不想理会,却还是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相传落影教教主施青寒手下培养有十七位武功高深莫测的弟子,他们以数号代称,潜伏于江湖各处,行事诡谲,身份神秘,世上无人知这十七位教使的相貌,可咱们还真是赶巧,这不就碰上一个。”
不用言明,傅沛白自然知道桑韵诗的是谁,她不是没有猜测过十七的身份,或好或坏,但从未想过对方会与落影教有关,又为何偏偏是那个她痛之入骨的魔教。
“你知道这十七位教使是怎么遴选出来的吗?”
傅沛白又摇了摇头。
“自然是优胜劣汰了,将一百个武学根骨极佳的少男少女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中,第一日,只给五十人份量的食物和水,第三日,只给二十五人的量,第五日,只给十份,第七日,三份,到第十日就只有一份了,你猜,这个时候,还有多少人活着?”
桑韵诗笑了笑,不等傅沛白回答,自顾自接着:“当然,这还不算完,还有第十二日,这日已经没有任何食物和水了,接着便是第十五日,施青寒会扔一把匕首到地窖中,只有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孩子,才能成为日后的落影教使,想必十七姑娘就是这遴选制度选出来的最后一位教使。”
傅沛白听完,脑子一阵嗡鸣,她不明白桑韵诗为何要同她这个,她也无暇去想,满脑子都是十七那清瘦单薄的身影,是如何从尸山血海中一步步爬出来的,想到那一幕,她就感觉自己心尖密密麻麻的发疼,钻心般的疼。
“她......”
话音未落,桑韵诗已然抢在她之前开口了,“傅沛白,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喜欢的到底是陆峰主还是十七姑娘呢?”
这番话像是一块巨石砸入傅沛白的心海,她惊惧地睁大了眼,嘴皮微颤,“你,你在什么?”
桑韵诗睨了她一眼道:“怎么,眼下你还要自欺欺人?”
自是无法自欺欺人了,她只是不知道桑韵诗是如何看出来的,明明连她这个当事人到至今才察觉那异样的情感,外人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见傅沛白没话,桑韵诗又道:“还是你喜欢的只是那一类长相的女子?你爱的是她们的皮囊?”
傅沛白猛地站起身,衣摆被狂风掀起,猎猎作响。
“当然不是!”
桑韵诗狡黠一笑,“现在承认你喜欢上十七了?”
傅沛白瞪了一眼笑得轻浮的女人,有辛秘被揭穿的微恼,但更多的是那份由外人点破她变心而产生的自我厌弃感。
她重新在崖边坐下,双手无力地捂住脸,有些自暴自弃的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方才跟陆峰主在亭中好好的,怎的突然拔腿跑走了?几月不见,你应当是想念她得紧才对,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她呆在一起,又为何仓惶而逃呢?”
“你看见了?”
“路过,恰好看见了。”
傅沛白垂着头,闷声道:“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
桑韵诗又问道:“你好好想想,你喜欢的到底是那个清冷高绝不染尘世的陆峰主,还是那个灵动鲜活,有血有肉的十七呢?”
傅沛白神情迷茫,看看皑皑白雪,良久不言。
桑韵诗眯眼浅笑,似乎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她起身拂去裙摆的碎屑,准备离开之际却被傅沛白叫住了。
“桑姑娘。”
“嗯?”
“你......方才十七眼下不好过,她......”
桑韵诗啊了一声,放慢语速道:“这个啊,你我都知道她有个心上人对吧,那你知道她那个心上人是谁吗?”
傅沛白握紧了拳,摇头。
桑韵诗轻飘飘瞥她一眼,继续缓缓道:“我也是某日和她闲聊时意外得知的,她那个心上人啊,比她还四岁呢,出身西北,而今在某个门派习武,是个榆木脑袋。”
傅沛白喉中干涩,拳头攥得死死的,不出一个字来。
桑韵诗一脸愉悦,“好了,话也完了,我先走了。”
“等等。”
桑韵诗转头挑眉,“又怎的了?”
傅沛白抬眼,目光平静了下来,“桑姑娘,那么你又是谁呢?”
这次发怔的轮到桑韵诗了,她注视着眼前面容沉着的少年,捉摸不清这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
她绽出一个风情多端的笑来,“你这是何意?”
傅沛白上前一步,隐隐有威压释出,“你的言行举止,谈吐见闻,还有包括方才你对我的那些,都不可能是一介舞女能够知悉的。”
“借着爱慕之名接近我,着寻亲由头跟随我,意欲为何,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你也不必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只向你求证一个事,你和你背后的势力日后会不会伤害峰主,伤害我所在意的那些人?”
桑韵诗脸上的笑彻底凝住了,她盯着这个比自己好几岁的少年,那双平淡无波的漆黑眸子里明明没有任何情绪流动,可她还是被某种无形的压力震慑住了,不由地心里发怵。
“不会,我不会。”
她完就感觉那股无形的威压褪去了,她瞥了一眼傅沛白,不由心里暗骂了一句,居然被这个毛头子唬住了。
“我明白了,你走吧。”
“你就不好奇我背后的势力是谁,又在谋划些什么?”
傅沛白转过身去,面向着万丈悬崖,身形清瘦挺拔,声音融进了呼啸山风中。
“所有的一切,我自会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