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西夜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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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色般厚重深沉, 明朗的西北夜空今日瞧不见星月,乌云翻滚着,好似在酝酿一场惊天大雨。

    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向城中热闹繁华之地, 西夜阁。

    马车内, 陆文成背脊挺直, 双手搭在膝上, 作闭眸憩状。马车时而微颠簸,他的身子也跟着马车抖动的幅度微晃着。

    适时马车碾过一块崎岖不平的浅坑, 大幅晃悠了一下,他睁开眼,一双深邃的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的女子, 他的长女,也是天极宗一峰之主,陆晏冉。

    女子是惯常素淡的神情,眼神平静地注视着他。

    陆文成抬手捋起软须,随意地问:“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去西夜阁?”

    “不知,父亲直言便是。”

    陆文成眯了眯眼, 目如鹰隼,“此去是为了捉拿傅沛白。”

    陆晏冉一挑眉,神情略显吃惊, “为何?”

    陆文成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他是魔教暗探。”

    陆晏冉眉梢微抖,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流淌着震惊以及复杂的情绪,她嗫嚅道:“怎会......”

    “我也不愿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是这代弟子内最有潜力和能力的,何况他和你......”

    陆晏冉眉眼浮现出一丝忧伤, 而后消散,眼神变得坚定,“若他真是魔教细作,父亲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可是你和他......”

    “在大是大非面前,儿女私情无足轻重,父亲不必在意我。”

    陆文成半眯着眸子,审视着陆晏冉的神情,看了好一会他才收回视线,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其他的。

    “你今年便二十有二了,却还未成亲,是父亲对不住你,待此次彻底剿灭落影,父亲就替你寻一户好人家,定不会叫我女儿受委屈的。”

    陆晏冉微微垂首道:“但凭父亲作主。”

    “若是你母亲还在世,定要数落我了。”陆文成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想来,你十岁的时候,父亲同你指过一门娃娃亲,你可还记得?”

    陆晏冉从容答道:“记得,岳阳旭风门,后来这门派大公子爆出和一有妇之夫有染,父亲为了与我出气,大闹了一通旭风门后这门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是啊,那子瞧着文质彬彬的模样,却行如此苟且之事,当真是人面兽心。”陆文成一顿,道:“那你觉得京都的都尉公子如何?都尉府大人一家虽是武将,却饱读圣贤书,比有些不懂礼法粗俗无比的江湖门派可好多了。”

    陆晏冉抬眸盯着陆文成,缓缓道:“父亲可是记错了?都尉大人一家只有两个女儿,哪来的公子?”

    陆文成拍了拍膝头,“看来父亲当真是年纪上去了,这也能记错。”

    陆晏冉没再什么,这时马车停下了,武忠在马车外高声道:“宗主,峰主,西夜阁到了。”

    陆文成拿了佩剑先行下马车,在他背身之际,眼神平静的陆晏冉露出一瞬的阴骘之色,不过在陆文成伸手扶她的时候,这抹异色便消失了。

    彼时的西夜阁正是人头攒动的时辰,陆文成带着陆晏冉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两人坐在窗户旁,可以清晰的看清一楼的光景,不久后,丁一也走了进来,站在陆文成身侧。

    随行的那些弟子和武忠则潜入了普通客人中,在一楼四下查探。

    陆晏冉端起一杯热茶,热气缭绕间,她快速量起楼里的构造和线路,目光从一楼人群中扫过时,看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可那张眸子的脸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面孔。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男人的眼睛上,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长久停留的视线,抬眸看回去,和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对视在了一起。

    陆晏冉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些许茶水从杯中溢出,她极力掩藏着起伏的心绪,将茶杯放了下来。

    而此时的傅沛白也正控制着自己讶异的神情,她找了一方角落落座,心绪凌乱。

    峰主怎会来?丁一也在,陆文成也在,难不成陆文成已经发现了夜探飞源阁的就是她?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是峰主告发的自己?

    不,不可能,若是峰主,那夜便不会帮自己脱身。

    傅沛白坐得笔直,神情严肃,在周围那些放肆大笑着的男人之中显得略微突兀。

    一名艳丽的青楼女子执着一壶酒踩着碎步来到她身边,把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这位老爷,怎么不点姑娘作陪啊,让奴家......”然而话音未落,她的手腕便被男人重重攥住了。

    傅沛白神色不善,“你做什么?”

    女子一愣,随后又笑起来,凑近她面庞,吐气如兰,“奴家自是要让老爷快活了。”

    傅沛白冷硬地推开她,“不必。”

    女子又是一愣,想必也是少见这般的怪人,这时她又瞅见大门进来两位身着不凡,相貌俊俏的年轻公子,忙不迭重新施展笑容迎了上去。

    “两位公子,晚上好,快请进,请进。”

    傅沛白随意瞥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西夜阁今晚怎的这般热闹,来的那二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女扮男装的陆清婉和桑韵诗。

    她下意识垂首,低头后想起自己易了容,以玉芙蓉的手艺该是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才是,便又重新抬起头来,见陆清婉她们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恰好是陆文成包厢旁。

    傅沛白有些踌躇,直觉今天并非动手的好时机。

    她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很快发现了许多乔装扮的天极弟子,这些人要么是冲她来的,要么就是冲郑鸿来的,亦或者想要一网尽。

    她抬头量着二楼仅有的四间包厢,一间门窗大开,空着,一间是陆文成和峰主,一间是陆清婉桑韵诗,而还有一间门窗紧闭,她知道里面是有人的,因为方才瞧见了厮端着茶水进入这间屋子。

    “今儿个茗烟姑娘身体可好了?让本帅等了这么些个天,也算是给足你们西夜阁面子了。”

    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不疾不徐步入阁内,身侧跟着两名身穿军胄的威武士兵。

    见他来了,老鸨立马喜笑颜开迎上去,谄媚道:“自然,自然,茗烟已经在房间等着大帅了,大帅三楼请。”

    郑鸿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看人满为患的阁楼,嗤笑一句“今日还真是热闹。”罢便进入了三楼的一间房间,两名士兵则驻守在房外。

    傅沛白收回目光,思索着如何在众人之前抢先掳走郑鸿。

    片刻后,她食指一挑,勾起一壶酒,仰头灌了几下,步伐凌乱的往楼上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往嘴里灌酒,眼神迷离,俨然一副醉酒姿态。

    楼里这样的人大有人在,是以并无人察觉这中年男人有何古怪之处。

    去到三楼需得来到二楼最里间然后再往上,傅沛白甫一走到二楼走廊末尾,那间一直紧闭房门的包厢却突然开,一名面色冷峻的男子似乎正要出来,傅沛白顺势往里跌去,男子抬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胳膊。

    她笑笑,嘴里含糊着:“多谢,多,多谢。”的时候,不着声色往屋内瞥了一眼,隐隐约约瞧见屋内还有一个男子以及一个浑身黑袍的人,她正待凝神细看,身前的男人已经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完全遮掩住了她的视线。

    男人没有话,蹙着的眉头却已经表明了意思。

    傅沛白假意往后趔趄一把,抓住走廊扶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后,往三楼去了。

    她迈上三楼最后一阶楼梯,一名士兵立马挡在她身前,冷声道:“三楼已经被大帅包了,闲人勿扰。”

    傅沛白略一蹙眉,嘟囔了一句“有钱有势了不起啊”后便下了楼。

    下楼的时候她正思忱着其它法子接近郑鸿,垂首之际撞上一个正在四处探视的天极弟子,壶中的酒不慎被撞得泼洒了些许出来,一部分溅射到了她的脸上。

    遭了!

    她暗道不好的一瞬,那天极弟子已经抬头看向她的脸,随即目光倏地一冷,五指一张扣上了她的手腕。

    “找到他了!”

    傅沛白在他高喊之际,另一只手运力抬掌,击向他胸膛,摆脱了桎梏。

    她径直从二楼栏杆翻身而下,跳到了一楼的桌子上,木桌受力,四散而裂,激起一片扬尘。

    一楼的众人都被这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一些女子被惊得花容失色的乱叫,而那些隐藏在客人中的天极弟子则纷纷亮出了刀剑。

    事发突然,方才还莺声燕语的青楼顿时响起混乱的脚步声,尖叫声。

    傅沛白抬手,丹田爆出七成内力,腰间的明霄剑感受到主人身体的躁动,嗡鸣不止,少顷后从她的腰间飞出,落入她的掌中。

    她站在一片狼藉中环视着包围她的天极弟子,这些皆是天极内门精锐弟子,其中还有齐冀。

    陆文成在包厢中微笑着看着这一幕,不疾不徐饮完一杯茶道:“走吧,晏冉,既然人已现身,是时候收网了。”

    陆晏冉神色如常,跟在陆文成身后下楼。

    傅沛白瞥见楼梯间出现的那抹白色身影,心一紧,体内的内息愈发躁动,她极力压抑着这股力量,额头渗出薄汗。

    陆文成缓缓走到她面前两丈远,负手注视着她,声音平和,“傅沛白。”

    傅沛白握紧了明霄剑,没有话。

    “去年朝泉峰无故失踪了两名长工,最后在南曲江下游二十里外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而同时,一名潜伏在天极的魔教暗探被人劫走,前不久,又有人暗探飞源阁,意图窃取天极机密,后经探查,犯下这种种的证据皆指向你。

    傅沛白,你居心叵测潜伏天极,受何人指使?意欲为何?!”

    陆文成声如洪钟,周身气流翻滚,衣玦翻飞。

    其余弟子和齐冀皆是一脸震惊,他们只接到命令此地有使易容之术的魔教中人,让他们将其擒住,却并未过那人竟是天极宗人尽皆知的傅沛白。

    丁一也慌了,他是突然被陆文成叫来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宗主,他出身西北一山村,与我在兴阳结识,过往清白可查,绝非是做这些事的人。”

    “对,宗主,这其中是不是有何误会?傅师弟不是这种人。”齐冀赶紧帮腔道。

    陆文成没有理会他们,他高声对傅沛白道:“魔教暗探,你是与不是?”

    傅沛白喉间发紧,前两件事她并不知晓,但现在想来,那很有可能便是十七做的,眼下陆文成全算在她头上了。

    她看着陆文成道貌岸然的模样,心中怒气升腾,恨不能此时将陆文成那虚伪的面孔撕下来,叫这些无比尊敬他的弟子好好看看,他们敬仰的宗主到底是个怎样表里不一的败类。

    可她做不到,峰主就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注视着她,眼下她好像什么都不能,只能缄口不言。

    在所有人眼中,沉默等同于默认,就连仅仅是出于怀疑进行试探的陆文成此刻也完全笃定了傅沛白就是那夜暗探飞源阁之人,否则听闻这些事怎会毫无反应。

    齐冀瞪着傅沛白:“傅师弟!宗主问你了,你还不快解释解释,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他话音刚落,二楼便传来清亮的女声,“父亲,你刚刚的都是什么意思?!”

    众人抬头看去,见着两个面貌清秀的年轻公子。

    陆文成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话的那是自己女扮男装的女儿,陆清婉。

    他拧起眉道:“婉儿!你怎会来此?!简直胡闹!”

    陆清婉跑下楼,一脸惊慌,“爹,你刚刚怎么会阿沛是魔教中人,不可能的啊,她若是魔教之人,早在西南之行的时候就趁机杀了我了,他不是的,你一定是误会了,你先听他解释好不好?”

    陆文成眼中戾气翻滚,但对陆清婉始终硬不起来心肠来,他面向傅沛白道:“既然这么多人与你开脱,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我且问你,去年十二月二十那夜,你在何处?当夜逃遁之人手臂手伤,眼下过去不过月余,伤口定残留伤疤,你可敢将臂露出,让武忠检验一二?”

    傅沛白垂目,咬紧牙关道:“我无话可。”

    “阿沛!”

    “傅师弟!”

    “傅沛白!”

    三道声音齐齐响起,饱含震惊和不解,分别来自陆清婉、齐冀和丁一。

    陆文成眼神阴骘,他一挥手,十几名玄衣暗卫破开屋顶落下,将傅沛白牢牢包围。

    “他娘的,都闹什么呢?!都给大爷......”光着上身的郑鸿大喇喇从三楼包厢出来,他刚想发怒,瞧见地上昏倒的两名士兵,又瞥见一楼的一片狼藉和几十名杀气腾腾的江湖人,立马就缩了缩脑袋,钻回了房间。

    陆文成和武忠对视一眼,武忠心领神会,点了两名天极弟子去三楼看守郑鸿所在的包厢,而后陆文成一挥手,十几名暗卫纷纷冲向傅沛白。

    “爹,不要,不要!”陆清婉拉着陆文成胳膊苦苦哀求。

    暗卫却已对傅沛白发动了攻击,武忠首当其冲,腰侧长刀飞出,破空袭去,他见那些天极弟子还在踌躇是否上前,朗声大喊道:“今日尔等若敢违抗命令,袖手旁观者,按天极叛徒同处!”

    弟子们闻听此言,脸色一变,纷纷亮出刀剑围攻傅沛白,只有齐冀面色铁青没动。

    阁楼里一时响起凌乱嘈杂的兵器交接声,以及瓷器碎裂和桌椅炸裂的声音。

    傅沛白被几十人围攻,她又不敢运出十成内力,即便坚不可摧的明霄剑在手,也难以杀出重围。

    武忠的大刀刀刃所过,尽是裂帛声,没一会傅沛白身上便落下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陆晏冉垂着眸,衣袖下攥紧了拳,指尖几乎深入掌心。

    陆清婉还在求着陆文成,脸上滑落泪珠,“爹,爹,求你了,别这样,阿沛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做出背叛天极的事的,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求你,求你再查查,女儿求求你。”

    陆文成俯视着楚楚可怜的陆清婉,一挥袖将她推开,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向陆清婉发怒:“婉儿!你魔怔了不成!傅沛白是魔教中人,她自己都无话可了,你还要替她求情?!你被她灌什么迷魂药了!”

    陆清婉跌倒在地,又快速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陆晏冉身边,拉着陆晏冉的衣袖哭求道:“阿姐,阿姐,你了解阿沛的对不对?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不跟爹解释,爹要杀了阿沛啊,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他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他的不是吗?难道你要亲眼看着他死吗?”

    陆晏冉眼睫微颤,轻声道:“正邪有别,婉儿。”

    陆清婉松开手,趔趄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晏冉,嘴唇嗫嚅着:“你,你们......”

    桑韵诗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陆晏冉,陆晏冉仿若没有察觉一般,一直垂着眸。

    “丁一,你不是阿沛朋友吗?你为什么不话,是阿沛带你上的山,若不是阿沛,你便什么都不是,你眼下为何不帮她,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陆清婉抹掉眼泪,吼向这最后一个能为傅沛白求情之人。

    丁一神情恍惚,他看了看被围困一身伤痕的傅沛白,又看向陆文成,对上了后者审视的目光,在这凌厉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别过了头去,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