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要面子的
薛景闲回到府上,问了罗明几句,沉默了没一会儿,便轻笑了一声:“去请周大人过来。”
罗明道:“主子如何确定是他?”
薛景闲漆黑的眼眸里冷意悄然浮现:“他的宝贝儿子,不是嫁给了二皇子做侧君?”
罗明:“万一弄错了呢?”
薛景闲漫不经心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罗明一惊,这便是早有提防。
罗明不敢再问,主子平素随性风趣,那也是在未触及他底线的前提下,一旦触及……
气氛有些凝重,罗明心下惴惴,薛景闲快走到屋内,脚步忽顿:“主家待会儿来了,你可千万好好伺候着。”
“……”罗明也不知晓他现在怎么还有心情管主家,“是。”
薛景闲道:“算了,你们笨手笨脚的伺候不好,你领他去携忘阁,叫他在那儿等——”
罗明大惊:“那不是您卧房吗?!”
薛景闲皱眉:“怎么了?别跟陶宪学的一惊一乍似的。”
“……那是您卧房啊。”
他家主子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里界限明晰,这么多年,卧房除了他和贴身伺候的陶宪,从不让旁人踏足,其他当家想进,主子都嫌一群大老爷们熏了他的地儿不让。
薛景闲摆摆手:“去。”
“……是。”
罗明被震惊得一时连有内鬼的紧张都忘了,磨磨蹭蹭下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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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
周元正坐在对面,汗流浃背。
他腿边是个炭盆,里面上好的炭燃着,火红火红的,眼下是春末,临近初夏,本就天热,贪凉的人只穿一件薄衫,一个炭盆却放在屋里,放在人跟前,其中难忍,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屋里热得像蒸笼。
薛景闲一推门进来,周元正就站了起来:“逸安……”
“坐。”薛景闲回身关上门。
周元正指着脚边的炭盆:“逸安,这炭盆……”
薛景闲道:“热?”
周元正抹了把额上的大汗:“是。”
薛景闲似笑非笑:“我倒是如坠冰窖,透心凉啊。”
“怎会……”周元正一抬头,注意到薛景闲神情,表情滞住了,眨眼避开他视线低下头,眼神微微闪烁地摩挲了下手背,默不作声。
薛景闲坐下道:“周大人红红火火,做着皇舅的梦,哪管别人如履薄冰,冻死于风雪?”
“逸……逸安何出此言?”
薛景闲从荷包里拿出了那两根绣线,拨开放在了桌上。
周元正瞳孔一缩:“这……”
“还不明白是吧?”薛景闲一笑,“韩朔,我更冷了,再搬近点。”
二当家韩朔应下,就要去搬,周元正浑身发抖,再搬就要烫到他了,他哆嗦了下,迎面就跪下了:“逸安饶命!”
“这是做什么?”薛景闲佯惊讶地挑眉道。
周元正汗流浃背道:“元正有愧于老师恩情!”
薛景闲似笑非笑:“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俗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周大人也有自己的难处,一家妻儿老的性命,全系你身,怎可陪着我等冒险?这一晃十余年,还叫你记得当年的师生情谊、志向,实在是难为你了。”
周元正诚惶诚恐道:“……元正糊涂,但心里还有数,并未告知逸安真实身份,只是带他来了这处……”
他暗瞥了眼薛景闲神情,飞速道:“逸安莫要紧张,他并无恶意,只是想收拢太子党旧部,更上一层楼,暗中查探一二,是想有了筹码,和你当面谈判,合作共图大事,比起他,我当然更信得过你,所以并未再告知其他,元正所言,字字属实,若有虚言,天雷劈。”
周元正并不糊涂,投诚是一回事,暴露全部底牌是另一回事,万一二皇子倒戈相向,到时候才是灭顶之灾。
他甚至将自己摘了出去,只是告知二皇子,他同二皇子一直找的太子党旧部有旧,知晓他在京中的住宅,可领他前去一观。
薛景闲不话,紧皱的眉心却悄然舒展了,周元正心下稍松,心道他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子,丝毫比不得老师,情真意切道:“逸安,我知晓这么些年老师从未甘心,可我等再如何图谋,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太子已经没了,话的难听些,我等只是一些文臣,手上无兵不,也无正统血脉的皇子辅佐,师出无名,又不可能造反,我等最终也无非在二皇子、三皇子里择一辅佐,一荣俱荣,眼下三皇子手握兵权,日益壮大,二皇子稍陷颓势,却财力惊人,我等这时候雪中送炭,日后才不定能重振当年荣光。”
“这也的确是逸安一直以来的心头顾虑,”薛景闲厉声道,“只是周大人所为,未免擅作主张,让逸安难堪,置他人生死于不顾!”
眼前人一脸怒容,周元正心下却再无一丝惧意,只道他色厉内荏:“元正一时糊涂,自知有罪,还请逸安责罚!”
周元正眼里不甘恨意一闪而过。
当年在一众门生里,他对老师也最尽心尽力,敬之若父,直到有一天,他偷听到老师和薛景闲话。
正是评价他。
老师只了十二个字——心术不正,空有慧,难当大任。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
这么些年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放着他、放着那么多门生徒弟不选,偏偏对一个毛头子委以大任。
他就是空有慧,还比不过一个薛景闲么?
这些年一起共事者何其愚蠢,越发看重薛景闲,可他背后立着的是老师,那些计策,又怎么可能是出自他之手?
老师对他未免太尽心尽力,心中越发不甘,酸涩涌动,未免太厚此薄彼,他当年那些敬重、那些心意,他就看不到么?
昏暗灯火下,薛景闲神色不明,语气显得有些渺远:“逸安年幼时,老师一直跟我,周大人是他门生里对他最用心的,让我长大后好好孝敬,您是长辈,逸安有今日,也有周大人的功劳。”
韩朔一脸不忿,却并未声张。
周元正心下嗤笑,心术不正,空有慧,难当大任,可笑,出这种话的老师,又怎会心底看得起他,让他的心头肉薛景闲孝敬自己。
他这些年算是想明白了,情分都是假的,会被别人不屑一顾,钱财地位才是真的。
心术不正,那他就要心术不正给老师看。
他中意的薛景闲,早晚有一天会毁在他手里。
薛景闲道:“周大人先回去吧,明日我邀了诸位大人前来,你自行将此事告知,到时候再论处罚。”
周元正心下讥笑,只道他妇人之仁,面上愧悔,告完罪便出去了,薛景闲站起跟着走到门口。
周元正道:“逸安止步。”
薛景闲摇头:“要送的,毕竟十余年情谊。”
周元正半只脚迈出门槛,心想着回去如何同二皇子汇报,忽然目眦欲裂,瞳孔放大数倍,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缓缓低头,一把长剑从背后直直刺入,贯穿了他整个身体。
身后薛景闲背对着他,反握着剑柄。
韩朔的剑鞘里空空如也。
剑斜插入他的身体,黏腻的血珠形成,顺着剑锋下滑,一滴滴掉落地上。
周元正半边身子在温暖烛火里,一如他的前半生,半边身子在无边黑暗里,一如他的后半生。
薛景闲笑了一声:“周大人好走。”
周元正迎面倒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身后韩朔瞳孔一缩,过了许久才回神,明明已经见过数次,仍是声音微颤:“……主子英明。”
薛景闲清理完门户,扔了剑,接过韩朔递来的巾帕仔细擦了擦手,良久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叹了声:“老师和我提起最多的就是他,那些都是真的。”
韩朔和罗明、陶宪都不同,他是最缄默寡言守得住秘密的,跟在薛景闲身边,处理的都是一些最见不得光的事,知晓薛景闲最阴暗的一面,只宽慰道:“主子不必为他惋惜,他只是自己不愿意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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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景闲推门进了卧房,四顾了下都没找见主家,皱了下眉,正要出去问值夜的,一回头,见他在左侧书架角落里,拿着本书瞧得仔细,人进来都充耳不闻,轻关上门。
江熙沉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合上了书:“怎么来这么晚?”
他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乌黑的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完浴,外袍披得随意,袖子捋起堆在腕上,浑身上下都透着赶来的痕迹,端正却还是极端正的,绝不至于失礼冒犯。
江熙沉见惯了他玩世不恭却威胁暗藏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随性家常的模样。
实话江熙沉习惯了虚虚实实,自己也不够坦诚,因此绝不会强求旁人,如今见他这副更没有距离疑窦的样子,心头竟也有些松懈下来,眉目不自觉就柔和了些。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声,江熙沉看向他:“怎么不话?”
薛景闲一笑:“没啊,身上太香,这不闻走神了么。”
“……”江熙沉刚要骂他,对着他瞧了几眼,“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薛景闲一愣,笑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拿过江熙沉手里的书:“看什么呢?”
“你心情不太好。”江熙沉的语气有些笃定,没了往日的针锋相对,不经意间温和了许多。
薛景闲神色稍淡,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抱歉,我不太想谈。”
他望了眼外面天色:“我也处理完了,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
薛景闲愕然低头,像是有些不明白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的意思。
江熙沉撂下书,张开双臂,似笑非笑:“要不要抱抱?”
薛景闲眸光深深地看着他。
“不要算了。”江熙沉伸手去够挂在一边书上的斗篷,却忽然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他抱得很紧,又猝不及防,江熙沉被他抵着撞到了身后的架子,身前人又高,架着自己,他几乎双脚悬空。
手里的斗篷掉在了地上,江熙沉的一只手不得已微举着,薛景闲的脑袋深深嵌在了他的脖颈里,鬓发擦过,距离缩短得那样近。
鼻端是淡淡的冷香,他却在这高冷又清醒的冷香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薛景闲忽然觉得心中那个孤独、不被人待见的孩子被安抚了。
江熙沉手有些没地方放,指节张开又回收,最后还是试探地虚搂住了他,却是微微正过了脸,避免触碰到他的耳朵和脸庞。
他的眉目不自觉柔和了很多。
他并不习惯这种类似依赖的细微情绪,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任何剑拔弩张的情况,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感到陌生,陌生得心头微悸,无所适从得慌张。
“你……好了吗?”
薛景闲一把放开了他,仿佛先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失忆了,或者是两人都失忆了,拿过架子上江熙沉先前看的书,一脸淡定:““我以为你忙着挣钱,有空也要歇歇脑子,这点时间还看书。”
江熙沉呆看他一眼,低头整理着衣襟,努力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