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鲜榨橙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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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语有云:情人眼里出西施。

    饶是这句古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卓灼听完语音,依旧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碰上假日,事情不断,来人不断,饭局也是一桌接一桌。

    他人出了洗手间,刚在走廊站稳,还没停歇几秒,接到卓波的电话通知。

    对方口吻很温和,内容也很正常,先最近的天气,问问身体情况,然后才言归正传,语重心长,让他记得抽个时间回家一趟。

    “你徐阿姨了,前几天那顿是一大家子人团圆,咱们一家人事实上还没有单独聚过,正好你也放假,这下总该没有托词了吧……离你刚回国聚那次都多久了。”

    这个‘该’字和‘托词’用的很妙,是商量,也不过是单方面的通知。

    这是卓波一直以来的作风,不怎么交流,也不怎么干涉,唯独不忘记在重要的时刻自居父亲的身份。

    卓灼基本是上了大学以后就成功地在经济方面独立出来,加之对方这些年有了新的家庭,二人之间难免变得更加客气。真要起来,在美国那段时间联系的反而是最勤的时候,时不时话里话外提两句国内的生活环境,家里的变化,好似真怕他那几年跟母亲联系密切,就此过起逍遥的日子。

    卓波着着,又叹了口气,“那件事情的确是应该提前告知你,不过时间上没来得及。虽然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终归你们都姓卓,都是我的孩子,以后还要相处一辈子,你长了这么多岁,也是大哥了,也要担起大哥的责任,应该不需要我多什么。”

    顿了顿,继续道,“我也知道,从你就是没什么话的性格,但那天,多多少少还是应该一两句的……”

    那头的人有种推心置腹的架势。

    卓灼没好,也没不好,听的安静,于对话最末了个‘知道了’,还是语气平稳,挑不出错处。

    “老师还在,回去再跟您。”他沉静地道。

    过了走廊转角,碰上正端着一大瓶鲜榨橙汁要进门的服务生。

    对方腾不开手,恰是进退两难。

    他将情况看得分明,不动声色地上前,按开门把手,扶出一个间隙空当,动作轻缓,刚刚好能让人通过。

    对方道谢,卓灼也就略作点头回礼,房间内的人闲聊得正欢,见他进去,为首的中年人立刻放下茶杯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他:“大忙人终于回来了!”

    卓灼点了下头,“老师。”又换了个方向,“师母。”

    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但没有毕业了就不再是老师的道理。

    这位导师于研究方向上权威,于学术上对他的引领教导同样用心,这次来省城出行,由他尽地主之谊也是分内的事情。

    老师的女儿大学毕业刚刚回国,跟随父母旅游,话不算多。此刻坐在他的对面,总时不时看过来两眼,笑容偶尔显出羞涩。不过,旁人不破,卓灼就平常待之,依旧保持恰当的距离和礼貌。

    师母估计瞧出自己女儿这份心思,两天下来,临到要走这会儿,再拖也就没有的机会,干脆亲昵地埋怨起自己的丈夫。

    “还得是卓你有办法,他啊,这一辈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年轻的时候不喝酒,五十几了反而有了喝酒的习惯,昨天趁着人多,非要瞎折腾。也就是今天只有你这个得意门生在,他才愿意给个面子,老老实实喝些茶水。”

    她笑了笑,拍了拍身旁人的背,“来……你代表我们家,以茶代酒,跟卓哥哥敬一杯,多谢他这两天来对我们的照顾。”

    姑娘骤然被点名,扭扭捏捏半晌,到底还是站起身,端起了杯子。

    这么明显的场景,到了再缺根筋的人眼中,也能细细品出不对。

    老师左右扫过一眼,一拍大腿,明白了自家夫人话里的暗示之意,待两人彼此致意坐下,立刻沉吟地、老道地组织好了语言。

    “卓今年多少岁来着,二十九?三十?”年龄不是要紧的部分,紧接着才是重点,“现在有对象了没?我记得,你研究生期间好像是一直单着的。”

    恰好服务生添过一杯茶水,卓灼微微点头道谢,没料到会在此刻捅破窗户纸,微微一愣,还是答得从容。

    “有的。”

    谈及这个,他不遮掩也不多,唯独神色同时稍显出几分柔和。

    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事情摊开得明白,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对于身侧人的失望更不会主动点出来,于是顺水推舟,笑着点头,“卓这么优秀,都这么多年了,也正常。”

    双方心知肚明地揭过,没再多,之后依旧是平常的宾主尽欢。

    饭后,照旧由卓灼准备开车送三人去机场。

    他买完单,经由刚刚的男服务生指引,才知道停车场还有一条近道,需要路过大门。他路过大门路过得出人意料,自然也在无意之间听到一番抱怨。

    “您也真是,不提前,我来都没带几件漂亮衣服,也没带化妆品。也不是什么看脸不看脸,主要是人够细心稳重,刚刚包间里还帮服务生扶门……算了,反正也没可能了,不这个。”

    老师从来被学生敬重,在这种事情上被子女置气,难免有些着急,,“那有什么办法?人家卓这么优秀,总不能我一上来就,‘你,不要跟其他人谈对象了’,哦,你爸我这脸往哪儿放?”

    眼见要起争执,当即有女声温柔地起圆场,“行啦,你也少两句。人家好是好,不过老话不是,人表现的太完美,反而不太真实,兴许……”

    ……

    父母宽慰子女,一家三口谈的私密又亲昵。

    卓灼对‘兴许’后面的内容没有兴趣,重新折返到后门处,静候一会儿,待觉得差不多了,才沉稳地露面,充当起送机人的角色。

    夜幕降临,车子得以从机场处往回开。

    他在路上收到几条臣妍的消息,借着红灯的间隙按亮屏幕。对方还是一堆照片,几句语音,最后以概括总结式的陈词结尾。

    臣妍:[图片][图片][图片]

    臣妍:[哭][哭]好累,鞋跟还是选高了,不过总算结束了

    臣妍:我回去先睡会儿,醒了给你电话

    ……

    卓灼不慌不忙回了个好,放下手机,扫了一眼街侧。

    人造可控的工业产品远比月光星子可靠得多,路灯准时准点一排排亮起,将路面上的暗色全部照去。

    车将要到明山苑门口,耳机又接通一个来电。

    对面的人语调发飘,口齿还是清晰的,“卓灼?”

    电话这头,卓灼听出来对方的身份也不急,慢悠悠地答,“在。”

    周泽航得诚恳万分,情真意切,“这个时间可能有点冒昧了,但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兄弟,看在咱俩的年少情谊,能不能来接我一趟。”

    卓灼忽然想起一句话:男女关系是一门很玄的事情。

    他目睹过很多桩婚姻,也见证过很多种结果,归根结底,大概天下的夫妻都自有不同的相处模式,也有不同的交流模式。比如,他会很自然地同臣妍聊起男人的劣根性,人的劣根性。

    显然,他这位一起长大的发也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办法。

    “呼……总算得救了!”

    餐厅门口,周泽航刚上车,立刻在副驾驶放松下来,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不过人还算清醒,“我老婆了不让我喝酒,但是大学同学这么远来一趟,真没办法。这种情况,也没法去找我和她的共同好友,想来想去,还得是你最靠谱。”

    卓灼不慌不忙,扶着方向盘,等人系上安全带,“去我那儿待会儿?”

    周泽航立刻笑起来,故作惊叹:“知我者,灼宝也!就去你那儿待一个时,等酒气散点儿再走。”

    他们俩上一回见面,还是周泽航的婚礼。

    一起长大终究不同,两个人平时不多联系,见了面,相处模式还是跟学生时代没什么两样。

    家里的灯刚亮,周泽航就率先霸占好最长的一方柔软沙发。

    他闭上眼睛,还是不改话多的本色,“上学那会儿,感觉我每次一犯事儿,也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你。”

    “就因为你话少,人也靠谱,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卓灼不等人完,扔给他一床空调被,“盖好,给你倒杯热水。”

    周泽航就笑眯眯地对他敬礼,“得令!”

    着,又叹了口气:“来的同学基本都是建筑行业的同行,不喝也不行……成年人的社交其实是挺没意思的,动不动就是喝酒吃饭,好像不多喝几杯,就不够诚恳,也不够关系密切。时候一直想长大,真到长大了,反而觉得这种应酬生活开始俗气起来。”

    他终究喝了点酒,开始不受控制地胡八道,试图拽住好友的手:“别告诉李攸啊,她最见不得我喝酒……这年头,谁还没点儿秘密了,对吧?”

    卓灼没有答话。

    他神色不变,递去纸杯,稳稳当当,“把水喝了。”

    周泽航一饮而尽,竟还记得要老老实实地道谢。他笑着摇头,闭上眼睛,困得已顾不上听他话,继续自己的絮叨:“……不用管我,一会儿我自己走。”

    客厅的灯被清醒的人关上。卓灼换上家居服,却没急着洗漱。

    他坐在卧房书桌前,对着屏幕,久违地燃起一支香烟。并没有抽几口,只是静静地捏着、掐着,旁观火星在手中燃烧。

    “别跑!崽子,你是哪家的?!”

    卓灼听到楼下保安大叔的叱责声。

    有孩子趁着夜色,拿着石头,试图对私家车做些并不道德的事情,被抓了个正着。

    ……

    是的,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也不存在没有秘密的人。

    或许今天晚上不该走这一趟的,就不会记起什么——比如,高考结束的、那个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那个夜晚。

    他曾经在漫山云雾中将一半的秘密拆解给别人听,另一半的秘密埋葬在深处。那是潮湿空气、阴灰色的沉默、铁锈味的失眠……永远不可能再弹完的《月光》。

    有人在沙发上因酒精的作用沉沉地睡去,变作静默的花苞,就有人静静地站立许久,陷入溃败与理智的挣扎中,因即将到来的别离,因一句哥哥,站在失控的悬崖边。

    卓灼掐灭了烟头。

    那夜,他差点亲吻了那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