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六十四章 不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回……
等池砚反应过来, 已经被夏菱扯上黄包车,奔向了十里洋场的西北外胡同。
路过闹市,十里洋场过七虹桥, 正对着的就是西北外胡同的口子。
十里洋场是这个时代申京的标志。
代表着申京的摩登与繁华,走在全潮流前列。
申京的上流人士早对这块区不满, 邋邋遢遢影响市容,破坏十里洋场的风水, 多次提出要将这块区迁移到远郊。
奈何上面一直没有回应。
上流人士发誓绝不踏足这片贫民窟,而贫民窟的居民也有意识地避开这些名流之物。
燕浦江穿过申京心脏地带, 在十里洋场末端猛个拐弯, 直奔西方极乐。
被割裂的南岸与北岸间, 架起了一座连接整个城市腹地的七彩大桥。
一时之间,七虹桥成了两派分界线, 两|岸势同水火。
池砚也不例外,所有当地前辈都会有意识地输入一种潜规则:
尽量避免掺和进和贫民窟有关的案件。
自来申京任职后,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上流避之不及的领域。
“停。”
池砚回头, 一张明艳的笑脸映入眼帘。
迎着灿烂的夕阳,粉色与紫色交融, 将夏菱的一侧面庞与天空一同被割裂成光暗两半,美得如同印象派油画。
她端着臂,站在光影之间, 弱柳扶风与风中劲松两种风格,合二为一,异常和谐。
“看到你脚下踩着的了?”
他低头, 自己那双松木色的皮鞋正踩在一条鲜红、纯白横斜交错的警戒线上。
这条线横在七虹桥中央,将南北划作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天堂与地狱,奢靡与堕落, 就在一线间。”
细高跟踢踏作响,缓缓而至。
直到红色漆皮与松木皮革站在同一条警戒线上。
“警察先生,准备好了吗?”
她墨色的瞳注视着他,映出天边橘红的光,“一旦踏过这条线,就是另一个世界,你从未触及,甚至会害怕得整完噩梦不断。”
“你,”她收敛笑意,声线稍沉,“再无退路。”
池砚水润的眸子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像是迷路的鹿,却带着一股狮子般的坚定。
晶亮的眸子略带些褐,很温柔的咖色,如同精磨后的蓝山,醇香,浓淡适宜。
夏菱见到这双眼睛的第一眼,就想到了清那杯只放了三分糖的咖啡。
这双暖咖色的眸中,十里洋场高大密集的新欧式建筑,巴洛克与中式古典风完美融合,立在燕浦江南岸。
微腥的江风吹拂而过,池砚凝视着夏菱眼中,这片身后的土砖高塔,连廊将两座塔连成一体,北岸唯一的高层建筑。
穿过这栋双子塔,后面就是传闻中的“申京肺脏”。
全城毒素最多的地方。
也是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方。
池砚敛去神色,义无反顾踏进警戒线北岸。
夏菱下巴微微扬起,梨涡浅浅,迈出步子跟上。
下了桥,踏上的土地再不是漂亮的马赛克地砖,取而代之的,是黄澄澄的泥土。
无数脚印来来往往,将这片贫瘠的土壤踏出几条链条状的路来。
双子塔下,摇摇欲坠的铁门锈迹斑斑,四处横戳的铁钩随时能要你命,一不留心一个的口子,指不定下一秒就能让你感染破伤风去世。
池砚直接伸手去敲门——
嘭!
重重一击,斜坠着的大铁门摇摇晃晃朝里移开。
池砚目瞪口呆看着优雅收脚的夏菱。
后者朝他挑眉,给了一个邪魅的微笑,懒懒散散踏进贫民窟。
-(晋江原创独发)-
一路过去,不过才走了几里,原本宽敞的路渐渐窄起来。
各种破破烂烂的铁罐、锅碗瓢盆,邋邋遢遢堆满整条路,剩下的空间,仅能容纳一人一脚踮着通过。
偶尔出现几根插在土里的竹竿,上面扎着几只撕成条状的尼龙袋。
偶尔出现几个人影,个个面黄肌瘦,面部严重凹陷,有些甚至只围了下半遮羞布,胸前皮薄又皱,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他们似乎与外界并无太多接触,见到他们这两个衣衫鲜艳整洁的外人,甚至还惊恐地抱头鼠窜,拼命嚎叫。
像一群没被教化的野人。
“千万不要盯着他们看。”
夏菱指了指太阳穴,“否则——”
她朝着自己的脖子比划出一个长长的“一”。
池砚皱眉,跟上前面这个妖娆的身影。
即便在这样肮脏的环境下,她依然自如,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女王。
他们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走。
目及之处,一片荒芜。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道仅半人高的拱门。
池砚突然抢前一步,正要抬脚——
笃笃。
夏菱轻轻地敲出节奏,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
池砚:“……”
夏菱:“伙子,礼貌点。”
池砚指着自己鼻子,无语凝噎:“???”
两人等了将近一分钟,终于有人来开门。
门后的男孩面色蜡黄,剃了个光头,警惕地看着门外。
忽的瞥见池砚的警察制服,眼睛亮了一瞬,脱口而出:
“警察叔叔!”
池砚漂亮的眼弯起,俯身正想摸摸他的头。
恰巧男孩视线移到夏菱身上,下意识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们。
池砚手落了空。
只见男孩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信萨宁?”
嗓子沙沙的,像是卡着一口老痰。
池砚一脸懵逼,“他啥?”
“问我们寻谁。”
夏菱翻了个白眼,“申北方言。来这也快一年了吧?这都不懂,你刚出土?”
池砚:“……”
在下心中憋着股气,不知当发不发。
夏菱摘下右耳的玛瑙耳坠,放到男孩手中,头也不回悠悠道:
“忍着。”
?!!
池砚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撇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个家伙。
男孩战战兢兢接过耳坠,悄悄看了夏菱一眼,立马将耳坠放进嘴里啃咬。
似乎确定是真的了,他立刻把门大开,跪伏在地上,邀请他们进去。
戳——
夏菱温凉的指腹在池砚微鼓的脸颊上,戳下一个凹坑。
对上池砚转过来吃惊不、圆瞪的鹿眸,她噗嗤笑出来:
“警察叔叔害怕?”
池砚瞟了她一眼,扯扯领带,大步跨进门内。
夏菱满意勾唇,慢悠悠跟上。
刺耳的铁锈在泥土上摩擦,大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激起阵阵黄土。
自此,外面的世界与他们彻底隔离开来。
大门内。
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一大片。
人与人挤作巨团,中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无数只胳膊高举着,像触手怪一样延展,分不清这是谁的四肢。
时不时还能看到,这些汗液浸透的躯体间,人们挤着挤着,就掉出来几只残肢断臂,有的带着血,有的血迹干涸已久,呈现出深棕色。
这里的人无一例外,俱是面黄肌瘦,仿佛饥荒许多年,甚至已经开始自相残杀。
人群中夹杂着不少与其他人不同的死灰面容。
他们个个眼袋熏黑,很没精神,虹膜仅仅芝麻大,眼白是涣散的铁灰色,向外暴突,几乎要炸出来。
池砚眉头几乎拢成一座山,整个肩膀几乎缩了一半,恨不得把自己挤成一条线,好随时穿过去。
也是,他来自上都,从锦衣玉食,一向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哪里见过光鲜亮丽背后真正的血腥黑暗。
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阶级的差距。
池砚心翼翼踮着脚绕开人群,几乎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紧紧贴在墙沿上。
这些仿佛不是地球生物的破条衣角,时不时擦刮在他笔挺的警服上。
突然,躯体团中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抓住池砚的手腕!
池砚:!!!!
他下意识去那只死灰色的手。
哧——
浅红的血浆崩裂开来!
那只抓住他手腕的皮包枯手瞬间僵硬下来,温度冷却。
那只不知属于谁的胳膊,依旧被拥挤在人群中涌上涌下。
液体淋漓的切口刀工利落、平整光滑。
夏菱闲散地倚在一旁满是脏污的墙面上,悠悠摇着手中的檀木扇。
夕阳橙红的余韵,穿透贫民窟狭灰暗的天空,照射在她身上,艳丽而美好,那面墙成了她的背景,她成了年代画里的人儿。
檀木扇上浅红的浆液滴滴答答掉落地上,渗进黄土。
“啧啧啧。”
夏菱嫌弃不已,将扇子拿远了些,嘴巴瘪得能挂油壶:
“血脂严重超标啊。”
手下却漫不经心甩几把扇子,特制的扇面瞬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继续走,不要停,人团后面有一间拱门,我们今天势必进去。”
池砚迟疑点头,紧贴着墙壁,缓缓向那一边移动。
越往里走,地面越多青苔。
贫民窟里这个巨大的庭院,被里面的人叫做新月庭。
这个地方极其怪异,头顶的天空是圆形的,却只有进门那一弯能够照射到太阳,其余地方终年阴湿,布满青苔。
这里的青苔与外面不一样,它是墨绿色的,细看,还有些深红。
那是常年被血液浸润下的产物。
印象中与某个身影重合。
池砚看向侧后方跟着的夏菱。
姑娘扭着腰肢,晃晃荡荡,上看看下瞄瞄。
池砚皱眉,她怎么这么孩子气,总爱四处瞎望。
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鬼地方?!
那群巨大的人|肉|团潮疯狂涌动,就像张牙舞爪的寄生虫。
异类。
池砚脑海闪过这样一个词。
“#*————!”
刺破天际的尖叫迎面突袭!
一抬头,就见一张满是脓包的怪异面孔怼上来!
巨大的肿瘤表面血管暴涨,恶臭的液体随着扭动的蛆钻出,一只眼睛已经被掩埋在肿瘤后面,五官被挤到变形,嘴巴扭曲成庞大的“黑洞”,分不清哪里是唇那里是颚。
唯一的眼睛泛红,泪水模糊,长长的舌头垂下,向他们发出微弱的呜咽。
“!!!”
一阵冷一阵热的汗意不断涌上来,将他包裹在一个未名的恐惧中。
池砚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吐出一个音——
淡淡的茉莉香气覆上他的口鼻。
刹那间,所有血腥与恶臭都离他远去。
温凉的光洁如同一块上好的软玉,轻轻柔柔抚平他的恐惧。
“嘘。”
几不可闻的叹息丝丝绕绕钻入,调皮地挠着他的鼓膜,无法形容的安定感顺着耳道荡漾开来,侵入他的每一根血管,直达大脑皮层。
人潮很快淹没她的声音。
这声叹息却不知不觉,异常清晰地在他的心上,烙下一个印章。
此时此刻,好像有一层薄膜将他与她,和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类割裂开来。
池砚垂眸,白皙柔软的手掌正轻轻盖住他的口鼻,不大,可以很,却足以降落所有不安。
纤细的手臂往后,温热的躯体贴着他的背,近到他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心跳。
不疾不徐,稳稳当当。
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遍这样的场景。
莫名地,心口泛起浅浅酸意。
一波又一波,细细柔柔,却不容忽视。
无形的苍穹将一切不好的、不干净的东西全数隔离,只剩下她平稳的呼吸,还有他不稳的喘|息。
柔软的发丝垂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与金光闪闪的肩章交叠。
池砚墨染的眸子暗了一瞬。
暖暖的气流扑在耳后根,莫名燥热。
特有的江南娇嗲,再一次冲击他本就脆弱的鼓膜:
“噗,警察叔叔果真害怕。”
耳边是她若即若离的银铃笑声,似在调侃:
“真害臊。”
叽叽喳喳的,烦不烦呐。
池砚心里如是想,耳根却一肉眼可见地速度烧起来。
一阵凉风拂过,驱走燥热的烫意。
池砚诧异,侧头。
檀木扇缓缓晃着,淡香微风一下又一下,清爽舒神。
夏菱已经退回原本的位置,指腹轻轻搭在唇珠上,红唇弯弯,梨涡浅浅,眼尾稍稍上扬。
池砚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觉怅然若失,哪里空了一块。
“不要出声,不要看他们,向前走,不论发生什么,遇到什么。”
她收起扇子,敛去笑意,神情严肃:
“一直向前,不要回头。”
扇柄戳向他的脊柱,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促使他往前。
“走,千万别停。”
朦朦胧胧的呜咽声从远处传来,直直撞进耳道!
那道无形的苍穹骤然撕破。
毫秒间,四分五裂!
异于常人的舌头差点甩到池砚身上。
一股力道立刻将他推离舌头能够够到的范围。
撕心裂肺的呜咽如同一阵濒死的哀嚎,强烈冲击池砚的内心。
北岸的人过着生不如死、暗无天际的日子。
饥荒、病痛、自相蚕食……
而他们南岸的人呢,高兴了,大肆庆祝;不高兴了,大开杀戒。
闲散之时,歌舞升平;利益纠葛,勾心斗角。
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同时存在于申京的心脏位置。
他进来了,却要眼睁睁看着,这些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同类被生生磨死!
池砚一边走着,摸上坚硬的肩章。
这枚黄金制的橄榄金章,由大队亲自授予,全国仅五枚,他是最年轻的那个,无数嫉恨的眼神与重大的责任,同时压在一个仅二十岁的男孩身上。
犹记得自己穿上这身警服时,在红旗下庄严的宣誓历历在目。
他发誓要保护所有弱势群体。
而现在,他在干什么?
看向挤作一团的贫民,数不清多少残肢断臂被抛出来,血淋淋,瞬间被淹没,再见已被踩踏成脏污一坨,化作青苔的养料。
池砚的脚步越来越慢,身后跛脚跟着的那个肿瘤病人一直朝他们呜咽,眼泪不断涌出,与脓水混作一团,糊了满脸。
眼角的余光瞥到,病人枯瘦的胳膊要抬不抬,拼命想要靠近他们。
池砚心中一痛。
他在干什么?!
见死不救?!
为人民服务?!
他这样,算个屁警察!
夏菱戳戳他,“干嘛停下,走啊。”
池砚猛地转身,向那个肿瘤病人走去。
檀木扇横在他身前,被他挡开,抬脚就要绕开。
“诶——”
袖口被一只纤细的手揪住。
夏菱探出脑袋来,沉声道:
“你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