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六章 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

A+A-

    高宴和沈榕榕在KK酒吧调查的时候, 宋沧与路楠正在大学城的一个教师宿舍楼下收买旧货。

    年逾八十的老教授离世,子女们清理他的遗物,箱子柜子扔在宋沧面前。宋沧收买旧货有个原则, 如果装遗物的旧家具也免费给他, 那他会负责帮主人家清理好这些东西。

    几个中年人与宋沧钱货两讫, 纷纷上楼,隐隐的传来一些不太愉快的争执声。

    今夜宋沧开的是面包车,他开车灯,在灯前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一一翻检收拾。

    有衣服、鞋袜、贴身衣物, 还有笔头、烟蒂、半根铅笔,尽是垃圾般的东西。路楠起初有些忌讳,见宋沧收拾得专注, 不禁也凑过去。

    “像今天这种收旧货的情况, 百分之八十都是垃圾,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是有价值的。”宋沧戴着口罩和手套, 已经迅速翻检完一个木箱, “比如这个木箱,里面的旧衣服没有任何价值, 我整理之后会送到旧衣回收点,怎么处理那是别人的事。但这个木箱很有意义。”

    他拍拍箱盖, 让路楠看箱盖上的一块黄铜铭片。铭片常被人清理擦拭,木箱也保管得极好, 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路楠举起手电筒, 看见铭片上几个汉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这是文物啊。”宋沧笑道。

    老教授是故我堂的常客, 得知钟旸把店子留给这么个看着不可靠的年轻人,起初还十分不满意,后来跟宋沧接触多了, 两人竟成了忘年交。他跟宋沧许多自己和父辈的故事,父母从长沙迁到昆明,后来因西南联大停办,又辗转来到此处。他在昆明出生,父母都是教师,自耳濡目染,知道这些旧箱子都是珍贵的纪念。

    老教授的母亲为纪念那段日子,特意让人做了几个铭牌,钉在木箱上。年幼时父母常跟他一路南迁的困难艰险,这些记忆全都交给了他,再由他交给其他人。宋沧非常喜欢听他故事,常常和他在故我堂喝茶聊天。

    “这几个都是文物。”宋沧,“但是也不太值钱。”

    路楠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还要?”

    “得看里面装的什么。”宋沧,“破衣服烂笔头当然不值钱,我可以让它摇身一变,成为好东西。”

    他一边,手上一刻不停。两个装衣物的箱子都收拾完了,只找到一些零碎的东西,最有价值的是一套上世纪的军装,宋沧收了起来。余下还有一个箱子、一个柜子。他继续兴致勃勃地翻检。

    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脏乱,或应该避讳。相反,他像挖宝一样探索着陈旧之物,找到有趣的东西,就跟路楠分享。路楠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干脆也戴上口罩手套,和宋沧坐在一块儿收拾。

    余下的箱子里全是杂物,但符合宋沧要求的物件儿多了起来:不能走的旧手表、扎成一捆的书信、三大本分了年份的剪报,分别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珍贵痕迹。

    “赚大了。”宋沧笑得像个奸商,“六千块买下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回本了。”

    层层叠叠的箱底还有一本日记,路楠艰难抽出,发现这本子被老教授保管得很好,封面写的却不是他的名字,字体秀丽,属于一个名叫“柳新月”的人。

    “是她。”宋沧展开一本被撕碎又贴好的结婚证,“柳新月”的名字赫然在目。

    日记里掉下两本陈旧学生证,证件里还贴着照片,两张年轻稚嫩的脸。路楠仔仔细细地看,递给宋沧:“教授和他老婆,年轻时好相配。”

    宋沧:“这结婚证撕过,他们后来离了。”

    路楠问宋沧自己能否暂时扣住这本日记仔细看看,宋沧头都没抬,直接送给了她。路楠正要收好日记,封面夹层里露出边缘带花纹的一张老照片。

    这是一张在宴会上拍下的照片,身穿燕尾服的青年与穿长裙的女子挽手起舞。路楠拿出学生证比对,跳舞的正是老教授和柳新月。

    “柳新月是前妻。”宋沧,“现在这几个孩子,都是他第二个老婆生的。”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不管是柳新月还是第二任妻子,走得都很早。他最后那半年,人都糊涂了。我来看他,他老问我梅去哪里了,梅浇花了没。梅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再到后来,他连梅也忘了,天天问我:新月下班没,我要去接她。问得他孩子也心烦。”

    年轻时老教授教书,柳新月在卫生所上班,他下课早了就顺道去接妻子回家,已然成为习惯。老人失智有一定的顺序,最先丢失的总是最近的记忆,就像一本已经写满了的书,他亲手用橡皮从最后一页擦起,把涂写过的痕迹全都清除。一页页往前翻,不停地往前翻——最后与年轻时的、童年时的记忆,久别重逢。

    老教授弥留那几天,话也不清楚了,宋沧来看他,俯身去听他含糊的声音。听了许久,是在喊:爸爸哎,妈妈哎。

    箱底角落塞着的照片。照片背面有钢笔写成的字,某年某月某日周岁留念。相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婴儿。“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张照片。”宋沧递给路楠,“他最后时刻想起来的,就是这两个人吧。”

    路楠几乎要流泪了。她连忙仰头看向天空。夜太黑了,没有星星,云一层层遮住月亮,空气里是充沛的水汽。

    “怎么哭了?”宋沧手上戴着手套,不方便摘下,干脆用手肘粗鲁地给她擦眼泪,被路楠一拳推开。

    “……为什么都丢了呢?”路楠不明白,“他的孩子们不想要这些东西吗?”

    “记忆只对当事人有意义。”宋沧把照片全都归拢到一起,他以往是不怎么收集这些东西的,但路楠想要,他就留着,“你对一个人没感情,你会留着他的旧东西吗?”

    路楠忽然想起高宴他们过的话。宋沧对什么事情都没有持久的热情,他无法接受一段稳定的、持续的关系。路楠没有追问过原因,但她现在想来,总觉得不太对:他不是接受了钟旸的店,还一直做了这么久么?

    路楠默默收好日记本和照片,宋沧又:“他们不要,总有人要的。”

    他拍拍装衣服的箱子:“旧衣服,有想穿他们的人。”又用手指点点路楠怀里的日记本,“旧本子,也有想读他们的人。”

    路楠笑了:“你这工作,一下变得高大上了。”

    “本来就高大上。”宋沧,“你对我有很深的误解,路楠女士。”

    途中宋沧还接了高宴一个古怪电话,一句话没就挂断了,挂断之前他隐隐听见沈榕榕的声音,但再回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他心中暗骂高宴见色误事。

    和路楠整理好所有的东西,不需要的全都用大塑料袋分装好,扔进垃圾桶。柜子没有别的用处,也塞不进已经装满了的面包车,宋沧便在路边拦住两个学生,把柜子送给了他们。

    他做事有条理,但偶尔也随意得让人莫名其妙。路楠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跳脱的思维,把箱子搬上面包车后提醒宋沧:“饿了,宋老板请吃宵夜吗?”

    宋沧极力推荐的夜宵摊点人满为患,不仅面包车开不进那条巷子,就连他俩买了吃的喝的,也根本找不到落脚地方。两人只好回到车上,宋沧把车开到萦江边停下,两人边看夜景,边解决口腹之欲。

    路楠起初不太相信他的品味,因为宋沧吃东西实在很随便。他能做一手好菜,但只有路楠在的时候才愿意下厨,其余时间烫一碗面、一个鸡蛋再撒一把黑胡椒,就对付了过去。可他推荐的这个店确实好吃,猪扒包表皮香酥、内里滑嫩,肉汁又多又浓,甘梅地瓜、鱼蛋、糖水这些吃也相当出色。路楠吃得意犹未尽,摸摸肚皮:“下次跟榕榕来吃。”

    “下次跟我来吃。”宋沧,“我认识老板娘,有隐藏菜单。”

    天上飘下了一点儿雨。面包车车门开着,午夜电台里正播着浓俨的《moon river》。两盏黄橙橙车头灯在细雨里也像河,雨丝在光柱里纠缠翻滚。两条金色的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话,都有点懒洋洋。路楠起沈榕榕的新车,宋沧则聊到店里的黑猫也终于找到了主人,即将离开。想起黑猫那双澄金色的眼睛,路楠忽然不舍起来:“你就没有不舍得吗?”

    宋沧笑了:“都会走的。它们去的地方比我这儿好多了。”

    无言以对的路楠扭头环视周围。她忽然认出这地方:“我跟男朋友分手那天,还在这儿跳舞来着。”她指着不远处的广场。白天的时候广场上总是热闹的,退休的老人们在这儿吹拉弹唱兼练舞学艺,非常热闹。

    想起那天自己的心情,路楠仍感到畅快愉悦。直到宋沧喊她名字,她才回过神。

    “跳个舞吗?”宋沧朝她伸出手,一个穿灰衬衫、戴口罩的古怪绅士。

    “在……这里?现在?”路楠被他牵着手,走进车灯的光线里。

    灯光照亮她和宋沧半张脸,她看见宋沧眼睛里都是笑。他好几天没好好笑过,路楠一愣,已经被他牵着迈步。

    旋转时他们各自的身躯阻隔光线,宋沧的眼睛时亮时暗,就像剧场的灯光一样应和舞台上共舞之人的心事。《Moon River》结束,下一首是《Funny Face》,曲调顿时活泼,是爵士。

    午夜电台不知是什么节目,每一首都不愿意播完,仅挑奥黛丽·赫本的片段播出。《Funny Face》才跳一半,立刻又换成《Bonjour!Paris》。

    俩人完全跟随音乐节奏来切换舞种,跳得乱七八糟。路楠大笑起来:“Bonjour!”

    宋沧牵她手,笑着和她一起轻轻哼歌。他揽着路楠的腰,愈发觉得她瘦弱。音乐再换,再度活泼,但宋沧没有更换舞姿。他握住路楠的手,控制她的腰,引导她跟随自己脚步,后退、往前,在他怀里旋身。

    每每与宋沧目光相碰,路楠的手心便会沁出一点儿汗。灯光像河水一样漫过他们的皮肤,有什么正在互相倾诉、融合,她不能抵挡这种巨大的诱惑。他们靠得这样近,呼吸变成试探。她在宋沧怀里摇晃,她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笑。

    宋沧低下头,唇角擦过路楠的头发。路楠想起音乐节上被荧黄色气球庇护的亲吻。她背脊战栗,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像一场型的、新鲜的爆裂。她抬头看宋沧时,宋沧也正好垂眼看她。

    路楠第一次真正理解人类的眼睛。它们什么都无法隐藏。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泄露秘密。

    远处忽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随即有人大喝:“喂!你们!干什么的!怎么能把车开上这里!”

    宋沧和路楠一惊,连忙分开。喊话的人正往这边跑来。

    “走!”宋沧笑着拉她跑回车上。在巡夜人“压坏路面你们赔不起”的怒吼中,面包车扭转车头,离开江边。

    一路上路楠脸颊热度都消不下去。回到故我堂,两人把箱子搬回店里,这一夜忙碌才算结束。路楠洗手洗脸,算告辞,低头看见黑猫在脚边走动。想到不久后就要跟它告别,路楠蹲下来:“你要有新家啦。”

    黑猫听不懂,扭头示意她跟自己走,又把路楠带到宋沧放猫粮的新地方,用爪子拍柜门,圆眼睛不停暗示。

    “……它是不是成精了?”路楠把它抱起放到别处,三花立刻跑来蹭她腿,“每次我来都拉我去找猫粮。”

    宋沧擦干净手:“可能吧,也不看是被谁照顾着。”

    他走近要训斥猫,灯闪了两下,忽然灭了。

    猫们忽然喵呜尖叫,四处乱窜,店里噼里啪啦都是东西滚落的声音。宋沧要去抓猫,路楠眼尖,忙拉住宋沧:“三花在你脚下!别踩到它!”

    黑暗之中一片混乱,被她一拽,宋沧站立不稳,拉着她一起倒在沙发上。受惊的三花喵的一声大叫,跳上宋沧的背,又蹦到他头上坐下。

    “……它在我头上!”宋沧咬牙,“反了它们。”

    路楠笑得出声,她胸膛震动,忽然差距自己和宋沧这姿势太过危险。宋沧微微偏头,三花始终岿然不动。路楠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带着一点儿得逞的坏笑,又故作无知。

    谁都没话。也谁都记不清楚是谁先继续之前被断的情绪。

    他们吻得太紧也太急切了。

    宋沧的手在她身上逡巡,撩起她的衣服。微凉的手心贴着皮肤移动,带起能渗入骨头的轻颤,躯体贴合的地方,柔软的依旧柔软,有的却渐渐热起来。碰触不是轻侮,它变成了询问,也变成试探:可以吗?可以吗?我这样做,你允许吗?

    路楠无暇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