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有去无回的死路
长宁十五年开春
城外江上的冰还没完全融化,城里就迎来了新的一轮风雨。
形同虚设足足十余年的御史台,被陛下正是复用了。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就是薛继都被这当头一棒敲得有些发懵。
“陛下什么意思,我的脸,这不就是他自己的脸吗?”
话刚问出口,薛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不是君王上了年龄都是这样,怎么就非得对臣下百般猜忌?
御史台是他提出撤除的没错,可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如今又是他当廷提出复用。怎么,朝令夕改,就为了对付他自己封的丞相?
许琅恨恨道:“要这里面没有陈绍的事儿,我不信。”
薛继紧皱着眉头,眼中藏着一丝疑惑。“为什么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季白青在中书省干什么呢?”
这问题抛出来,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能做到连丞相都瞒着的人……只有陛下。
许久,寂静的屋里响起一声冷笑,叫人毛骨悚然。
“好嘛,我可算是体会到了位极人臣的滋味。”
——
自御史台复用以来,折子上参奏的几乎都是当朝丞相薛继,就连那路都走不动的老御史程不惊都被惊动了,拄着拐杖在廷上讲个滔滔不绝,每絮叨几句就得咳嗽两声,这么一折腾,半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翻的不是旁的事,正是一年前的「陈年旧事」,前任丞相江晏家的公子江栾,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刑部,一年之内顺风顺水平步青云成了一方知州。
于是,这些个御史就在其中大做文章,直指当今丞相薛继贪污受贿公然卖官。
等那程不惊终于发表完他的长篇大论,薛继才缓缓开口,问道:“敢问程大人所的这些,有何为证?若是空口无凭,这御史台还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程不惊抚着胡须道:“薛大人考前私会江栾可是有人亲眼所见。”
薛继心里一震,江栾登门找过他是没错,可他就是顾及人言才拒不见客,还特地让王衢盯着不让人看见,怎么就让他们搬到朝堂上来了?
一抬头,迎面对上的就是秦胥满怀探究的目光。
“丞相,你作何解释?”
满朝文武都以为今日又将会有一场唇枪舌战、一场好戏可看。
薛继却道:“臣不知如何解释。”
听见这冷淡的不加一丝感情的语气,朝臣愣住了,秦胥也有些诧异。
「那丞相的意思是,认了?」?
“无稽之谈。”薛继嗤道:“臣至今不知江栾长得什么模样身长几尺是胖是瘦,家中账册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认什么?认冤枉?”
程不惊似笑非笑道:“薛大人,谁能证明你清白?”
薛继反道:“那程大人又有什么能证明你口中的欲加之罪?”
两人陷入了僵局,程不惊有心再跟他争辩几宿,可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撑不到几句便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稳。
薛继心底暗自轻笑,这老东西也是够固执的,这么多年了,还挣扎什么呢,衣锦还乡归隐、田间不好吗。
待到一声「散朝」令下,群臣陆陆续续离开,薛继敢挪动一步,却发觉龙椅上那一抹身影没动。多年来对秦胥的了解在提醒他,还有事儿。
于是,薛继顿住了脚步,没急着离开,直到紫宸殿上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
“是你做的?”
听见这问题,薛继心里生出了一股寒意。原以为只是陈绍恨他入骨、步步紧逼,陛下纵容陈绍不过是为了牵制相权。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了信任二字。
薛继自嘲地笑了笑,反问:“陛下觉得以臣家中的底蕴,需要靠这种腌臜之事敛财?”
秦胥眉头紧锁,沉声提醒道:“丞相,注意你的态度。”
薛继默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屈膝俯身叩首一拜,口尊:“陛下万岁万万岁。”
不知为何,他越是如此,秦胥越觉得膈应。
“清之,朕印象之中,先帝在时你可不是这副模样。”
薛继心底泛着苦涩,起初他也羡慕过世人口中的君臣佳话,也曾成为过世人口中的君臣佳话,可哪有这么多佳话能善始善终呢。
“先帝在时,您是王爷。如今,您是万岁爷。”
——
外面的人总向往着高官厚禄、灯红酒绿,可局中的人则未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在猜忌与警惕之中,总有一天会觉得厌倦,总有一些初心会渐渐被遗忘。
薛继渐渐开始奔赴各式酒局,与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推杯换盏,倒不为名利,只是枯燥的日子里除了酒局再没别的事情可以消遣,听着下边官员吹嘘几句,确实受用。
长宁十六年秋;
薛家又出了喜事儿,薛继那庶出的女儿如今刚过豆蔻年华,就与人定了亲了。
是喜事,却也愁人。
不知薛漪什么时候认识的徐家公子徐固,两人偷偷摸摸从家里跑了出去,相约在城外的溪旁看日落。这要不是王衢出城办事撞破了,还不知两个孩子要瞒到什么时候。
也好在是王衢发现的早,让旁人看见了,两人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换在早年间这事不难办,可近年来薛继与徐阑渐渐疏远,徐阑连各自安好的话都过了,还让他腆着脸上门结亲,他干不出来。
再者,陛下对他的猜疑已经够深了,这种时候恨不得把闺女嫁个寻常人家,或是送回江陵嫁个商人,怎么敢跟官员攀亲?更何况这官员不是旁人,是皇亲国戚、中书令徐阑。
当天,薛继让人把徐固送回府去,该的都了,不该问的一句没问,全凭徐阑决断。
本以为这事儿大不了两头压着,各自给孩子寻一门好亲事,等个把月就算过去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徐阑带着夫人上门来了。
不为别的,就为提亲。
徐夫人那边有沈玉容接迎,两人一进府中便往后院去了。
薛继迎了徐阑到前厅,让人摆上好酒,随后两相对坐,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徐大人,何必呢。”
徐阑看了看他,苦笑道:“我这是在救你。”
救我?害我还差不多。
徐阑这话,薛继自是不以为意。丞相之女嫁了国舅之子,这事传出去只会让他头顶上的猜忌再加重几分,脖子边上的刀再靠近一点,除此之外,别无益处。
酒水浸过喉咙淌入腹中,薛继解着这股烈劲儿,问出了心里话。“汝卿兄,都要是一家人了,能不能教我、指点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么多年了,他越发摸不清秦胥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丞相,什么样的大臣。
徐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不忍心告诉他……出将入相,本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除非,他愿意自己窝囊。
徐阑张口安抚道:“放宽心,你若安分守己,谁能奈何?”
两人相视一眼,都一时无言,端起酒杯轻轻一碰,各自仰首饮尽。
婚事有两家夫人操持着,自然是不需要爷们费心,两人在正厅对饮许久,话题绕来绕去也没离开朝政之事。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关于定婚之事已经没什么可商议的了,徐夫人出了府在马车上等候,派人进来催促了好几回。
徐阑缓缓起身,拂袖掸了掸衣摆上的褶皱,若有深意地看了薛继一眼,提醒道:“明年开春又是大考,你眼下是什么处境你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交情了,我只能赠你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