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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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一场的研究曾经成功过?

    方皓辰的这句话,让边雨震惊不已。

    他看着方皓辰,眼睛里先是怀疑,再是审视,最后却不可避免地迸发出一阵强烈而热切的期待,然而这份期待仅仅只持续了一瞬,几年前成千上万次的失败很快又拉扯着边雨的这份热情,将它强行冷却了下来。

    “这不可能。”他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断言,他声音不大,反而像是在服自己。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方皓辰着站起身,量了一圈边雨的房间,接着他快步走到房间南面,那里有一个阳台。方皓辰将窗帘拉开,放下门闩,站在阳台边上冲着边雨招手:“来,边雨,我给你看点东西。”

    边雨顿了一顿,很明显有一瞬间他犹豫了,然而那个问题的答案却是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磁场,在吸引着他过去。

    于是边雨走了过来,站在方皓辰的旁边,宿舍的阳台狭而简陋,远不如他在美国时那个拥有藤椅、阳光和下午茶的阳台宽敞惬意,这里有的仅仅是简简单单的水泥线条,以及他和方皓辰两个人,并排站着,肩膀和肩膀紧紧贴着。

    此时的方皓辰却不介意这般亲密接触,他甚至将身体更贴近边雨,指着远处问他:“能看到那边吗?”

    边雨顺着方皓辰的手指往远处看,却只看到了黑压压一片。

    “那里是201的老基地。”方皓辰,“我时候就住在那里。”

    边雨忍不住问:“你一直都住在201吗?”

    “也不是。”方皓辰回答,“实验失败之后我和姨妈一家一起住了很多年,直到十几岁才重新回到201。”

    “边雨,201的研究内容我的确有所隐瞒,这点我道歉。”到这里,方皓辰也转过头看着边雨,“但是201有201的纪律,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要发誓,绝对不会背叛201,不会背叛国家。”

    边雨笑了:“你让我发誓,可是你能代表201吗?”

    “在你面前,我就可以。”方皓辰的神情严肃而庄重,“只要你发誓,一切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之后出现的任何问题由我来承担责任。”

    边雨低下了头。

    201的风吹过两人的中间,像一个鬼魅哼唱着摇篮曲。

    他的视线掠过阳台的边沿,在那下面,似乎出现了一个深渊。那是人类肖想比肩造物主的狂妄,那是试图掌控命运的自大,那深渊边缘有挣扎者的血手印,也有引诱人心的锦簇花朵,那贪婪的地狱之口黢黑一片不可直视,然而方皓辰却站在里面,举着那个边雨曾经无比渴望的七色宝珠,向他不断招手。

    他要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我总有一天会死在你手上。”最终边雨叹了口气。

    “好,我发誓。”

    接着边雨就像认命一样,举起右手,手掌摊平,指尖向天。

    方皓辰看着他这样笑了,他往前凑了凑,抬起手附在边雨的手背上,一股温暖驱散了瑟瑟秋意,方皓辰握着边雨的手,将那个手掌曲成了一个拳头。

    在边雨短暂的愣神中,方皓辰收回了手,也举起右拳。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方皓辰轻声。

    “跟着我念。”

    “我宣誓:在工作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国家的最高机密。”

    方皓辰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在广袤的黑暗中却显得如此渺。

    边雨舔了舔嘴唇,将他的理智、他的坚持、他的自由全部抛于身后。

    “我将誓死保卫国家机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党、国家和人民。”

    “我不怕困难,不怕侮辱,亦不惧怕死亡。”

    “我是民主与科学的宣讲者,我是文明和进步的传播者,我愿将全部的生命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光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

    “我是201的一员,生于无名,死于无名,时间将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誓词不长,可是跟着方皓辰一句一句念,又显得很长。

    在念完最后一句誓词时,边雨长舒了口气,这时他才感觉到刚刚自己全身竟然都紧绷着。

    “这誓词……”

    “怎么了?”

    “没怎么。”边雨抬起眼看着屋檐下乌黑一团的燕子窝,“只是觉得这个誓词和别的誓词不太一样。”

    “是吗?”方皓辰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这个誓词是我母亲写的。”

    边雨有些意外:“那看起来方夫人和你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方皓辰随意地问,心边雨也有看错了人的时候。毕竟从到大,是夸奖也好,是抱怨也罢,所有人都告诉方皓辰,他和他的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边雨想了想,:“很感性。”

    方皓辰一怔,不再回答。

    边雨原想再什么,可再开口时方皓辰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方皓辰:“你猜得不错。201进行的的确不是统一场的纯理论研究。或者201曾经的工作重心是统一场,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的201实际上研究的,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基于统一场,它或许只是统一场的一部分,却已经令我们吃足了苦头。这能量的产生类似于核聚变,但是不需要超高温诱导,也不会释放大量的热。可是它的破坏力惊人,并且只会释放少量的γ射线,不存在辐射和污染问题,应用前景非常广阔。”

    边雨听后,忍不住轻哼一声:“方处长,你不要假话来应付我。如果你们都无法定义这种能量,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道这种能量释放后的效果?”

    “因为我描述的,就是我母亲遇难时发生的爆炸。”

    方皓辰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声,解开领口一贯系得死死的风纪扣,露出一截形状良好的锁骨。

    边雨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动容,那份动容简直要让人以为他会揽住方皓辰近在咫尺的肩膀,拍拍它,安慰他。

    可是边雨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沉默地贴近方皓辰,其实也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却因为沉默显得很久,在沉默之中边雨从西装裤里摸出一只翻盖汽油火机,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美国烟,递给方皓辰。

    方皓辰看了边雨一眼,接过烟,撕开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借着边雨的火将烟点着,他生涩地轻轻吸了一口,立刻咳了两声。

    边雨看着方皓辰笑了,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熟练地吐出一团薄薄的烟雾,将烟夹在两指间,听方皓辰起那段往事。

    “你已经知道我母亲是201的元老了。”

    方皓辰:“时候我住在远离201基地的培训中心旁,母亲每一次来,待的时间都不会长,闲下来时可能一两个时,忙的时候大概也就十分钟。所以那时候关于201我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十六岁时,程院长带着我重新回到201之后,我才知道,那天那场失败的实验,削掉了大半个研究基地,连带着201全部前期研究资料都毁于一旦,幸运又不幸的是,我母亲是唯一遇难的人。”

    方皓辰到这里停住了,他想再吸一口烟,然而再一次的努力也敌不过身体对烟草的陌生,他又咳了两声,边雨从方皓辰手中把烟拿回去,按在阳台扶手上,将两人的烟都熄了。

    扔掉尚未抽完的烟头,边雨:“程院长在骗你。”

    方皓辰一顿,回答:“是的。”

    方皓辰知道边雨为什么这样,因为他自己也知道,程院长的辞有矛盾之处:“如果实验失败,造成了如此大的损失,为什么整个老201研究基地只有我的母亲遇难?如果是提前撤退了人员,为什么重要的研究资料没有提前撤出?”

    “两种可能。”边雨接言,“一种可能是实验失败,虽然提前撤出了研究人员,但失败造成的影响超出想象,导致在半径之内的资料也毁损了。另一个可能的话……”

    边雨到这儿没有再继续,没错,他想到了方皓辰刚刚对他的话。

    方皓辰看着远处的黑色山林,将边雨未完的猜想下去:“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实验成功了。但消失的人和资料,只能永远消失。”

    “不。”然而边雨很快否定,“这只是你的假设。你假设201曾经掌握过统一场,并通过统一场短暂地获得过这种能量。”

    边雨:“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也许那只是一次普通的爆炸,甚至,只是一个陨石落在了201的头上。世界上有很多离奇的巧合,你不能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那一个。”

    方皓辰却摇了摇头:“可是边雨,我想知道,得远了,我想知道科学的极限是什么,得近了,我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我知道对你来我很自私,然而科学本就是在无尽无限的黑暗中摸索,有一些假设,哪怕是错的,也值得奋斗一生。”

    就像爱因斯坦。

    虽然他统一场的研究失败了,但是他为了研究统一场使用并发展的两种研究方法,高维引力卷曲至低维度以及四维度规,成为了现代物理研究量子场论、弦论、量子引力的重要工具。

    方皓辰到这里,握住边雨的手,边雨转头看向方皓辰,方皓辰的眼睛却仍在望向黑夜。

    那一双眼睛在此时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他:“边雨,时间将成为我们的墓志铭。”

    那一天的后来,两人并未得再多。

    边雨没有提起离开或是留下,方皓辰也未再进行劝。

    只是在离开前,方皓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递给边雨。

    “送你的。”方皓辰着,低下头,他目光有意躲闪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在难为情,“一会儿再开吧。”

    方皓辰完,嗖地从边雨屋子中蹿了出去,就好像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被人拆穿。

    边雨看着方皓辰这样,一脸莫名其妙。

    他拿着包裹,走到位子旁坐下,开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里面不是论文也不是书,不是美酒也不是香烟,不是一封情书,也不是一幅速写,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铁制台式日历,每一页都是红红绿绿的数字,下面留有几行空白的横线,用作记事。

    边雨随意地翻了一手,突然停了下来。

    在某一天的某一页——一片若不是边雨翻了一遍绝对不会发现的日历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写的话。

    “你你的房间只有黑白,送给你添点颜色。”

    边雨看着这一行字,看着字里每一次笔锋调转留下的铅粉,也是欣喜也是无奈地笑了。

    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注:

    结尾诗为近代诗人戴望舒创作的《烦忧》。

    《烦忧》是一首爱请诗,但创作于作者对革命迷茫时期(20世纪30年代)。《烦忧》最大的特点是通过“回文”的方式,回旋复沓,表现作者辗转反侧又绵绵不断的烦恼和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