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细雨
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来自不同的恒星。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物理的最有诗意的事情:我们都是星尘。
——劳伦斯·克劳斯《一颗原子的时光之旅》
22 细雨
“边雨”这个名字,是他的爷爷起给他的。
据边雨出生的时候,正巧一团不算浓重的黑云压在爷爷的花园上。爷爷沉思片刻,便从“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中,取了“边雨”二字。那时边雨的父亲还抱怨过,这名字太过多愁善感,不适合男孩,以后怕不是会和秦观一样,流连风月之中。父亲想要改名,爷爷却坚决不同意,他只骂了一句“你懂什么?”便坐在办公桌前的躺椅上,闭着眼,心事纷纭。
的时候边雨并不懂得爷爷细如雨的忧愁源自哪里,一直到他们举家登上轮船,离开这个国家时,边雨看着爷爷满含热泪望向故土的双眼才想到,或许爷爷的“愁”不是源自春雨,而是源自更广阔的什么东西。
不过在父亲看来,边雨的确被他的名字给带歪了。
这一点边雨从不否认。至少在寻常人眼里,边雨从来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他谈过的朋友……数起来也不多,大约六七个,什么样的都有,懵懂无知的学生,叛逆张扬的摇滚乐手,普普通通的白领,或者是刚入职的青涩讲师。但边雨从来,注意是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方皓辰这样的。
在他算是一般丰富的情感历程中,一点毫不自夸的话,边雨从未主动追求过任何人,他的爱情向来来得轻轻松松,只要他坐在那里,便会有人或大胆或羞涩地向他搭讪。
方皓辰这样的,他是第一次碰到。
不是木讷,如果方皓辰只是木讷那还好。怎么呢,方皓辰这个人,有一些他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气质,就如他紧张时会下意识地咬嘴唇,每当此刻,淡粉色的嘴唇就会柔软地陷下去,接着在用他那个正常人无法理解的脑子思考过后,他就会用他的舌头,理所当然地讲出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新年过后的第二天早,边雨破天荒地没有主动去敲方皓辰的门,昨天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这个梦太美好,以至于边雨都不敢去找方皓辰,他有点怕,怕这个木头随手一挥,就刺破他的美梦。
哪怕只是几个时也好,他想再拥着他的梦多睡一会儿。
于是边雨决定早一点起床,早一点出门,先一步去食堂饭,然后绕一条无人知晓的路回到宿舍。
可是开门的时候,边雨一眼就看到了方皓辰。
他不自觉地停下来,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方皓辰。
此时的方皓辰正站在走廊的尽头,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没有看表,也没有显现出像往常那般对于“浪费时间”的深恶痛绝,他只是将围巾搭在手臂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走廊里很安静,也很昏暗,还有一份深冬里挥散不去的阴冷。关不严的窗缝中,吹进来的山风发出蛇信一般的嘶嘶声,有一股特属于201的神秘和压抑。
边雨不喜欢201,这种不喜欢遍布201的方方面面,他不喜欢201浸入骨髓的寒冷,不喜欢总是要爬上爬下的山路,不喜欢去每一个地方都要先亮证件,不喜欢如机器一般永远行色匆匆的研究员。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方皓辰忽然抬头就看到了边雨。在看到边雨的一瞬间方皓辰就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羞涩也有些拘谨,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好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也不过于此。
边雨走过去。
“Hi……”他觉得自己不能更尴尬了。
可边雨还是用那副熟练的样子掩饰着自己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相遇有多么手足无措,好在方皓辰也咬了咬嘴唇,问:“你是去吃早饭吗?”
“好。”边雨干净利落地答,话出口了才发现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
方皓辰也是微微一愣,但他很快笑了,点点头,他:“好,去吃早饭。”
新年过后的201显得冷清肃杀,边雨从来都没见过如此安静的201,好像那些研究员都在一夜之间蒸发了,他和方皓辰走在其中,就像走在了睡美人沉睡的古堡中,昨夜未燃尽的红色鞭炮纸还没有人清扫,踩在上面如同走红毯一般。
他和方皓辰走红毯吗?想到这里,边雨低头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方皓辰问。
边雨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偷偷看我?”
“我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笑了?”
被拆穿的方皓辰舌头了结,装作很冷的样子把围巾拽上来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每次看到这样的方皓辰,边雨心里就像飞进了一只勤劳的蜂鸟,扑扇着翅膀将香甜的花粉撒满全身。
边雨有点想告诉方皓辰,他刚刚为什么在偷笑。
昨天晚上边雨做了一个梦,他做的梦不似方皓辰那般有营养,什么时间的终点,什么万物的真理。
他只是梦到两个人一起在201散步,他们好像没有什么目的,仅仅是享受着“陪伴”这件事本身,一遍又一遍地绕着物研处的矮楼房踩着夕阳的余晖。梦中的边雨转过头,看到方皓辰的肩膀落了一根白头发,他抬起手心翼翼地捏起那根白发给方皓辰看,方皓辰毫不在意,:“很正常,老了嘛。”梦中的边雨有些莫名的伤感,他不出话来,只能握住了方皓辰的手。
昨天半夜醒来时,边雨还觉得这梦美好又真实。可是现在清醒了想一遍,边雨才觉得自己的梦太过肉麻,对连手都牵不到的人,竟然幻想着白头偕老的童话。
于是边雨扯了个谎:“我刚刚在想,原来机器也有休息的时候。”
方皓辰似乎听不出来边雨的话是认真还是调笑,他放慢了脚步看着边雨,其实边雨很喜欢方皓辰在这个距离看着他,他会稍稍扬起下巴,看上去高傲而活泼,像一只着哈欠的豹子。
“边雨,你对201有很大误解。”方皓辰。
“是吗?那你来我哪里有误解了。”
“201的人并不是机器。”方皓辰非常正经地,“我们确实严肃了点,那是因为我们身上背负着的使命。”
方皓辰到这里,边雨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意有所图地晃着身体贴近方皓辰,把袖子撸起来给方皓辰看胳膊上面的鸡皮疙瘩:“看你把我酸的。”
方皓辰瞪了边雨一眼,赶快把边雨的袖子拉下来,用手套捂着他的胳膊,骂他:“冻死你!”
方皓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催得边雨心里热了一片,他不再逗弄方皓辰,而是沉着声音看着方皓辰的眼睛:“要是他们都像你这样,那确实不是机器。”
“他们本来就不是。”方皓辰,“姚处长家里四个孩子,老婆也只是个普通职工,上面还有两个老人,一家子全指望他一个人,工作这么多年姚处长生怕出一点问题,哪怕是最基本的演算他都要自己反复算三遍再交上去。”
“华政委收养了老战友的两个遗孤,他老婆原本想再要一个孩子,华政委怕两个孩子受委屈,什么也不同意。”
方皓辰:“他们不是机器,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食堂,食堂也只开了一个窗口,仅有一些饺子作为新年改善的伙食供应,边雨盛了一份,方皓辰则去一边给他们俩倒蘸料,边雨接着方皓辰刚刚的话问:“那田骏男呢?”
听到田骏男的名字,方皓辰的手微微一滞,但很快他装作若无其事一般,问:“田骏男怎么了?”
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边雨:“你知道这么多别人的事,田骏男的你知道吗?”
“她?不清楚。”方皓辰低垂着眼睛。
“好酸。”边雨皱着眉喝了口水,“你喜欢吃醋吗?放这么多。”
方皓辰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碗新的蘸料放到边雨面前,重新落座之后,他:“你问她干什么?”
“没什么。”边雨看着那碗新蘸料笑了,“好奇,关心一下自己的组员。”
可是看着边雨笑容的方皓辰却没来由地阴沉了脸色。
边雨也不笑了。
昨天和他跳舞的时候,田骏男似乎对他很感兴趣,这这那那问了许多,问他在国外哪里读的书,读了什么书,做了什么研究,为什么回国,边雨有的回答有的敷衍。后来田骏男又开始问方皓辰,那样子似乎对方皓辰更感兴趣,仿佛问边雨的那些事只是引子,这下边雨就有点奇怪了,她和方皓辰认识的时间比他多多了,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反而来问他?
“你怎么不愿意她?”边雨问,他佯装低头吃饭,却偷偷地瞄方皓辰的反应。
果然,到田骏男的时候,方皓辰的脸色就不好,眼神也到处飘。
“她没什么好的。”方皓辰答。
“这样啊。”边雨慢悠悠地,“我还以为是你不愿意我她。”
方皓辰:“意思是一样的,背后议论女同志不好。”
边雨若有所指地:“也是,毕竟方处长不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方皓辰放下筷子,像是吃不下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边雨:“你不要误会,我对田骏男同志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是吗?”边雨装作不在意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成什么样子,他得多努力地控制才能让自己的嘴角不上扬得太过明显。
“之前我就跟你了,”可是方皓辰接着,“我和我母亲一样,是个很冷淡的人,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我也不算结婚。我的想法很简单,找到201研究的答案,将我的全部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物理学。”
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蜂鸟,被猎人一枪射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确实。”边雨硬撑着自己的脸笑着。
确实,方皓辰是一个冷淡到冷漠的人,是一个全身心奉献给真理的人。
确实,在边雨的感情之路上,他从未遇到过像方皓辰这样的人。一个需要他放下自尊不断去追求的人,一个哪怕看着那些数字公式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人,一个……从未以任何形式明示暗示对男人感兴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