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阴阳溯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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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旧的古卷,书页翻开,摆放在池蘅、清和面前的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不能是凄美,只能称之为凄怨。

    凄怨的爱情故事。

    三百年前惊才绝艳的药谷传人,首次出谷,成为柳家大姐的跟班。

    容色倾绝天下的柳霓裳出身武林世家,从不以盟主之女的身份骄矜自傲。

    她日常待人宽厚有礼,不轻视比她弱之人,心怀仁善,慢慢在江湖有了一个人尽皆知的雅号——霓裳仙子。

    但凡见过霓裳仙子的,无论男女,不是被她完美的容貌蛊惑,就是被她如水的性情吸引。

    曾有一句话这样:你可能逃得过武林盟主的追杀,却逃不开霓裳仙子的一眼秋波。

    美人关,英雄冢,她看你一眼,为她去死都舍得。

    十五岁的药谷传人,心如琉璃,常存慈悲,不知人心险恶。

    倒在断桥被柳霓裳纡尊降贵扶起来的一霎,耳畔传来一声软语:“你愿意常伴我身侧吗?”

    宁序是怎么答的呢?

    她怔然瞧着一身白衣如仙似幻的女子,涨红脸:“愿、愿意!”

    一遇柳霓裳,宁序甘心乐意当了她五年跟班。

    大姐待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五年零四个月,从陌生到熟悉,彼此放任情意,任由感情发酵到无法回转的境地。

    宁序爱上了她。

    柳霓裳也成功使她爱上自己。

    直到有一日,试剑山庄庄主前来提亲,柳霓裳找到宁序,直接告诉她:我不想嫁人,带我走。

    宁序欣喜欲狂,连夜将人拐走,拐进世外桃源般的药谷。

    那时的药谷还没遭到外来的破坏,是世外仙境都不为过。

    一入谷,柳霓裳以她温善的性子、出众的外貌,得到药谷中人的喜欢。

    两人婚事将近,她日日央着宁序带她游览药谷附近的好山好水,暗中绘图,以特殊之法将图送出,送到身为武林盟主的亲爹手上。

    很快,药谷被围攻。

    那一日宁序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抚养她长大的长老,没了亲人,也再无至爱。

    武林盟靠着这次不光彩的算计得到药谷几百年累积的资源,柳盟主风头无两,武功大进。

    又因他乐善好施,频繁拿出丹药救人,得到很多人的敬仰。

    而亲眼目睹宁序‘死’去的柳霓裳,回到家后大病一场,娇花没了往日鲜活,美貌却更胜往昔。

    像是上天的宠儿,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有无数人为她神魂颠倒。

    为救她一命,甘愿舍去自己的命。

    她病得要死了,仍旧有人疯了似地欲娶她进门。

    四年后,武林盟主从一众追求者中终于选定试剑山庄联姻。

    成婚那天,大雪纷飞。

    喜气洋洋吹吹声中,宁序穿过漫天飞雪从天而降。

    一剑杀死柳盟主,一剑收割试剑庄主人头,她眼里无情,比冰雪还冷。

    大开杀戒报仇雪恨后,她带走坐在喜轿唇色发白、奄奄一息的柳霓裳。

    看着倒在血泊死得不能再死的亲爹,柳霓裳窝在她怀里释怀一笑,冲着昔日傻乎乎的跟班道了句谢。

    她比任何人都想柳景升死。

    她笑起来也比任何人都要美。

    但她快死了。

    她庆幸自己要死了。

    不用拖着病身走进陌生人的坟墓,不用再做受人掌控无法反抗的傀儡,不用再做不喜欢的事。

    她笑得很开心,比宁序见过的以往每一个令她感到惊心动魄的笑容都要真心。

    可惜,她还是没死成。

    宁序救了她。

    这是她人生另一段充满甜蜜和痛苦的开始。

    柳霓裳再次被带入药谷。

    “我为你研制了一枚毒药,大姐要吃吗?”

    这话的宁序脸上戴着银白的面具,口吻是柳霓裳那些年听惯的温和。

    “要吃。”大姐从石床爬起,斯斯文文将毒.药当解药来吃。

    宁序是药谷几百年没有过的奇才,可这位不世出的奇才为药谷带来灭顶之灾。

    她轻信于人,倾心于人,现实残忍地给她沉重一击。

    重到要让柳霓裳日日身陷寒毒苦楚,重到要看她生不如死地活着,心里的悔恨方能有半分宣泄。

    身在药谷她们相处与四年前没什么区别,她为她弹琴跳舞,她为她舞剑赏花。

    要唯一的区别,便是她不再心疼她。

    宁序冷眼看着柳霓裳煎熬十三年。

    十三年后的某个黄昏,她从炼药房走出来,背后是漫天霞光,手里捧着寒毒的解药,不辨喜怒。

    石屋一片死寂。

    推开门,她愣在原地。

    石床之上柳霓裳眉目覆盖厚重冷霜,死之前脸上带着笑,只是死得有些时辰,笑容发僵,没了生前百看不厌的柔和绝美。

    她决定放她一马,她死在她回心转意之前。

    宁序冷着脸亲手将她埋葬。

    柳霓裳死去的第一百六十八天,宁序往炼药房不吃不喝炼药三天三夜,炼的是寒毒的解药。

    名为【一念丹。】

    所谓一念,一念深爱,一念深恨。

    一念之间,她成了药谷的罪人。

    一念之间,她永远失去了爱人。

    一百零八枚解药炼成,她大哭大笑,顷刻间将辛苦炼成的解药全部摧毁。

    她有很多疑惑,而唯一能为她解惑的人已经不在了,炼再多的解药又有何用?

    宁序慢吞吞走向坟墓,亲手掘出柳霓裳的尸身。

    尸身不朽,是她对大姐的最后爱意。

    她蹲守柳霓裳三天三夜,才在死去的人身上看到【迷心蛊】的痕迹。

    【迷心蛊】乃传中无药可解的蛊虫,施蛊者催动此蛊能混乱人的心念。

    时日久了,再理智的人都会在蛊虫操控下成为不折不扣的傀儡。

    宁序年少离谷,《药典》的最后一篇,讲的正是【迷心蛊】。

    “中此蛊之人,身不由己……宁序!跑什么跑?你要留下来和长老们一起钻研破解迷心蛊之法,此蛊害人,哎?宁序!你有没有听我?”

    那日她跑得匆忙,根本不听三长老劝,一意孤行跑出谷,然后遇见站在断桥看风景的柳霓裳。

    是缘,是孽。

    三长老的话言犹在耳,她禁不住想:若她当日好生留下来和长老们钻研此蛊,制出解药,会不会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大姐有药可解,长老们也不会死。

    她们会幸福生活在一起。

    如同多年前霓裳抱着她在耳边讲述的那些,神仙眷侣,鱼水之欢。

    宁序哭瞎了一只眼,赶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离谷,发誓灭尽世间所有蛊虫。

    养蛊之人,必杀!

    只此一事,她耗费三十年。

    盘根错节的【蛊宗】因她一人,彻底消失在历史的滚滚长河。

    三十年后,柳霓裳坟前开满各色鲜花。

    宁序撑着手中长剑踏入炼药房,炼制出一枚解药,一枚毒药,封存在不会流失药效的寒玉匣。

    只此两枚丹药,一医,一毒,凝聚她毕生所学。若有后人得之潜心钻研,开宗立派不在话下。

    为免以后有人以寒毒戕害,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提笔写下【阴阳溯洄之法】。

    三百年后的今天,盛药的寒玉匣不翼而飞,仅留下一卷颇有岁月气息的古卷。

    池蘅眼睛亮晶晶的,指着那行字道:“姐姐,姐姐你看到没有?”

    阴阳溯洄。

    短短四字看得清和莫名的心惊肉跳,她没再往下翻,心合好扉页。

    “看到了。”

    她根本没看到最后面,池蘅心急,眸子一转,故作疑惑:“姐姐,你宁前辈为何留下解药还要留下毒药?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若有人拿毒药去害人,又不会这劳什子的溯洄法,岂不是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实在聪明,一语“亲者痛仇者快”直戳人心坎。

    沈清和默不作声看她两眼,仿佛听不出弦外之音,轻声慢语:“宁前辈痛失至亲至爱,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经历那些惨事,若还要她保留年少天真,委实强人所难。

    毒药、解药,都是她毕生传承。解药能救人,毒药用对了也能救人。错的不是药,是用药害人之人。”

    听她侃侃而谈,观她风轻云淡,池蘅叹口气:“婉婉,你明知我想的不是这个。”

    继鸾城【念生桥】凤生和帝姬爱而不得的神话传,这又是一个女女相恋不得善果的爱情故事。

    看完故事的清和这会正烦闷,奈何将军眨着会发光的眼睛虔诚专注地看她。

    她心肠发软,委实不出拒绝的话:“好,我们接着看。”

    被逼得没了法子,终是妥协。

    只盼这所谓的【阴阳溯洄之法】不是她想的那样。

    见她同意,池蘅笑着将古卷掀开,等不及直接掀到后面,生怕沈姑娘听不清,开口念道:“吾一生与药相伴,药无对错,而人有善恶。

    寒毒非不可解,后来人不幸中此毒,可寻一纯良赤子,以纯阳真气为引,将寒毒转嫁自身,反哺纯阳。毒分为二,寒毒之身亦可续命五年。”

    “……”

    宁序自己痛失所爱,不愿见旁人也失挚爱,可她行事同样是矛盾的。

    既留了续命之法,续命的法子又极其难得。

    正如她的那句:药无对错,人有善恶。

    是善是恶,全凭有人愿不愿意为你出生入死。

    古卷上并未写毒分为二后纯阳之人的结局,引得清和惴惴不安的猜想成真,来不及严词拒绝,池蘅惊喜出声:“姐姐,我修的不正是纯阳真气吗?可续命五年,这买卖稳赚不赔!”

    哪里是稳赚不赔,若连你也搭上呢?

    她果断摇头:“不可。”

    “怎么就不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和我不可,是要我看着你无药可救?”

    相识多年她极少对着清和翻脸,俊俏的脸本就没多少血色,这下更是冷若冰霜:

    “我自幼修行纯阳真气,乃纯阳之体。若能使姐姐少受寒毒之苦,这一身所学也算物尽其用,何乐不为?

    宁前辈性情再是古怪,终究是医者。我一心救人,她也了,寻一纯良赤子,我为姐姐姑且愿做那赤子,她再乖戾,总不会连亲口认可的好人都害。”

    “不行,我不同意。”

    猜到她不会轻易松口,池蘅气得脸鼓鼓的,她身受重伤这些日子以来脸颊消瘦不少,这会竟还能把脸气圆,可见真的郁闷。

    她这副样子诚然是极其可爱的,清和柔声安抚:“你伤还没好,没必要为我……”

    “哼!”

    闹脾气的将军拿鼻孔出气,背过身不理人。

    “阿池,你无需为我……”

    “哼!”

    不知为何,将军气成这般模样清和竟想笑,想笑又头疼,她道:“阿池,你真的无需为我——”

    “可我偏偏就要为你,沈清和,你要我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两人第一次争执拌嘴,阿池第一次连名带姓喊她,两个第一次叠加在一块儿,清和忽然失了言语,一动不动站在那,眼眶泛红。

    看她一副要哭却倔强隐忍的神情,池蘅心中生出悔意,怕她哭,更怕被她哭得心软。

    但事关性命的大事怎能是流流眼泪就退让的?

    富贵险中求。

    命也是如此!

    她不相信堂堂药谷传人临终写下的溯洄之法是为了死一个活一个,前辈故意没写明,未尝不是在考验施救者的决心。

    她忍着不去看沈清和含泪不落的画面,虽然那样子确实很美,可她哪里是能为美色放弃原则的人?

    将军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古卷,瞅着上面描画的【阴阳溯洄之法】,还没看明白,嘴里下意识开始念图画一侧的字:

    “先天纯阳功,有【回阳】【转嫁】之效,欲行溯洄之法,二人当……赤、赤.身相对?!”

    ——唰!

    古卷被人以巧力抽走。

    清和苦肉计没奏效,又被她一番话羞红脸,强忍着嘴里那句“登徒子”,嗔瞪某人。

    池将军被瞪得一下子想起自己女儿身的事,讪讪发笑。

    赤.身相对,实施起来还要保住身份不泄露,确实有些难度。

    她冥思苦想,一本正经:“姐姐,你容我想想。”

    “不准想。”

    清和羞得脸颊窜上两朵红云。

    将军见了心眼里欢喜,满口无辜:“姐姐,我又不会占你便宜。”

    沈清和忍无可忍,扭头拔腿离开,背影看起来都透着羞窘。

    池蘅哈哈大笑两声,笑声飘荡,清和驻足古槐树下反覆揉搓发烫的耳朵,没一会,便听石屋传来将军笑呛了的咳嗽声。

    她脸红扶额,哭笑不得。

    却也晓得以阿池行事的韧性,认定一件事不会轻易回转。

    这该如何?

    她一颗心怦然,慢慢又生出惶然:寒毒,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笑呛了的将军咳得伤口发疼,闭眼运转真气在体内运行两个大周天,脸总算有了微薄血色。

    她仰头暗道:看来想为婉婉续命,她自己得先养好伤才行,否则婉婉断不会同意她胡来。

    古卷上写,先天功又为先天纯阳功,对伤势回转有奇效。

    池蘅那晚伤重不死,除了有清和医术的功劳,还得归功于她功法的妙处。

    纯阳之体修行纯阳真气,往往事半功倍,好处多多。

    一息尚存,便有一线生机。

    之后她积极养伤,绝口不提【阴阳溯洄之法】。

    她越是如此,清和心里越不踏实,不过她能好好养伤,也是她最想看到的,其余的且不愿多想。

    半月光阴从指缝溜走。

    天气炎热,夏日蝉鸣不绝。

    捡回一条命的将军在空地坚持挥刀五百次,这才顶着满头大汗急匆匆回屋沐浴。

    日头有些晒,清和这会忙着在树下捣鼓草药,抬头见她红光满面走来,心脏热烈地跳动两下。

    眼前的阿池像是长高了,眉目精致如画,伤势养好,身板更显瘦俏挺拔。

    若以这副风流意态重回盛京,策马游街,少不得要被京里贵女掷来的瓜果砸懵。

    她倏尔抿唇:她了解阿池,阿池可不会乖乖站在那被砸。

    若有人砸她,别管砸没砸中,她肯定是要砸回去的。

    这个傻子。

    “婉婉,润润喉。”

    傻子池蘅双手平端一碗清水递到她嘴边。

    低头就着她的手浅饮两口,清和心里冷不防冒出一念:无事献慇勤。

    “婉婉……”

    “嗯?”她侧过身不看她。

    献慇勤的将军不罢休地绕到她身前,湿漉漉的眼睛不错眼瞧着:“婉婉,你就答应罢。我已经想好怎么为你散毒了。

    石屋有处暗门你肯定没发现,暗门开里面有间极其昏暗的密室,我们用衣带蒙住眼睛,你不看我,我不看你……”

    “那也不行。”

    “我伤已养好,能为你转嫁寒毒。你百般推拒,还是你介意我是‘男子’,舍不下颜面,担心赤.身露.体有损清白?”

    她喉咙发干,紧张地等待答覆。

    这份紧张落在清和眼里,便是她有不愿身份被人知晓的难言之隐。

    她不知池家意欲何为,哪能在此借中毒之身逼她坦白?

    她轻轻叹息:“阿池,我没有。”

    “没有那不正好?有什么好犹豫的,你还要我看你毒发多少次?”

    池蘅喉咙哽咽:“你不介意有损清白,我也不介意寒毒加身,女子清白有时比命还重要,你都愿意为我‘死’了,我为你冒险一回,能怎样?”

    她着着当真落下泪来。

    从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哪怕被大将军得皮开肉绽都没见她落一滴泪,此刻却哭得抽噎。

    清和心神大乱,满身聪明机敏竟不知该怎么哄她。

    “好了,好了,别哭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要我看你身受寒毒无能为力,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

    她梗着脖子,哭得泪眼朦胧:“好不容易有了续命之法,你竟不肯。我乃纯阳之体,不惧寒毒。我都不怕,你瞻前顾后什么劲?

    咱们将门子女,何惧一死?但有生还之机,为何要退?

    我们的命宝贵着呢,你却不惜命,要我怎么想?

    我都求你了,你竟还傻呆呆看着我哭,让你点头,真那么难吗?”

    她一连几问,问的哪一句清和都不便回答。

    难道我心中有你,舍不得你为我受苦,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见你身负寒毒?

    可了,只会吓跑情窦未开的阿池。

    她不能,现在还不能。

    山谷隐蔽,不用防备丢人,池蘅坐在地上放开嗓大哭。

    她好好讲道理不成,只能撒泼。

    她不擅长耍赖撒泼,可盛京是什么地?将军生于斯长于斯,见多识广,纵是实在没那么多眼泪,干嚎便是。

    哭这件事,讲究的是什么?

    要么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像婉婉上次含泪看她时的隐忍美好。

    要么哭得惊天动地,哭到捂住耳朵都能让对方感受到天崩地裂般的无措。

    哭就是了。

    声大就是了。

    这一哭,清和的心都要被她哭碎。

    没想到她会来这招。

    若记忆没出错,这是阿池常常用在池夫人身上的手段。

    八岁一过,很少再用。

    有个哭起来誓不罢休的女儿,她瞬间懂得了池夫人的不易,轻揉眉心:“阿池,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继续——”

    “我答应。”

    池蘅一抹眼泪,睁圆了眼努力看清她:“你什么?”

    沈清和俯身搀扶她起来,笑中带泪:“我我答应,我答应你救我。只是,苦了我的阿池……”

    “不苦,我不苦!”将军激动之下吹出个鼻涕泡,脸色顿僵,黑着脸从袖袋摸出手帕,她一脸幽怨:“你你,早应下多好,也省得——”

    腰肢被人搂住。

    微凉娇软的身子贴过来,她咽回嘴边的话,仰头想了想,手臂牢牢圈好那把纤腰。

    夏日阳光充足,她眯眼看向远处,音色轻柔:“婉婉,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