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平安脉
春,万物复苏,风绵绵柔柔吹过护城河岸,杨柳婀娜,鲜芽生发。
帝都一晃褪去冬日的银装素裹,点缀薄薄一层嫩绿。
三月好时节,皇恩浩荡。
陛下金口玉言派遣御医为三品以上大臣及其家眷诊平安脉,时人以此为荣,感恩戴德高呼陛下圣明、体恤臣子。
马车停在柱国大将军府门口,车帘掀开,清和搭着将军手臂迈入府门。
池家上下气氛没有想像的紧张,见到女儿归来,池夫人朝她点头,池蘅心安安稳稳放回肚子,问:“阿娘,您身体可好?”
御医登门最先为池大将军、池夫人诊脉,得出的脉象极好,身子康健,心无挂虑,以他们的年纪来讲身体好得令人羡慕。
当女儿的关心娘亲,池夫人感叹没白疼她,但见她的阿蘅眼神澄净一脸孺慕,望着她的时候还像儿时那般乖巧讨喜,登时心悦:“好好好,御医都直夸娘身骨好。”
得到肯定的回复池蘅跟着腼腆笑:也是,爹娘这把年纪恩爱起来还龙精虎猛不分昼夜,实在没甚好操心的。
清和好奇地睁着眸子细瞧,心生艳羡,她这婆母风姿绰约,早年没少跟着大将军行军仗,风吹日晒都无损风华,年近四十,体态略显丰腴,一颦一笑是另外一种美,美得更贴近凡尘。
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提得起双刀,横刀立马亦无惧风沙疆场。
这就是池夫人。
和姨母、大师伯冷傲的高人气韵不同。
池夫人的美,好比烟火人家随着炊烟徐徐飘出的软稠米香。
同为女子,哪怕她来看都得承认婆母是货真价实的美人。
美人配英雄,才生得出阿池这样好的骨相英姿。
池蘅和娘亲挤眉弄眼,稍顷看够了方肯轻扯未婚妻衣袖:“婉婉,阿娘好看吗?”
“……”
池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对这个儿媳满意的不得了。
上了年岁的人更喜欢被人夸赞美貌,尤其情真意切不自觉用眼神流露出的欣赏赞叹。
被她二人联合起来趣,清和耳尖微红,嗔瞪将军,池蘅被她瞪得心口热乎乎的,还未来得及调侃,两位兄长与提着药箱的御医一前一后跨门而出。
“这位……便是池三公子罢?”容越抚须笑道:“那站在池三公子身边貌若姑射的姑娘,想必就是沈大姑娘?老夫姓容,奉陛下恩旨前来为池沈两府诊平安脉,三公子,沈姑娘,请。”
为首的‘御医’笑眯眯的,面容白净,生得慈眉善目。
清和挽着池蘅的手款款而行,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忐忑,担心阿池的身份泄露,担心来人不止是御医那么简单。
几步路的功夫,她想:陛下这是生疑了。
拇指被轻捏两下,她歪头,猝不及防撞进池蘅含笑的眼眸。
她倒是丁点都不怕。
清和弯唇:事已至此,唯有相信大师伯的能耐。
内室站满人。
容御医神情淡淡,有意瞥过池大将军的面容,见他气势如渊,稳如泰山,对接下来的‘诊脉’提起十二分谨慎。
“一起来罢。”他道。
池蘅与清和默契地坐在方桌对面,丫鬟备好雪白丝帛盖在未来三少夫人柔嫩的皓腕,池英、池艾避嫌不去看,目光殷切地落在幼弟脑瓜顶。
婉婉有她却没有,池蘅眉心一拧:“本公子的呢?”
丫鬟被她问得哑然,红着脸将另一条丝帛献上。
盖好细白的手腕,将军心满意足:“诊罢。”
容御医嘴角一抽。
他刚从山上下来,山上的人哪个见到他不是客客气气的?到了此地却要受乳臭未干的儿平白嫌弃。
他右眼皮不住乱跳,沉下心来,端然就坐。
竟是双手同诊。
……
沐阳城,姜煋闲散地躺在山巅,青山绿水,清风吹拂,躺在青草地,末了她抬手遮住春光,微眯眼,一言不发盯着手心错乱的掌纹。
十五年前她堵上性命为阿蘅遮掩天机逆转阴阳,若是那么容易被人识破,就真给老祖宗丢人了。
啧。
天真。
姜神医唇边染了讥笑:【龙门】那些人一如既往的天真,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欺师灭祖的那笔账她早晚要和他们清算!
……
“还没诊出来吗?”池蘅认认真真扮演日常犯浑的二世祖,瞧着老头气定神闲的模样,越看越碍眼,倏尔脑袋探过去:“老伯伯,我不会是有什么大病罢?”
老伯伯……
容越年四十,卸下这副伪装还是不服老的壮年人,他轻呵:“急什么?”
才多会……
他心下不安,修道三十三载,他在【龙山】以‘断阴阳’闻名遐迩,他辈分虚高,敬重他的人不少。
和引以为傲的医术比起来,‘断阴阳’的能耐在一众师兄弟里显得颇为鸡肋,此次奉命前来护卫陛下,没想到正巧有用武之地。
只是……在最擅长的领域碰壁,滋味委实不好受。
“男尺恒虚,女尺恒弱”,此子脉象怎么切都是男子,比起‘他’来,沈家姑娘身中寒毒更为棘手。
容越额头冒汗,左右手交错分别搭在两人腕间,一心二用,心尖直接添了两份愁。
陛下怀疑池蘅是女子,这才有今日的诊平安脉。
两府势大,哪怕是皇室也不能行差踏错。
找不到证据,无法证实池家犯下欺君之罪,想整治池家便是师出无名。
越想,容越眉心拧得越紧,心浮气躁。
“哎?做什么!”池蘅捂住搭在腕间的丝帛,眼神古怪:“有人尚能悬丝诊脉,你隔着块帛巾就不行了,老伯伯,你不会是庸医罢?”
清和被她欠揍的口吻逗笑,‘夫唱妇随’:“御医可诊出什么了?我这身子……”她掩唇咳嗽两声:“我这可有得救?”
容越被她二人挤兑地老脸涨红:“这……”
他吞吞吐吐:“这……”
“这什么这!啊!我儿到底怎么了?”
池大将军三声吼,震得御医耳朵嗡嗡的。
他【断阴阳】断来断去,断的都是池三公子为男儿,慌忙从袖口摸出帕子擦拭冷汗:“三公子身强体健,气血旺盛,至于沈姑娘……”
他不敢直寒毒,寒毒也得有药可解才行,这毒他解不了。
顶着满屋子眼睛,他艰难道:“体寒虚弱,根基不稳,稍后老夫开几副药调理……”
池蘅笑着起身:“那就是没我们的事了?”
容越藏在广袖的手捏指掐算,算了几遭,得出的是池家幼子运道较常人稍微好些,按理这样的人不至于成为陛下的妨碍。
只是算一算他的命格运势,上一位‘龙卫’究竟怎么算吐血的,还为此赔上性命?
他来时踌躇满志,走时强颜欢笑,满肚子不解。
池衍亲自将人送出门,经此一事,对姜煋的崇敬更上一层楼。
池英、池艾不知幼弟为女郎,是以感受不到池蘅长舒一口气的痛快。
池将军眯缝眼,一脸高深莫测,笑起来慈眉善目:“婉婉婉婉,你快看,我这样子像谁?”
清和扭头,一怔之后笑趴在桌子。
池夫人也笑自家女儿促狭——她这样子,分明在学那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容御医’。
“还以为什么厉害人物,就这?”
“就这?”池大将军一巴掌拍在女儿肩膀:“太得意了,收敛点!”
池英池艾听不懂爹和阿蘅在什么哑谜,面上保持得体的微笑。
挨了池蘅不肯坐在他身边,跑去找清和话,两人头碰头谈论那位容御医。
池衍杵在那干瞪眼:就这?‘就这’已经是姜道长压上命轨与天争来的便利!
否则哪会这么容易欺瞒世人?
天机未显,那是有人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阿蘅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尚在母腹那日起,有多少人为她平安顺遂保驾护航。
“他还你体寒虚弱,笑死个人,这是哪来的庸医?我瞧他明明诊出寒毒却不敢,可见这庸医怂是怂了些,医术确实有点厉害……”
她前后矛盾,清和笑道:“那这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池蘅沉吟片刻,认真道:“厉害,可远没大师伯厉害。”
厉害的容御医回到皇宫如实相告,得知结果与自己想的完全违背,赵潜疑心顿起:“道长所言为实?”
容越在池家受尽屈辱,来到天子面前反而理直气壮:“陛下不信贫道,不如再请人来。”
一个不慎差点得罪他,赵潜压下不满:“道长哪里话?朕绝无此意。”
御书房,文弱的陛下凝眉细思:“池蘅……是男子?”
他仰头自自话:“朕如今不仅要防女子,还要提防疑似女扮男装的‘男子’?”
疑心生暗鬼,他现下看谁都不可信,眸子转动:“若能扒开他们的衣服看看就好了,可惜……”
“这有何可惜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陛下此时忌惮两府不宜用强,假以时日收拢人心,掌控生杀大权,介时想做什么还不是陛下一句话?
“依贫道看,沈家嫡女寒毒深入内脏没几年好活,人死了,姻亲变阴亲,好好运作一番脏水完全可以泼给池家子。”
赵潜没成想【龙门】的道长心也是黑的,抚掌大笑:“道长言之有理。”
金丝雀里的鸟儿分外老实,他想:当众扒衣服不可行,哪怕贵为帝王也不能不顾分寸羞辱重臣之子,真若做了,便是主动给池家递谋反的把柄。
不能强来,那以色.诱之呢?
不弄清池蘅是男是女,他觉都睡不踏实!
“来人,速速去请贵妃!”
……
一连七日,三品以上的大臣及府中家眷皆诊脉完毕,还真被‘容御医’诊出几桩‘女扮男装’、‘男扮女装’的后院秘事。
春雨贵如油,池蘅舍了厮撑来的油纸伞,跑着钻进【绣春别苑】,她怀里抱着油纸包,发丝沾染细密雨珠,进门叫喊:“婉婉,【如归楼】的醉香——”
话卡在喉咙被她咽回去,将军身处未婚妻闺房,一眼看到斜倚榻安然熟睡的沈姑娘,心神一颤,轻手轻脚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