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天下局
香闺落针可闻。
池蘅努力扯出一个无辜灿烂的笑,结果失败了。
她笑得很牵强。
一看就知道心里埋着苦。
背负天命与被爹娘捧到高处不同,天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非她不可。
这是份沉甸甸的责任。
做得好流传千古,做不好遗臭万年,像赵潜那样的,他死了,史书上也不会夸他只言片语,有的只有臣民暗地里的咒骂和后人语带嘲讽的蔑视。
“我……”池蘅嗓子干哑,她一路跑来,跑到一半不知怎的岔了气,现下喉咙不舒服,比起来喉咙不舒服,她更想问一句话。
她扯扯衣领,仿佛这样喉咙就能好受似的。
“我……”她陡然没了自信:“婉婉,你觉得……我能行吗?”
清和迁就宠溺地瞧着她,美目溢满柔情,正是如此的柔情给了池蘅开口的勇气,给了她稳稳当当站在这的底气。
清和是温柔的,清和也是聪明的。
她太懂怎么拿捏一个人的心。
更懂池蘅的心。
她散漫笑开,眉梢染了一缕隐隐约约的媚色,美色教人心颤,下一瞬,她又是端庄的,清清冷冷地睨了池蘅两眼,似在嗔怪她为何会丧失明光闪耀的自信。
可她的嗔怪仍是熨帖人心的。
她道:“我的将军,怎么能够不行呢?”
池蘅被她话里话外的赞美弄得面红耳热:婉婉这话,就差在脑门贴着她的阿池很能行了。
被她这么一趣,一鼓励,来时的紧张忐忑烟消云散,池将军眉眼轻扬很快摆脱天命在上的重压,她笑了笑,忽然就想喝婉婉的甜水。
清和揣着明白装糊涂,慢饮一口茶水,顺手将另一杯茶推到她手边:“你也尝尝。”
池蘅坐在她对面端起茶杯轻吹茶气:“这太突然,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若非如此,我更不知该如何解释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
池家的欺君,爹爹的严苛,大师伯的期许,萧师的破例,以及那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人的厚爱。
“你早就知道了?”
“不比你提前多少,也是顺着蛛丝马迹胡猜的。”
池蘅不知笑她谦逊,还是笑她话语里平平淡淡的骄傲,指腹捻磨着杯壁,喉咙微动。
“有话直。”清白不客气横她:“吞吞吐吐做甚?”
这一天来得太快,池将军不紧张其实还是有着难以察觉的慌乱。
她狼狈地垂下眼帘,握着茶杯的指节渐次松开,身子挪过去不好意思地蹭蹭未婚妻的肩膀:“姐姐,你亲亲我。”
她像个不知足的饕客,俏脸艳红,很少见的羞涩腼腆:“再予我尝尝,我……”
她揉揉耳朵:“茶水,压、压不了惊。”
着,视线落在未婚妻涂了口脂的唇。
清和端端正正坐在雕花椅子,被她看得腿脚发软,思量几息,歪头献吻。
……
“去忙你的罢。”
“嗯。”
池蘅餍足地咧唇笑,指腹轻柔抹过清和泛红的眼尾:“姐姐,我要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她定在那深深看了一眼,这一眼有深沉的情.愫,还有浓浓化不开的感激。
须臾,抬腿便走。
肩背挺直,步履沉稳,想来是想通了。
目送她的背影,清和忽而浅笑:“帝有二星……”但愿她的紫微星,无往不胜。
从别院沈婉婉那里汲取到爱的力量,池将军提前结束休假,以饱满的热情扎进边防大营。
她如今不再是百夫长,经历剿匪、赈灾,手底下的兵人数翻了几番。
池蘅一入军营,乌泱泱的兵围上来向她讨教兵阵、刀法,这全是上阵杀敌能活命的真本事,谁不眼馋?
她在军营过得如鱼得水,渐渐很得人心。
与此同时,深宫。
星月当空,赵潜又失眠了。
民间关乎天命帝星一传得沸沸扬扬,越想瞒着,越无法隐瞒,赵潜守在一片【榴花宫】的废墟前,无比想念贵妃在时的光景。
薛泠是懂他的。
薛泠常常不将他当做皇帝看待,但薛泠是懂他的。
懂他的卑微和战战兢兢,懂他的苦楚。
站在废墟前,赵潜的心久久得不到平静。
“真的好想……好想杀光他们啊……杀光了,就再没人敢朕的不是了。”
他眼底涌动疯狂之色:“道长。”
容越现身在他几步之外。
“道长,朕忍不了了。”
容越一反常态地没再劝阻,他轻抚胡须,轻轻一叹,推着当今陛下往无尽的罪渊坠落,嗓音缥缈,蛊惑道:“杀罢,唯有见血,他们才晓得怕。”
“唯有见血……才、才晓得怕?”
赵潜低声重复这句话,慢慢脸上有了笑:“对!唯有见血,他们才知道朕是天子!天威不可亵.渎!”
杀罢。
这场天下局,已经开了。
最先承受赵潜之怒的,是朝堂上的言官。
言官有监察之责,继宋老御史被陛下拿砚台砸死,张家的老御史也没逃脱被杖毙的凄凉下场。
金銮殿再次见血,肯真话的全然凭着一腔忠心开口,可他们的忠心换回的是陛下的无情。
张御史一死,人上蹿下跳,阿谀奉承的话堆满赵潜的耳,诸臣看得心惊。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往‘昏君’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柱国大将军镇守边关,镇国大将军手掌实权放任自流,赵潜满意他的态度,愈发看他比池衍好。
池衍有什么好?在外杀敌若能死在敌军手上那才教人拍手称快!
没了池衍,还有沈延恩为他赵氏卖命。
赵潜一边忙着笼络沈大将军的心,一边可了劲地杀鸡儆猴。
菜市口的血今天流了,还没干,第二日又有砍头的。
百姓们这会不喜欢看砍头,一开始看个热闹,看上几回,回家钻进被窝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
这是要变天啊。
对政治最不敏锐的平头百姓都感觉头顶的天要变了。
在赵潜的残酷杀令下,很少人敢议论天命一事。
陛下不准人们议论,但管不了人们心中所想,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不受控制地想:
那第二颗紫微星在哪儿呢?
赵氏真的会亡吗?
天降的第二颗帝星,是否是天命所归的新正统?
新正统和旧正统开战,第二颗帝星会被提前扼杀吗?
运朝百姓信奉苍天,尊崇天意,眼看当今陛下行事越没明君样,三天两头抄家灭门流放,官儿死了多少他们管不了,但这乱七八糟的税是要闹哪样?
你老子、你老子的老子都不敢抢我们娶媳妇的老婆本。
是了,陛下你三年之内不准我们娶媳妇嫁姑娘,敢情的是这主意?
我们的老婆本被你强行征敛,你扭头给死去的妃子修建一座楼——这干的是什么事?
还能不能好了?
民怨爆发最厉害的地方在乡间。
乡人淳朴,快被苛.政逼得走投无路。
田埂里的老大爷仗着天高皇帝远没有那【黑袍卫】头子来抓他,吆喝了一嗓子,开了嗓,开始骂陛下不做人。
过过嘴瘾。
好多时候,皇室的威严就是被骂没的。
白了,赵潜开始丧失民心。
韵元城,富饶之地。
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官府开始整敛‘除雪税’。
‘除雪税’是什么玩意这谁晓得?
短短两个月,羊毛薅了三四回,有钱人家捏着鼻子缴纳税银,普通的老百姓忍着憋屈也照样缴纳税银。
赵潜需要银子。
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
各地的税银送入国库,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道长的不错,【穷民之策】实乃上上策,没了钱,他们得仰仗朝廷活着,没有钱,造反都造不出几样兵器。
“朕早该这样做了,做劳什子的明君?要做,朕就要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千古帝皇!”
容越一副高人风姿:“陛下得是。”
身为【龙卫】,开局的那刻起,一切都变了。
……
边关。
刚结束了一场交战,空气都裹胁肃杀之气。
池衍池大将军望向运朝与狄戎的边界,眼目染了几许苍凉。
池英池艾一左一右立在爹爹身边,四下无人,一片空旷,正是交谈机密的好地方。
“爹爹。”
池家三位公子,长子英勇,次子聪明,幼子灵秀,池艾方开口,池衍轻轻抬手:“别话,听。”
听什么?
北风呼啸。
卷着血腥味汇入鼻腔。
狄戎去岁新王登基,登基之日,撕扯多年前的求和书,正式向运朝发出挑衅的声音。
新王为狄戎带来的是新气象,是兵强马壮,是凶悍的骑兵!是不服输的意志!
反观运朝,内忧外患,帝王不仁。
“听到了吗?是死去将士们的英魂在哭。”池衍作为重活一世的人,两世历沙场,对战争二字有着深刻的体会。
“这天,是要变一变了。我知道你们心存怎样的疑惑和震惊,爹爹今日便告诉你们,是的!天眷池家!”
哪怕当听闻消息时做好准备,在听到他亲口承认的这一刻,池家两兄弟还是难掩惊容。
“她和你们不一样,她生来就与所有人不一样。至高至险至尊的那位子,从她降生起,就得拚命地抓住,然后坐上去。做她该做的事。
“她太弱了,爹得帮她,不仅爹爹要帮她,全天下有志之士都要帮她。因为帝王只有一个,谁不配,谁就得让位。”
池衍沉沉盯着虚空,盯着来走无定的北风:“阿英,阿艾,你们想和她争吗?”
争?
和阿蘅争?
和他们生下来女扮男装的妹妹争?!
“别急着回答,慢慢想。”
池英池艾面面相觑:若阿蘅是女帝命,他们争,是争着做皇帝吗?
寒风鼓动衣袍,衣带与长发猎猎而飞。
良久。
久到池英开口,喉咙有些干涩:“爹爹,人各有志。是她的谁也抢不走,倘真有人抢,那人不会是我。我的愿望是做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像爹爹这样。”
池衍轻笑:“爹可是操弄权术的大将军啊。”
池英也笑:“总之,我会护着阿蘅。”
池衍看向自己的次子:“你呢?”
池艾道:“我永不会和阿蘅抢。”
“好,好。”池衍连道两声好:“如此,咱们就父子同心了。”
“当然。”
“当然!”
父子三人迎着冷风痛快大笑。
笑过之后,池衍道:“为父听姜道长提起过,何为帝命。帝命即为帝运丧尽前没人能将他拉下皇位,旁人抢也抢不走。
“帝有二星,星芒不是你弱,就是我强。那帝气、帝运、帝威,咱们统统看不到,姜道长看得到。
“她若能开一开世人的眼,世人必定能看到阿蘅眉心流泻的浓郁紫气。因她的降生,背负着无数人的福祸。
“十八年前,我曾见过帝星起,帝星沉,二星一明一晦,赵潜怕得要死。你爹我回到家关起门来大哭一场,那是喜极而泣。”
“爹……”
池衍得动容,用力眨眨眼,笑道:“这番话,憋太久了。”
他吐出一口长气侧身拍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回去罢,爹要在这静静。”
池英池艾乖乖退下。
待走远了,池大公子忽然握了握拳,池二公子没忍住在原地跳了一下。
真的耶!
是妹妹耶!
两兄弟‘眉来眼去’。
-阿蘅喜欢女子!
-大哥,阿蘅连女帝都当得,怎么不能喜欢女子?
-阿蘅要娶了沈姑娘,女子和女子……咱们就没团子抱了!
-要什么团子?我给你揉个雪团要不要?
池英不理他,再次握了握拳,死死压抑着兴奋:阿蘅是妹妹。
虽弟弟也很好,但妹妹更珍贵啊。
冷不防想到他们当着‘三弟’私底下的那些骚话,池英池艾脸一黑又一红,极有默契地想:可得管住嘴,不能把阿蘅教坏!
远在盛京的妹妹不晓得这些,结束完日常训练,池蘅前往别苑过夜。
饶是大被一蒙两人什么都不做,池将军张嘴就来的荤话也灌了清和满耳朵。
她一口一个“好姐姐”“好婉婉”,喊得人心都软了。
白日将军在军营低调发光,入夜隔三差五往绣春别苑跑。
不一定非得做点这样那样的坏事,有情人抱在一处心窝子都是暖的,比吃了蜜还甜。
池蘅深知当下‘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天命一闹得人尽皆知,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照常活好每一天,不引起怀疑。
水到渠成,该她站出来,再出来也不迟。
十一月,盛京冷得很早。
初雪降临帝都,白茫茫的,对面屋檐厚厚的积雪被太阳光照射,看久了眼睛会疼。
池蘅夜里好一番做梦,起得晚,叼着阿娘做的煎饼匆匆赶往边防大营。
池夫人在后面喊她,喊了两声歇了气:“罢了。”
折身之际她眼皮子跳得厉害,一阵心悸搅得心神不宁,她望了眼白得刺眼的雪天,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