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银勺子颤颤巍巍地碰到舌尖。
阿离像被雷劈了,呆在那里。
温泛夜在庭院洗蒸笼,忽见阿离像个陀螺似的从厨房里旋出来,满面红光。
“成功了!我成功了!!!”
“红豆么?”
“啊!”阿离折返回去,视若珍宝地捧着红豆罐走出来,“虽然味道和我娘做的还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很接近了。”
温泛夜尝了一口,垂下眼帘,“嗯,很好吃。你和你娘做的不一样,她的眼泪和你的自然不一样。”
“可不是当初的味道,国主会喜欢吗?而且,就算找出引子了,还要埋在桃花树下腌上一个,不,三个月才能入味。”
“不必担心,我最多的就是时间。”
啊?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离满脸诧异。
“只要是眼泪就够了,国主年事已高,并不完全记得曾经的味道,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触动回忆的点。”
温泛夜接过红豆罐,“等我回来。”
见他又坐着荷叶走了,阿离嘟囔:“还不是天上来的,只有天上能掉下这样的人物……”
今夜就是宫宴,她要在黄昏前备好献筵的荷叶饭。
红豆汤只进献给国主,倒不必准备。倘若温泛夜不能及时回来,她就要犯欺君之罪了。
眼看日薄西山,阿离坐在门前石坎上,托着腮。
他不会骗我吧?不会不回来吧?
阿离敲自己的脑壳。
刘离你可真糊涂,怎么可以相信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呢?他还当着你的面,把不良人的脑袋都砍下来了!
见鬼了,她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就他砍了不良人脑袋这件事,相反还挺解气。
温泛夜,你快回来啊,你不是还要去见青莲公主吗,可别带着我的红豆罐跑了……
阿离碎碎念,托着脑袋晃了晃去。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头,阿离以为是温泛夜,不觉露出笑容,待看清后有些失望:“赵叔,是你啊。”
“看到你叔不高兴吗?丫头。”他指了指身后的拖车,“你准备的荷叶饭呢?我拉进宫里去。”
阿离一愣:“不是我自己送进去吗?”
“是啊,咋的,你还以为咱们老百姓可以凑到宴席边上去啊。我帮你把荷叶饭拉到后厨,你就端着红豆汤,在监事堂外头等着,等太监试过红豆汤无毒后呈给国主。”
“那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去?就我那个伙计。这些荷叶饭还凉着,要热了才能送上去,我要他帮忙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都到宫里了,一堆宫女太监,你还怕缺人手啊。”赵叔往里看,“你那个伙计呢?”
阿离讷讷,“他,他去帮我买做红豆汤的材料了,还没回来。”
“可不能等,你也了这么多荷叶饭要上灶蒸,不得用一个时辰啊。你先把荷叶饭搬到板车上,我们从南墙的门进,你就在门那里等他。开宴时宫门都会关上,来迟了可就进不去了。”
阿离为难道:“也只能这样了。”
及至南门,管事姑姑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听赵叔完后道:“不行,我们怎知这荷叶饭的火候,你得一起去后厨。我会吩咐侍卫若见到你的副手就让他到后厨来。你不是要将刘氏红豆汤献给国主吗?没有材料,你怎么做?”
“我还有这个。”
阿离把那罐高山雪水腌渍的带过来了,若温泛夜真的赶不及,她就用这一罐,虽不能得到国主嘉奖,也不至于犯下欺君之罪。
“好,那我们进去吧。”
赵叔拖着板车,回头看了眼,“阿离,走啊。”
“啊,嗯。”阿离回过神,跑着跟上去。
她头一回进王宫,走在一览无尽的长廊上,好奇地瞟望。
真的和民间所传一样,宫中四处都是池塘,满目莲花。
莲城的莲花基本都种在宫里,老百姓平日里是见不到的。
阿离心生亲近,不觉走到栏杆边,半个身子伸出去。
那荷叶上亮晶晶的什么?是露珠吗?
她做荷叶饭用的荷叶都是买的,没见过这样新鲜的荷叶。
阿离不禁伸手沾了一点露珠,饱满圆润,放到舌尖尝了尝。
荷叶上的露水也有这等清香吗?
“阿离,走了。”赵叔喊她。
阿离忙将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提步跟上。
走到人少的地方,管事姑姑便与赵叔狎熟倾谈,“这次多亏了你提出的主意,王后很满意,赏赐了我许多东西,我已经分出一部分送到你家了。”
“姑姑,可不全是我的功劳,主意是阿离提出的。”
管事姑姑笑着看了眼阿离,少女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殊为可爱,“就是那刘娘子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和公主一样年纪,可有婚配?”
“有了,是那高家的独子高耀祖。”
“韩萍的儿子。”管事姑姑险恶地皱眉,“我年少时与她同邻,害了不知我多少次,看着慈眉善目实则口蜜腹剑。阿离这样的好女孩,嫁给她儿子算是倒了大霉。”
“她阿娘给她订的婚事,哎,刘娘子仁善,容易被欺负,我们知道的时候都已经交换定亲信物了,还能怎么办呢?这人和人啊,就算是同一天出生的,命运也不一样,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普通人。”
“她和公主殿下是同一天出生的?”
“嗯,可巧了。”
尽管两人声音不大,阿离仍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以为然,青莲公主连羽城少主的面都没见过,就要嫁给他了,而且羽城皇族基本都三妻四妾,公主以后大概是要和几个女人共事一夫。
她现在有好多钱,完成交易后还会有一大袋金铢,她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去哪儿都行,什么高耀祖,什么婚事,抛在脑后,她可以去找自己的喜欢的人。
这么想着,心头忽然浮现那少年呷着淡淡笑意的脸庞。
阿离一愣,忙用力地摇晃脑袋,直把自己摇晕了,才将那画面逐出脑海。
想什么呢?你和温泛夜是单纯的交易关系,他见到青莲公主之后,你俩就分道扬镳了。
虽然,那是头一回,有人为你出头……
名单上足足有八十家民间食肆,国主下令连夜改造出让他们备菜的地方。
阿离有赵叔这层关系,就不必凑到临时搭建的布棚,管事姑姑专门把给王子做饭的厨房腾出来给她用。
阿离不放心,拉住赵叔,“叔,你能不能帮我去城门等温?真的很重要。”
赵叔拗不过她,横竖眼下有很多太监帮忙,少他一个人无所谓,“好吧,我去帮你等。”
“谢谢。”阿离感激不已。
她将红豆罐放在一旁,先把备好的材料合着饭放进蒸笼里。
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藏进山坳,月亮悄悄从云间露头。
阿离累得坐在一旁的凳上,太监进进出出,将蒸熟的荷叶饭妥帖地放到花纹曼丽的食碟里。
一个银勺子,心翼翼地从材料最丰富的圆心里擓下几勺,铺在新鲜的荷叶上,再做摆盘,点缀鲜花。
挖完这几勺,这一笼就不要了,再拿一笼。笼里剩下的都赏给侍卫,再往下是太监、宫女。
管事姑姑绕过太监,“阿离,你的红豆汤备好了吗?”
阿离讷讷道:“我,我还没,国主现在就要用了吗?”
“你的是红豆汤,应在国主用过主食后再喝。我特来告诉你,大概是一个时辰后上汤,可千万别耽搁了。”
“嗯。”阿离忙不迭地点点头,“对了,姑姑,今晚青莲公主会出席吗?”
“当然会了,这可是殿下的送行宴。”
“那我能见到公主殿下吗?呃,单独见面那种?”
“你仰慕公主吗?”管事姑姑以为她和其他人一样,都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公主,“你只是个平民,怎么能单独见殿下呢?除非殿下召你入帐。”
“如果她喜欢红豆汤,应该就会叫我进去吧。”阿离自言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阿离坐立不安,不时跑到长廊,眺望尽头,希望能看到温泛夜的踪影。
眼看时间不多了,她只能用那罐雪水做了一碗红豆汤。
虽不会被国主夸奖,但这雪水做的别有一番滋味,国主应该不会惩罚她。
时辰到了。最受国主信任的贴身内侍走进厨房,端着食盘,穿过长廊,送至御花园,放在布满琳琅菜色的桌上,先由太监试毒,再舀出恰到好处的两口,用碟呈给国主。
“刘家的红豆汤啊。”碟中红豆晶莹剔透,甚是可爱,“还记得父亲最爱喝的就是刘家红豆汤,这可是刘娘子做的?”
“启禀陛下,刘娘子年初已去世了,这是刘娘子的女儿做的。”
“可惜了,父亲天底下只有刘娘子能做出那样味道的红豆汤。”国主环顾左右,“怎么就这一份?”
“刘姑娘只准备了这一份。”
国主不悦道:“胡闹。就因为朕是一国之主,便只讨好朕?今日是青莲的送行宴,民女竟不将公主放在眼里。来人呐,把她带上来问罪。”
不多时,阿离被押到御前来。
她脸上没有一丝慌张,似乎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民女刘离参见国主,请陛下先勿动怒,听民女解释一番。”
“朕还没为什么问罪于你,莫非你故意只送一碗,就是为了见朕?”
“国主英明,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国主。”
国主若有所思,摆摆手,让侍卫松开她,“看,你要怎么解释?”
“这碗红豆汤所用的腌渍红豆是民女用高山雪水做的,并非民女娘亲曾经做出的味道。明日青莲公主就要出嫁了,民女想为她做一碗娘亲所做味道的红豆汤。”
“哦?那你的红豆汤在哪里呢?”
阿离咬住下唇,“重要的腌渍红豆,还在……”
“放肆!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们进来吗?!”
众人纷纷看去,两个侍卫拦着一个中年人,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年,手捧一个沾满泥土的陶罐。
阿离回过神来,忙道:“那少年就是我的副手,是给我送东西的!启禀国主,那就是我要给公主做红豆汤的材料。”
国主给了内侍一个眼神。
内侍移步上前,“放他进来。”
温泛夜走到阿离面前,“我回来晚了。”
“哼。”阿离夺过红豆罐,眼神不自然地飘忽,“我还,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青莲,怎么了?”
青莲忽地站了起来,难以自禁地看着温泛夜,两颊飞上潮红。
面对国主的询问,她佯装无事地理了理裙摆,“踩到裙子了。”
完慢慢坐下,眼睛始终盯着少年。
温泛夜也在看她。
阿离看看青莲,又看看温泛夜。
他果然就是来找她的吧,用那么专注的眼神看着她,肯定是喜欢她了。
温泛夜想和她单独见面,不会是要带着她远走高飞吧?这可是逃婚,欺君之罪,要砍头的。
不过他那么厉害,带着青莲逃到天涯海角去也不难啊。
假如他们俩真的要私奔,那他会不会找我帮忙啊?我要不要帮他呢?
阿离不知不觉心情低落下去了。
总不能看着他被抓吧,而且既然他们两情相悦,就一定要帮的嘛……
“你既然已经拿到材料了,就多做一碗,让朕也尝尝。”
阿离回过神,看着怀里的陶罐,“陛下,我改变主意了。”
“大胆!”内侍呵斥道。
国主抬手让他安静,“为什么?”
“因为我之所以想做出娘的味道,是想公主在离开家之后还能记得家的味道。可是娘亲做的红豆汤,是国主记忆里的味道,不是公主的。”
国主颌首:“对,青莲没有喝过刘娘子做的红豆汤。”
“民女大胆,请国主让民女在王宫待到天亮,公主离宫之前,民女会做出让她永世难忘的,只属于家乡的红豆汤。”
温泛夜看向她,眼睛里似乎有坠落原野的星光,烧了起来。
内侍:“陛下不可,万一此人是来行刺的呢?”
“就你聪明。”国主瞪了他一眼,内侍不敢话了。
他对阿离的话起了兴趣,“如果你做不到呢?”
阿离俯下身去,以头抢地,“如果公主殿下不满意,民女愿以死谢罪。”
众人哗然。
国主抚掌,“好,你敢这么,明你确实有把握,也有胆识。不过既然你已经拿到了那红豆,就为我们所有人做一碗刘娘子的红豆汤吧。太阳彻底升到天上前,你要做出让青莲永远记住的,只属于莲城的红豆汤。”
阿离退下去做红豆汤。
她表面看着镇定,实则后背全湿了,手脚发凉。
别看她力气大,胆子超级,娘还喜欢拿鬼故事吓唬她,她嘴上着要赚钱跑路,心里其实有点害怕。
阿离捧住脸,内心哀嚎,为什么能出以死谢罪那种话啊,要是没做成了真的死了怎么办呜呜呜……
“没成功,你真的要以死谢罪吗?”
阿离看了眼温泛夜,“还不是你!你要是早点回来,我就不用胡八道了!”
“每个世界之间时间的流速不一样。”温泛夜垂下眸,“对不起。”
他道歉了?
阿离心软了,“我,我也没怪你啦。而且我那么,是为了帮你争取和公主单独见面的时间啊。你看现在我们能留到天亮,你肯定能见到公主的。”
温泛夜眼里却没有喜悦,反而赌气似的别开了脸。
干嘛呀这是?阿离抓了抓脑壳,“而且吧,你和公主两情相悦,看她刚才的反应,恨不得跳起来立刻跟你飞走。你们要是要私奔,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啊。”
“哎。”温泛夜重重地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既然不用你娘的配方,你要怎么做?”
“等天亮。”
事实证明眼泪是正确的引子,阿离做的红豆汤大受国主好评,甚至泪洒当场。
可是她已经向国主提过要求了,所以不能再提和高耀祖解除婚约。
希望都在天亮时递给公主的那碗红豆汤上。
可万一他们要私奔,那天亮时公主就不在了啊。
她必须二选一。
要么帮温泛夜,要么帮自己。
……
阿离不能在王宫里随意走动,活动范围仅限于厨房到御花园这条路。
足够了,她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内侍让一个太监跟着她,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上报。
但阿离从回到厨房之后,就一直坐在长廊的栏杆上,盯着一池莲花看,不做别的事。
太监站了两个时辰,腿都麻了,“刘姑娘,冒昧一句,你算在这里坐多久?”
“天亮。”阿离实话实。
太监表情扭曲了,一屁股坐了下来,反正就搁这儿耗呗。
他半个时辰就困了,靠着门呼噜大睡。
阿离也有些困了,但为了不错过她要的东西,只能强起精神,这一夜就熬过去吧。
蓦地她看见有一个背影,从长廊拐进去了。
她认出来了,是温泛夜。
他去见青莲公主吗?
阿离努了努嘴,她还在“帮自己”和“帮温泛夜”之间摇摆不定。
不定他们不私奔呢?又或者在公主出嫁的路上才逃走?
她总得知道这俩人的计划是什么吧。
阿离看了看呼噜不断的太监,蹑手蹑脚地顺着温泛夜离开的方向,一直跟到了一处被莲花环绕的宫殿。
只一座桥通往宫殿。
莲花丛生,随风摇曳,月色如许,袅袅轻轻。
一个人站在桥上,手里捧着一朵莲花,听见脚步声,她挟着微笑回首。
阿离躲在红柱后面,那是青莲公主,看她的口型,是“你来了”。
他们果然认识啊。
温泛夜背对着她,阿离听不见也看不出他了什么。
“你……带……我……走……吧。”
阿离认真辨认公主的口型。
他会答应吗?阿离盯着温泛夜的后脑勺。
不知道他答应了没有,公主露出了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接着从腰间接下腰带。
她一身蓝衣,那白蓝相间的腰带十分新奇。只见她从中间将腰带拆成两半,这才看出蓝色那一截不是腰带,是一条发带。
“能……送……给……我……吗?”
看来那条发带是温泛夜的,公主跟他要呢。
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呀?还是温泛夜算放弃公主,让她就这么嫁给羽城少主?
阿离在脑袋里搜罗看过的话本,什么虐恋情深啊,什么佯骗吃醋啊,什么才子佳人反抗大家族啊……
他们俩是什么情况?
却见青莲公主失落地垂下眼帘,似乎要哭了。
她将发带递了出去,温泛夜妥帖地放进袖子,转身要走。
青莲公主连跑两步扑了上去,就要抱住他的后背。
——嘭。
她脸朝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导致此事的罪魁祸首温泛夜,一脸诧异地看着摔在地上的公主。
他甚至没有扶她的意思。
阿离迷惑了,难道他们感情不合,难道他欲擒故纵?
公主坐在地上哭,温泛夜在一旁看。
或许意识到了她的哭声会引来注意,温泛夜勉为其难地将手缩进袖子里,隔着袖子将她拉了起来。
下一刻,公主还想扑进他的怀里。
温泛夜往边上一躲,好大一声噗通,公主摔进莲池。
阿离惊呆了。
她冲了出去:“你干嘛啊,还不快把人救上来!”
温泛夜摇头:“我已经救过她一次了,不思报恩,还想着让我带她远走高飞。”
什么意思?
眼下顾不得询问了,阿离跳进水里,将灌了几口水以致昏沉的公主拖上岸。
温泛夜蹲下,拿出手帕帮她擦脸,“她已经逃跑过一次了,在雪山上差点摔下去,我救了她,她捡走了我的发带。”
“啊?你来找她,不是因为你们两情相悦啊。”
“我又不瞎。”
也不知道温泛夜做了什么,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干了。
“好神奇。”阿离两眼放光。
温泛夜扯了扯嘴角,不知为何摇头。
她看了看昏过去的公主,埋怨道,“那你也不能这么无情吧。”
“本就无情,何来无情?”
“她一定是偷偷跑出来见你的,必须把她送回去。”
温泛夜没动。
阿离跺了跺脚,她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既然温泛夜不肯,她就自己来。
幸好她力气大,将公主抱起完全不在话下。
倒是温泛夜抱怨起来了:“她又弄湿了你的衣服。”
“我不认得路。”阿离望着桥那边的宫殿,“该往哪里走啊?”
“我也不知道啊。”
两人干瞪眼。
这时,阿离怀中的公主发出一声嘤咛,睁开朦胧的眼,“你……你是刘家食肆的……”
“殿下,方才是我的副手不对,您千万别和他计较啊。”
阿离替温泛夜求情。
公主似是疲了,没有话。
“陛下,我送您回去吧,您的寝宫在哪里?”
公主抬起手,指着最边上有楼台水榭的那间宫殿。
阿离看了温泛夜一眼,“我送她回去,你在这里等我。”
一路通畅,没有太监或宫女,似乎都被公主屏退了。
阿离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微风,宽大的露台没有围栏,一眼就能看见无边的池塘。
阿离将她放到软榻上,“陛下,您换一身衣服吧,心着凉。”
公主没有动作,阿离这才想起对方是公主,怎么会纡尊降贵自己拿衣服呢,“您的衣服在哪里?”
“不要管我。”公主赌气地,“我死了算了,就算死了,也不要嫁到羽城去。”
阿离叹道:“都情为何物,您对温泛夜是一片痴心啊。”
“他叫温泛夜?”
阿离愣了愣,“您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救了我,我知道他很厉害,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毕竟我才见了他一面。”
阿离糊涂了,“那你为什么要见他啊,还要他带你走。”
“因为他厉害,只要他肯带我逃跑,不管是父王还是羽城皇族,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我。”
阿离抓抓脸,“所以你并不喜欢温泛夜,只是想让他帮忙?”
“我可是公主,天底下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虽然他的皮相确实不错,可我更看重的是他的能力。与其我喜欢他,不妨我想让他保护我,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阿离汗颜。
好家伙,我还以为这是个爱情故事。
“他怎么救了你啊。”
“上一次我是买通了宫女和太监才逃走的,本来都到雪城了,却不想遇上了父王的追兵,我只能往雪山跑。那雪山路滑,险些摔下去。我还以为我要摔死了,没想到他救了我,你见过一个人能从这么高的空中落下还没事儿吗?我当时就知道,他一定能帮我逃跑。”
公主一边一边比划,忽然泄气,“现在没辙了,父王换了新的太监和宫女,我那一套不行了。”
“如果你想逃走的话,我可以求温泛夜帮你,他还是很好话的。可是,你逃跑之后怎么办呢?”
公主睨她一眼,“什么怎么办,我不用被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有什么怎么办。”
“之前被换走的太监宫女们去哪里了呢?”
公主一怔,下意识转过脸,“我不知道,可能被调走了吧。”
“那如果你逃走了,现在这些人会受罚吗?我听羽城对这次联姻很重视,莲城要是交不出人,恐怕就要仗了。”
公主气急败坏,“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在我们的庇护下生活,只要求我们牺牲,不就是仗吗?怕什么?”
阿离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公主的内心,像一面镜子,照出她不堪的模样。
“因为你是公主啊。”阿离看向外面那一大片荷叶,“你出生就是公主了,住在这样漂亮的地方,不用愁吃不用愁穿,就算你嫁到羽城,他们也会看在你是一国公主的面上,不会怎么为难你。可是老百姓要为衣食住行,想方设法地赚钱,可能辛辛苦苦好几年,生了一场大病就都花出去了。你享受了特权,也应该承担起责任啊。”
公主哑口无言,“你,你一个食肆的民女懂什么?”
“我只知道,有能力就要有作为,不能逃避,不能装聋作哑。”
阿离起身,“我只是个食肆的民女,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算我这么,你不听我没办法。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会为你准备好红豆汤。如果有机会,你可以逃跑,但一定要去很远的地方,不然你可能会后悔。”
公主一句话也不出,看着阿离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目光投向莲池。
……
阿离耷拉着脑袋,很没精神的样子,走过拱桥。
“怎么了?”
“公主不喜欢你。”阿离垂头丧气。
温泛夜弯腰看她的脸,“你希望她喜欢我?”
阿离反应慢了一拍,“不是啊,她是想让你帮她逃走,因为你是天上来的嘛,你不但会飞,还会架,还能帮我烘干衣服,所以你肯定能带她去一个国主和羽城少主都找不到的地方。”
“确实可以。”温泛夜点头,“她求我,我会帮她,除非你求我。”
阿离眨眼,“温泛夜,你这么气啊。”
温泛夜挑眉:“我哪里气了?”
“你让我求你,不就是想把你给我的钱拿回去嘛。”到钱,阿离转身变成财迷,摊开手,“我帮你见到公主了,我的金铢呢?”
温泛夜忍俊不禁,掏出钱袋,重重压在她掌心,“你数数。”
阿离掂了掂,收进怀里,“不用数了。”
“拿到这些钱,你就要逃离莲城,逃离高耀祖一家的控制了吧。”
换做之前的阿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我之前以为你们两情相悦,所以私奔了也算美事一桩吧。可现在我知道,她不喜欢你,她只是想逃避责任。我就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然后想到了自己,如果公主逃走了,我也逃走了,是不是对不起大家?温泛夜,我觉得自己也是那种对别人一套要求,对自己一套要求的人。”
“你和她不一样,你不用去想这些事。”温泛夜顿了顿,“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她为了救世,把自己弄得只剩一魂一魄了。如果等我找到她时,她还要为了救世把剩下的一魂一魄弄没了,我一定会……”
“会?”
温泛夜忽然上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把阿离的发型都弄乱了。
阿离跺脚:“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
“我一定会抢在她之前,把她要做的事给做了,翻天覆地也在所不惜。”
“你这叫封别人的路,让人家无路可走。”阿离好奇道,“既然你要找的人不是公主,那是谁啊。”
“你不是要搜集露珠吗?天快亮了。”
“你怎么知……啊,快走!”
阿离回得及时,太监还没醒。她取来瓷瓶,涉水入池,心翼翼地晃动荷叶,将露珠存入瓶中。
有温泛夜帮忙,总算赶在天亮前收集了三瓶。
阿离弃腌渍红豆不用,反其道而行之,将红豆放在新鲜荷叶里闷熟了,再用露水火烹煮。
她有些困,坐在灶台前不住地哈欠。
温泛夜接过蒲扇,“我来吧。”
阿离起精神,拍了拍脸蛋,试着聊天驱赶睡意,“温泛夜,你也要走了吧。”
“去哪里?”
“去找你要找的人啊。”
“已经找到了。”
“啊?”阿离不解,“不是不是公主吗?”
“你把雪莲花带来了。”温泛夜掀起灶台上碗的盖子。
第一缕光穿透窗棂,像金子洒了一地。
太监催促道:“公主提前醒了,正整行装。”
着忍不住抱怨起来,“不知殿下在想什么,先前能拖一刻是一刻,今个儿一反常态起得这么早,大家都忙不过来了……”
阿离掀开盖子,“快好了。”
时间紧张,看着差不多了,阿离忙将瓷碗端出来放在食盘上,来不及品尝,跟着太监急匆匆走去紫微殿。
因是她许下的承诺,这碗红豆汤也由她端给公主。
殿门洞开,日光奢侈地匍匐在地上。
公主站在日影前,低头看她没有触碰到光的绣花鞋。
走出这道门,她就要坐上车銮,在百姓注视下离开这片生养自己的故土。
逃跑很难吗?总有对她忠心的宫女,总有肯为她掉脑袋的百姓。
“将红豆汤呈上来。”
阿离端着食盘,移步上前。太监要求她不许抬头,不许看公主。
于是她低着头看公主那精致的绣花鞋,金丝银线交错,珍珠玛瑙点缀,这样一双鞋,拆出一只来都够普通百姓忙碌十年。
瓷碗端起,和红漆底盘相触发出磕碰声,在这无边的大殿里回荡。
“这是什么?”
阿离抬眼,公主指着红豆汤上面飘着的雪莲花,“那是雪莲花。”
“雪莲花……生长在雪山上的莲花吗?”
“是,它长在苦寒之地的悬崖峭壁上,因颜色如雪,故名雪莲花。”
“这样一朵我用力就能揉碎的花,居然长在雪山的峭壁上?那采到它不也很困难吗?”
“是。”阿离实话实,“哪怕是雪城里专门到雪山中采摘奇珍异物的猎人,也未必能采到雪莲花。”
“这样美的花,长在一个人烟罕见的地方,可能从生长到绽放再到凋零都没有人看见,很可惜。”
阿离忍不住道:“我不觉得可惜。”
嬷嬷:“大胆,公主没问话,你胡吣什么。”
“让她。”
“就算没有人看到,它也绽放出最美的模样。不同于这莲城中养在池塘里的莲花,它每日与风雪作伴,却如此坚韧,峭壁不能阻止它绽放,这世间还有什么花能与它相比呢?”
公主愣了愣。
她让嬷嬷退下,看向阿离,“你昨夜的话,令我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你得对,我既然享受了这富贵,也应该承担责任。羽城就是我的冰天雪地,悬崖峭壁,但我也要像这朵雪莲花那般,不管环境有多么恶劣,绽放开去。”
她双手持碗,低头饮了一口。
阿离紧张起来。
公主久久没有话,却见一滴清泪从眼眶滚落,砸进汤中。
“你用了什么?”
“荷叶上的露珠。”
“从我记事开始就和莲花相伴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让我永远地记住故乡的味道。”
公主将瓷碗放回食盘上,“有朝一日,我要以尊贵的羽城王后身份回到这里。既然不能逃,那就去面对吧,这是你教我的。”
她转身,义无反顾地走进光里。
不多时,嬷嬷跑进来,“殿下告诉国主,你做的红豆汤好极了,就是家乡的味道,她这辈子也忘不了。恭喜你,国主要赏赐你了,可别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阿离好像在梦里,她成功了?
她脚下踩着棉花,到国主面前,膝盖一软就跪下了,还觉得在做梦。
公主已经坐上车銮,王后在一旁拭泪,两个兄长悄声安慰。
国主抬袖按了按眼角,看向阿离,“你做得很好,罢,想要什么赏赐。”
阿离如梦初醒,连忙:“求国主赐我婚配自由之权!”
“就这么点事?”国主笑了,“吩咐下去,黄金百两,绸缎百匹,另赐牌匾,见者有如见圣躬!”
拿到圣旨时,阿离还有点恍惚,用力揉了揉,将脸凑到绢布面前细看,观察那还没干透的玉玺痕迹。
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天底下除了国主和她自己,没人能逼她做任何事情。
她不用嫁给高耀祖了!
她可以留在莲城,不用离开故乡了!
阿离回到厨房,赵叔帮她把蒸笼堆到板车上,庆幸道,“我险些以为你要栽在这宫里了,当初你娘拜托我照顾你,你要是真出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阿离把圣旨贴身存放,跟宝贝似的藏好,“多亏了赵叔,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要回去了,她四处找,没见到温泛夜的踪影。
他走了吗?
赵叔想起这号人来,“对了,你那个伙计以后还在你店里干吗?我觉得那伙儿不错,可就是吧,你们俩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嗐,直觉,你当我瞎吧。”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阿离手指按住嘴角,往上拉。
高兴一点啊,都拿到圣旨了,这以后就不用怕高耀祖一家了,他们肯定不敢和国主作对。
出了城门,阿离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谁。
对方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怎么这么慢?”
他没走?
他没走!
阿离按捺下心底的喜悦,快步上前,“你怎么还没走啊?”
“你希望我走?”
“你不是要去找人吗?”
“我了,已经找到了。”温泛夜看见她怀中露出来的圣旨画轴,“看来公主对你的红豆汤很满意。”
“你肯定早就猜到我会成功吧,不然你不会提前出来。”阿离眯起眼,手指晃动,一副“我看穿你了”的神情。
“是啊,我对你有信心,只要你想做的事,岂有做不到的。”
他真这么,阿离反而有点臊,“谢谢夸奖啊,我也没你的那么厉害啦。”
不对,怎么又被他扯开话题了,“你走不走啊?反正你见到公主了,也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不用在我这儿当伙计了吧。”
温泛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你看我干嘛啊?”
“我我找到了。”
“我知道你找到了啊,你——”
阿离呆住了,眨了眨眼睛。
她的手指慢慢转了个弯,指着自己,“你要找的人,是我啊?”
“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温泛夜笑了笑,“我了,我又不傻。”
“我不认识你啊,我没见过你啊。”
“因为你只剩一魂一魄。”他眼里的心疼要溢出来了,仿佛是掉进清澈见底的池塘里的染料,弥漫开去,“这些莲花不是为青莲公主而开,是为你。”
阿离抓耳挠腮,“就算你这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很难相信你啊。”
“没关系。”温泛夜牵住了她的手。
呀,他的手好大。奇怪的是,她并不抗拒,还隐隐觉得这是她等了很久的瞬间。
“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
纸鹤飘飘悠悠地落在窗台上。
坐修炼的宁昆山睁开眼,下榻走到窗边,拾起这破破烂烂的纸鹤。
宁昆山皱眉。
从哪个世界飞来的,要不是有他给的灵压护着,早就散架了。
温泛夜上一次送信是什么时候?似乎是两百多年前。
每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他恐怕已经在三千世界里跋涉数千年了。
他捏碎纸鹤,文字化作一点点光,钻进耳中。
宁昆山听到第一句,瞳孔瞬间一缩,急不可耐地往万华殿奔去。
“我找到菱歌了。”
……
“客官这边请。”
“哎呀温,不用这么客气,街里街坊的还这么见外。阿离一直叫我伯伯,你和她都成亲了,理应也叫我伯伯啊!”
“温,要一份荷叶饭!还有红豆汤!”
温泛夜应了声好,走到灶台,将头搁在阿离肩膀上,“要一份荷叶饭和红豆汤。”
阿离摸了摸他的脸,“乖,去熬汤。”
“我不会。”
“我不是都教你了吗?”阿离张牙舞爪,“心我找一个新的伙计取代你!”
温泛夜扁了扁嘴:“你凶我,你不爱我了。”
阿离:“……”
她到现在还没想起过去,全凭温泛夜每天给她讲故事。讲着讲着,他们就成亲了,从白天讲故事变成晚上讲故事。
他摊牌后就换了一个人,时不时撒娇,全然没有初见时的高冷劲儿。
阿离与高耀祖的婚约解除后,高家人来闹过一次事,阿离拿起国主御赐的牌匾砸他们,把他们砸跑了。
听那之后不到一个月,高耀祖就娶了何进的妹妹。鸡飞狗跳,家宅不宁,不过那和她没什么关系。
成亲一年来,只有一件事压在她心头。
如果温泛夜的是真的,他有永恒的生命,而她只能活七八十岁,那岂不是很残忍?
让他看着她老去,死掉。
一只纸鹤停在了蒸笼上。
阿离揉了揉眼睛:“阿夜,这只纸鹤会飞诶,和你之前做的一模一样。”
温泛夜拿过纸鹤,亲了她侧脸一下,“你先忙。”
他过纸鹤是九洲台修士传信用的办法。
所以,那是九洲台的信?
上面写了什么?
阿离满腹困惑,等到闭店,匆匆关好门后跑进卧房。
温泛夜坐在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阿离坐下了,“信上写了什么?”
“那个世界已经过去快三百年了,你的五师姐乔歌眉与她的丈夫已经去世,投胎转世,如今不知在何方。黑投胎之后拜入九洲台门下,如今是筑基修士了,他等到了金丹期,就去罗刹海国,当他们的‘镇国之宝’。”
阿离哈哈大笑,“黑还是那么有意思。”
温泛夜看着她。
阿离忙摆手道:“我没想起来啊,你描述过的黑就很有意思嘛。”
“银霄还未飞升,醍醐尚在游历,你的师兄师姐都挺好的。”顿了顿,“宁昆山问我,你此生结束之后,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现在是凡人。”温泛夜喉头滚动,“凡人会生老病死。”
这话戳中阿离的心事,“我,我也担心啊。不过我既然是天河的莲花,那不定回极乐天就好了?”
温泛夜握住她的手,“我们现在去极乐天好不好?”
阿离咬了咬下唇,“阿夜,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温泛夜点头,“你喜欢我就喜欢。”
“我想在这里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一生。你不会变老也不会死,到时候我变老了,你可别嫌弃我。”
“胡什么。”温泛夜反手往桌上放了一瓶丹药,“驻颜丹。”
阿离:“……”
差点忘了九洲台住着一群修士!
所以她这些天的烦恼都是没事找事吗?好忧愁啊。
温泛夜忍俊不禁,“你这阵子闷闷不乐,就为了这些事?”
“一直长一个样子,我们会被当成妖怪的。”
“那我们在这里待二十年,去其他世界游历。你想不想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我还以为你已经烦了跑来跑去呢。”阿离声地,“我真的挺想去看看的。”
温泛夜仰头爽朗地笑出了声。
“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
“你的嘴角明明翘上去了!”
“你看错了。”
“不准跑!”
作者有话要:
完结啦~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