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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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天一早,云澜上课的间隙,三哥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她出来时看到了,为着昨天的事生气,便没理睬他。

    不多会儿,茉莉风风火火的走来,挨着她坐下,悄声:“你三哥在外面等你呢,有要紧事。”

    云澜自顾低头翻书页,没动,嘴里回应:“他有什么要紧事,左不过就是又缺钱了,别理他。”

    再散学时,云澜还担心三哥死性不改,会立在楼梯上等,倒是没有,楼梯上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

    她们下午没课,茉莉和宴溦约好去参加唱诗班的诗会,问云澜要不要一起去。云澜忙着换衣裳,摇摇头,要去见母亲,她们两人便先走了。等她穿戴好出来,恰好走过门厅,和滚圆的柯夫人撞了个满怀,“哎呦,云澜!你哥哥出了事,请你去听电话呢,快去。”她。

    “啊?”云澜错愕的呆了一呆,三哥出了事!她才换上的裙子太长,走快了裙幅裹在腿上,只好提起一边裙角,赶着去接电话。

    电话是养和医院来的,对方确认了云澜的身份,告诉她,聂叔潮,自称是你哥哥的,头部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来,请你马上到医院来看他。

    云澜自己是学医的,忍不住问了问伤情,待挂了电话,来不及多想,匆匆赶到医院去。

    三哥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绷带,一只眼睛乌青的,底下颧骨上泛着殷红。见到云澜走进来,歪着头又不好动弹,只扯着喉咙喊:“五妹妹,我的亲妹妹,你可算来了,你看看你哥哥,受的这份苦,遭的这份罪……”

    云澜走近床边,通身上下看了看他,好在胳膊腿都好好在原位呢,又伸手点了点他脸颊上那块青紫,“哎呦喂,轻点儿,轻点儿,疼!”叔潮半真半假的吸着气。

    “也还好,多养两天,就退了,索性没有破相,人家倒是留手了呢。”云澜不咸不淡的给他听,矮身坐在床沿上。

    “什么没有破相,我这头顶都穿了洞了,你看看你看看。”着伸过头来,给云澜看。

    云澜才不要看,她面无表情的往旁边让了让。上一次,他使苦肉计,淋了雨、烧得满脸通红来找她借钱还赌债,就在不久前,四月里吧……惯用的伎俩!那一次,他满脸的眼泪鼻涕,她还记得呢!

    “这回,又是怎么惹上这些事的,我记得,你上次赌咒发誓,再不碰赌桌了。”云澜冷冷瞟了一眼他头顶上的窟窿,没往心里去。

    “老天作证,确实没碰,不过是认识了一位姐,白日里空闲得很,便去看看跑马……”

    云澜抬眸来瞪着他,赌完了牌,又赌马!

    瞪得叔潮忙不迭的解释:“就是见识见识,并没怎么玩,谁知会输得这样。大伯不还呢么?既出了门,便要开眼界、学本事。我这不是开眼界去了。”

    云澜瞧着他振振有词,点头道:“那你多多去见世面,我先走了。”

    “哎,云澜,亲妹妹,”叔潮扯住她衣袖,赖皮道:“我伤得这样了,我这医药费还没结,咱们兄妹骨肉一家子亲,你就忍心走了。”

    “我也没有钱,你是知道的,我连明年的学费都还没着落呢,比不得你,月月都有二伯母的体己钱贴补?”云澜义正言辞。

    “好妹妹,你的很是,可我眼下兜转不开,你先替我垫上医药费,下月我第一天就还你,好不好?”叔潮放缓了语气,接着道:“你也不想看着我被人追债追到学校去吧,若传回家去……”

    传回家去,三哥这些混账事,难保二伯父不断了他的学业,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也比外头学坏了强。从前二伯父就过这样的话,若三哥被押解回家,那她的书自然也是读不成了。

    他的没错,他们两人,是栓在一条藤上的。

    云澜思虑这些时,才猛然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不好!已经过了四点钟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三哥真是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她低头拿出一叠钞票来,好言道:“给你,这些够你付医药费的,伤得也不重,便不要装了,这里住一晚费用不便宜,略躺躺,就回学校去吧。”

    叔潮伸手接着,笑得嘴角一牵扯,脸上生疼,半笑半哭着:“你真是我亲妹妹,我亲妹妹也没有你这么亲。”

    云澜这才伸手,抚了抚他头顶的伤处,还好,当真是伤。她赶时间,叮嘱他两句,便匆匆转身出了医院。

    不知道母亲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如今她去迟了,可会不会受影响,她一路惴惴。

    等赶到地方,珍妮给她开了门,面色不好,迎面便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问她:“你们聂家人都这样不守时么?约好了的钟点,转头就忘了?”她扭身朝里面去,拧着细腰瞟了眼窗外天色,哼笑道:“倒是踩准了点,来吃晚饭的啰,可惜吃饭的人等不得,先走了。你还当如何!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云澜跟在她身后,听她这一番数落,戴着精钢石手镯的腕子隐隐发烫。可也习惯了,从前在家里,就惯常听母亲这样嘈嘈切切的一通埋怨,“你们聂家的好家教,养出的好人儿专爱在外头做人!”“得了传家宝似的,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前面这句是专云澜父亲的,后面这句应用得就广泛了,大伯母的时候有,二伯父的时候也有,灵活得很,总是顺了嘴,聂家这些人通用。

    云澜这会儿想,她也姓聂,自然也通用。

    “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我前面为一点事耽搁了,现在还来得及么?”云澜想着要补救补救,关乎来年学费,于她是要紧事,总不能就此放弃掉。

    “你还当是你大伯家的车夫呢,吩咐一声就能来,摇摇头就能走。我好容易替你算,笼络好了人心,就等今天下午见一见面,你倒是好大的姐架子,连声招呼也没有,就为点子事耽搁了!真真是你们家养出来的好做派,扶也扶不上墙。”珍妮越越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挑着细眉看云澜。这个女儿向来和她不贴心,好在她也不怪她,因为她也没上过心,算是两不相欠罢;可这回,为着她读书的事,要她没真心帮她,那也冤屈了她。虽有点儿临时起意的嫌疑,想把这肖太太的儿子介绍给云澜,可也确实是门好亲事。等两家父母点了头,孩子家有什么好挑拣的;待定了亲,肖家财大气粗的,还能不帮忙把囡学费的事解决了。这样一来,聂家账房里想让她难堪的伎俩也算落了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局面了。

    她心里这么一想,眼神里更添了两把刀,往云澜脸上狠狠剜着。

    云澜仍旧垂手立在原地,时候每每听到母亲这样迁怒,她便缄口不言,那姿态,落在珍妮眼里,是沉默的不满,无声的抗议。现在不同,云澜终于长大了,她面对行止依旧的母亲,不再有意与她对峙,她看着她这样奔走,折腾之后也还是不如意,甚至对她生出些同情的心来。她好声好气的哄着她:“是要见什么人么?抱歉得很,我失了约,明日还能见么?我保证准时到。”

    云澜想的还是珍妮那位廖先生,在美利坚有农庄产业的那位,多半今天下午是约了他来相见,是要请他帮忙资助学费吧?云澜在赶来的路上,还在心里计较过,终究是母女一场,临到最后,她总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

    “明日?”珍妮歪着头,气笑了,反问的语气,自顾自的点起了烟,不再话。

    云澜失望而归,和母亲不欢而散。于是这天回来得特别早,天边还亮着最后一点光,宿舍的门厅灯却早早点了起来,橘黄的一团。照得云澜心头越发忧虑,经过起居室要上楼去,忽然被金姐叫住,“云澜,你有一件东西在这儿,”她点着头,神秘的眼神,像是在一段不大不的新闻:“一个长相很好的男生送来的,他这么高!”着,抬高了手臂,比划着,又着重强调:“他这件东西很重要,请我务必转交给你本人,他是你的男朋友么?”

    “什么?当然不是。”云澜一脸疲惫的否认,走去拿桌面上的牛皮纸包,似乎包了好几层,紧实的一整捆,底下附着一封信。她拿走时向金姐道谢:“多谢你,金姐。”

    “哦,不必客气,你男朋友看起来真白净,比茉莉的杨先生生得还要好。”金姐慷慨的夸奖。

    云澜听在耳朵里,叹了口气,没回头的走了。

    那卷牛皮纸包,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低头仔细看过一圈,真像时候过年,从老家送来的年糕,一卷一卷,似乎也是这样重。

    回到房里,她先拆了那封附来的信,是约克教授写来的,原来是她申请的奖学金到了,居然真的定给了她,简直是意外之喜。教授在信上,以密斯聂的成绩,头两年的奖学金本该也是要定给你的,奈何你并没有申请,只好给了别人。这次虽然申请得迟了,但还是优先确定给你。

    云澜感激不尽,放下信纸,凑过去,从那包牛皮纸的边角里扯开看了看,两千块钞票,原来是这样的一卷啊。她挨着窗边的书桌,倾斜的余辉在她手边留下一道淡光,她垂首思虑着,这许是专为留给她的一片桑榆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