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看伤
他也奇怪,她的手像块润泽的凉玉,他怎么也暖不热,索性伸开手掌,把她包在掌心里。
起初,云澜是被切断了视线的紧张,对于要被带去哪儿,要做什么,是否有危险,并不十分担心,大概还是因为实在很信任他,这份信任源自何处,她倒从未深想,直到他忽然松开手,整个手掌围拢来,包裹着她,暖热的掌心温度传进她心里。
她眼上覆着厚厚一层黑粗布,笼在密实的黑暗里,没有光;却微微转过脸来,仿佛看得见他低垂的眼眸。
车子一路颠簸,高高低低。是上山了么?又下了山?云澜在心里猜测着。不知开了多久,车子停了。
她扭身来微微仰头,依着他手的位置确定他的方向。
“我们先下车,”怀承,同时拉开车门,托住她手肘,接她踏在地面上。“到了么?可以摘下来么?”云澜努力的站稳,原来没了眼睛,是很难保持平衡的。
“还没到,我们要换一辆车。”怀承,他松开手,可能要走过去跟接头的人什么。云澜一人站在那儿,风雨停了,却突然觉得天空地阔,背后寒意攀上后颈。
有另一个人来轻轻碰了碰她手臂,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孩儿,“你是聂医生吧?我们是来接你的,我先扶你上车。”她着要拉云澜的手。
云澜警觉地向旁撤出半步,让开了她。她能感到对方僵了僵,继而听到那女孩儿的声音,似乎有点儿不悦:“怀承,你看……”
怀承马上走来牵住云澜,向旁边的丽惠摆了摆手,解释道:“我来,她跟着我。”
接着是坐人力车,怀承和云澜同坐一部车,宗瑞和丽惠一部。丽惠来时是计划她和聂医生同乘,让肖大哥和宗瑞一起;为着怕请来的女医生介意,她才特地赶来的。这时看来,实在是多虑了。丽惠坐直身朝前车看着,果然是新派人,一点不介意,挨得这样紧。
待坐定,云澜偏头来向怀承解释:“我因为不知道对方是谁?所以……”
“嗯,没关系,你跟着我就好。”他知道她的意思,简短道。
车程很短,也就几句话的距离。云澜下车时,怀承伸手来替她解开了黑布,她原以为由暗到明,乍然开蒙,也许眼睛受不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光,这里四处乌幽幽的。云澜记得这几天偶尔放开了管制, 药铺里有灯,连街灯都亮着。
可这里显然还在点着蜡烛,没有通电。她四下看了看,似乎是个村子,木屋坎实在有年头了,缺了口。怀承带她穿过阴暗的天井,过了二道门,直往后院里去。
“病人是位国际人士,讲英语,也是虔诚的基督徒;受了很重的伤,但以皮外伤为主,等下你认真检查,检查后出来告诉我们。”他飞快介绍着病患情况。
云澜听着,疑惑地盯着他。
他看懂了她的猜测,点头道:“对,她是修女,所以不方便让男医生查看。其他的事,你尽量少问,看到了也作没看到。实在想知道的,你来问我。”
云澜快步的跟着他,点了点头。听见他转头来补充:“云澜,不是坏事,这点我向你保证,其他的事情,我不能,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云澜无声的的看着他完。装作不知么?不该问的不问么?没什么,这些本领不难,她从就会的;父亲和母亲不和,她从来装作不知,母亲在外面的花边故事、父亲出了门的荒唐行径,她也从来不问。
她点头答应了。随着他跨进一间逼仄的间里,亮着好几盏烛台,中间低矮的房梁上吊着一块青花的粗布,当做隔帘把这间划分为内外两格。
怀承和屋角里站着的短衫男人低语了几句,那人眼神严肃的扫过云澜面上,他走来客气道:“辛苦聂医生。”
云澜只点头致意,保持着沉默。
怀承帮忙准备了简单的医检用品,云澜掀帘进去。病人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蹙眉合目,呼吸微弱。
她低身下去,用英语简单的做着自我介绍,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的回应了几句。云澜得到她的允许,掀起被角,替她慢慢的做着检查。
她和病人低声交谈,没注意有人从身后走近,丽惠另端了一副烛台来,特地的为她照着亮。大概并没过多久,她把烛台放在床头的几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云澜恰好出来拿换纱布,看见丽惠和怀承在同站在矮柜前话,丽惠问:“聂医生在和她什么?”
“在问她疼痛的反应和既往病史。”怀承回答。
“要防着她些,别问了不该问的。”她十分严肃的挑了挑眉。
怀承没有再看她,只点了点头,“放心,她不会。”
云澜配合的把这些也作看不见,转身回到床边。其实一套检查做完,她确实疑惑特别多,这位女病人,不是一般的受伤,浑身上下,伤处细碎而繁多,还多在私密处。她心里判断,若不是人为造成,便也没有其他可能;而为仇怨,那也实在下手太过阴狠,钝刀割肉,是要为了泄愤么?还是为了要她做什么?或者要她什么,她不肯?或者,其实是受了刑……
她检查好出来,朝怀承的方向看了看,他仍被丽惠挡着,在什么。云澜不得不叫他一声:“怀承!”
他应声抬头,向云澜招了招手,“来,”他错身绕过丽惠,把云澜带到另一个隔间去。
另一间也是病房的样子,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坐在长凳上写着什么,看见他们立刻停了下来。“怀承,怎么样?”他焦急的问。
怀承朝云澜看了一眼,示意她来。云澜便如实描述检查的结果,对面的老先生不动声色的听着。
“据你看,会有别的伤处么?或者内伤?”他问。
云澜摇头:“目前来看,不太可能有内伤,病人自述,也未有提及,但失血较多,痛苦尤甚。”
云澜讲完,老先生似乎长舒了口气,坐了回去。他凝神了片刻,同时向怀承和云澜道谢:“多谢聂医生,深夜劳动。不知怀承有没有明,今晚的事,还请聂医生出了这个门,就当没有发生过。”
云澜点头,表示了理解,“怀承来时便已告知,您放心。”
他于是点了点头。
等他们从后堂里出来,大概已经凌了,卸了差事,云澜忽然一身轻,让夜风一吹,了哆嗦,她才想起实在穿得少,身上的长大衣过膝,露出底下的睡裤来,因为来时踩了水,这会儿裤脚上洇湿了一大片,她低头看了看。
“冷么?”怀承也跟着朝她裤子上看了看,风吹着她裤管一阵飘荡。
云澜如实的点头,“冷的。”
怀承听完笑了,他想她这实话的样子,特别好。他边笑着边抬手解自己大衣的衣扣,云澜马上按住他手臂,推辞道:“不用不用,你忽然脱掉大衣要伤风的,我不要紧,再过一会儿,要回去了吧?”她猜测,他们这样行事神秘,应该不会希望她久留。
他已经脱下来了,低头披在她身上,“等宗瑞叫辆车来,我们就走。”他。
她抬头来还想推辞,被他伸手过来扣紧了纽扣。他的大衣真长,把她兜头罩在里面,衣服里他体温尚存,像忽然躲进了棉毡帐篷里,她手脚立刻暖和了起来。
“你要是着了凉,都是我的罪过。”云澜看他里面只剩一件青果领的开襟绒线衫,并不能保暖。
他含笑听着,没有回话,但在心里悄悄的想,你要是着了凉,那便是我的罪过,与其这样,我宁肯是我自己。
他们这样站在回廊上等车,只这两句话的功夫,丽惠已从内堂赶来,一走近便有些诧异的语气:“怀承,正是升湿气的时候,你怎么把大衣脱了?”
怀承低头道:“不要紧。”他完微微转身朝门口张望了一眼。
丽惠真是古道热肠,她又转头来看云澜,认真道:“哎呦,他这大衣你穿着也太大了,准是漏风的,”她指了指旁边一框亮着芥黄灯光的窗口,“我房里有厚衣裳,借你一件吧,也省得怀承在这里吹风着了凉。”
云澜还没想出要怎么婉拒,她得这样有理。身旁还在张望门口动静的怀承先替她开口:“不用了,等车一来,我们就回去了,不必麻烦。”
丽惠已经伸手来拉云澜,她爽快道:“宗瑞去找车,这时候可不容易找到,也许还要等很久,还是先跟我去加衣裳要紧。”
丽惠手上真有把力气,云澜被拉得连下了两级台阶,怀承在后伸手,都没能触到她。
“两步路就到,何必把怀承冻病了呢!”她边走边对云澜发着叩问灵魂的质问。所以许多故事,最怕有旁人插手,一有第三双眼睛,就哪儿都不好了。
云澜跟着丽惠回房,在她这间四方的卧室里看她来来回回的翻找,床榻边上,桐油漆面的衣柜里。“我有件绸面的掐牙背心,借你穿在里面正合适的……”她嘴里嘟囔着。
云澜在旁看她一件件把大衣裳搜拣出来,站在她身后,不得不帮她接着,搭在手臂上,也低头看看,确实都不是。
“或者……”云澜手里捏着件夹里的对襟棉背心,想这个就挺好,不必找了。
她还没完,丽惠一拍掌,“对啊,我晾在宗瑞房里了,我去收,你等着。”她一团火似的转身奔了出去。
云澜只听到“吱呀”一声门响,两间房门对着门,一道人影闪进去。“这身手……”云澜在地心站着,挽着一叠衣裳,心里自叹弗如。
“好了么?宗瑞找的车来了。”怀承半个身子探出回廊来,朝这边喊着,“云澜!”
“哎,”云澜答应了一声,向对面黑洞洞的门里望着,果然,丽惠从那里跳出来,手上提着件深色鸡心领的绒背心,急三火四的走进来,手上没停的替云澜换起衣服,“这件绒背心更好,我帮你穿在里面,最是保暖的,别看它不大,一件顶你穿三四件的。”她笃定的,云澜没插进嘴去,只有伸长了脖子让她套在睡衣上的份儿,又赶着出去找怀承,他车来了,她正着急。
丽惠大踏步的比她还走得快一步,她也朝门口张望着,同时把怀承大衣递到他手里,嘴里念叨着:“宗瑞今天这样快!”
怀承没听清丽惠什么,他朝云澜身上量着,见她边走边扣衣扣,门襟缝里露出一截墨绿的突兀来。
“你这是穿的什么?这颜色!”他觑着眼睛,毫不客气地问。
“一件绒背心,”云澜回,同怀承一起跨出门槛,丽惠就跟在他们身后,云澜趁着上车的空,快走一步,凑近了向怀承耳朵飞速道:“既是借的,就别讲究颜色了吧!”
怀承站在车边,没忍住,笑了,朝跟来的丽惠扫了一眼。
丽惠见他回头来笑,也露出了笑脸,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