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家事
他们站在楼梯口话,伍姐正往后花园里晒几张旧桌布,敞开着后门,随着她进出,间或吹进一阵午后的温风。
云澜背对着后门看不见,伍姐眼睛来回扫过他们,一眼不肯放过。怀承抬眸看了看,拉着云澜上楼去。
径直回了云澜住的套间。一回房,他们两两相对,云澜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明,太多了,一时分不清该从哪里开始。她被他拉着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脑子还在不停的忙碌想着,极诚挚的向他道:“那,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同你讲,比如我家里的情况,还有我父母……”
他几乎和她促膝对坐着,落地窗的丝绒窗帘层层的拥在她背后,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忍着心底的笑,点头鼓励她:“嗯,你家里怎么样?”
“我们家最早是跟着祖父就任,从浙江迁到上海来的,后来经历了祖父卸任、大伯父出仕的种种,一直住在上海静安寺一带。祖父去世后,家里就是大伯父做主,二伯父负责经营祖母手里留下的铺子和田产,我父亲排行第三,下面还有一位妹妹,是我们的姑妈。她,她因为受了旧式婚姻的害,结过一次婚,但过得很不好,被祖母接回家里来,直到祖母去世,便一直住在祖母的院子里。”云澜回忆着,目光穿过怀承肩头,渐渐飘出窗口去。
“那,你自己的父母呢?”怀承问她。
“我父亲,他不是我祖母亲出,是我祖父的一位姨太太生下的孩子,听那时因为生孩子疏于照看,作了病,没出月姨太太就病逝了。我父亲从也是养在祖母房里,同大伯父、二伯父他们一样长大,”云澜讲到父亲,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他。她从记事起,就见他穿着石青的长衫,匆匆跨出门槛去听折子戏,那发乌的累月的旧门槛,他一抬脚,带着韵律的,也像是一出戏。“但总有周围的人提醒他,提醒他不是嫡出的,就连他自己也渐渐这样认为。祖母觉得他越发无心向学,便早早做主,替他娶亲。请宁波老家的族亲帮忙,定下了当地一家做皮货生意的人家的二姐,计划等过了次年重阳,就接亲完婚。后来因为他在外头戏园子里闹出极不好的新闻,不得不赶着仓促间把老家的未婚妻提前娶进门……”云澜边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故事,在她们家里都算不得什么秘闻,是她母亲三天两头会提起的,她手里捏着帕子一角,坐在书房的上首,向站着看窗边盆景的父亲叙:“要不是我,几百里路赶着来替你填缺,你们家逼死戏子的事儿,看你们怎么收场!”她母亲一贯的细声细气,像在阿春今日买的胭脂不够红,却自有一番含着刀枪剑戟的风味。
他们是一对好声好气话的难得一见的谁也不爱谁的夫妻。云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你母亲呢?”怀承听她越,越寂寂起来。
“我母亲,她家里原是几代经商的,但从我记事起,就没大回过外祖家。她跟娘家走动的极少,一来大概路途遥远,二来想是当年生了怨,觉得家里对她不起,把她远嫁又受了蒙骗……”她停在这儿,用力想了想,母亲后来的故事太过精彩了些,是比父亲更难描述的一程。
他看她得越来越慢,便想替她缓和,接口道:“我母亲家里,也是经商的。”
云澜听着,心里还生出点温暖的感激之情来,朝他点了点头。同时看见他含着笑的嘴角,还在上扬着,忽然想到什么,自己又有点儿拿不准,疑惑着:“是不是……应该是你先的?”
竟被她反应过来了!怀承掩饰着往椅子深处坐了坐,正挡住云澜面前的半扇日光,“嗯……这个,也没有一定的吧!”他断续的。
“譬如我三哥,每次交了新的女朋友,总是先跟人家,我家里有灯泡厂和面粉厂,还有田产在吴淞口,老家的房子是这里的三倍大……”云澜想起三哥来,从他那里得到了启发,学给怀承听。
“你三哥倒是教了你不少好东西!”他一手放在自己膝头上来,一边勇气可嘉的和云澜对视着。
“所以,这便是明,一般这时候,该是你先的,对不对?”云澜问,毕竟三哥的行事,实在做不得标准。
怀承望着她探究的目光,思忖了片刻,把另一只手也拿到膝头上来,向云澜认真问道:“我听,就在战前,你母亲来过香港一趟,专为你看好了人家,你自己也去见过对方母亲的,是么?”
云澜停在他遮住的阴影里,一时呆住了。直到听他完,才在心里发狠的恨起三哥来,三哥真是个漏风的阔嘴巴,什么都要往外,是几时传到茉莉耳朵里的。且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明明是没有影儿的事儿,又乱嚼什么舌根!她断定是茉莉给怀承的。
“这是话传话,传混了的。”云澜解释:“我母亲那边,许是临时起意,不知怎么想起来,况且,我去时也不知情,究竟见的那位太太是姓张还是姓李也不记得了。家里人的主意,总是他们想的那一套,和我们是两样的。我先时出来读书时,大伯父叮嘱,读书明理,他也答应支持我和三哥将来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
姓张还是姓李……都不记得了!难怪……怀承在心里默默想着,他:“其实,我觉得,家里人的意见,也还是值得听一听的。”
……云澜怔住在那儿,不敢相信这话是他的,她以为在这些事上,他们总有共识,她不用细,他就应该明白。毕竟连三哥、茉莉都觉得,应当婚姻自主,怎么到他这里,竟换了法……
她语塞得唯有睁圆了眼睛望着他。
他从她黑瞳里看到两个完整的自己,实在忍不住要笑,忙低下头去掩饰。
“怀承……”她看他低着头不话,只好叫他,他们刚刚好永不反悔的。
“你那天见的那位肖太太,她家里做什么的?”他故意的想提醒她。
“那是一场误会,是我母亲在和她话,我并没听见……”
“我,那位肖太太!”怀承倾身过来,两手放在她膝头上强调给她听:“她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是开药铺的。”
他把云澜彻底乱了,这些话,究竟是谁传给他的?谁把这些事得这样清楚?肖太太!他姓肖……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一刻变幻了光彩,一闪而过的意味,他想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索性伸手来握住她一只手,敞开了问她:“我母亲,你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真的是他母亲!云澜仍有些错愕,“怎么会?”
把怀承问笑了,“是后悔了么?没有在我母亲面前好好表现?所以我,有时家里的人的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他有心的逗她,看她惊愕的表情,他乐在其中。
云澜兀自的凝着神,她在想这件事的始末,这里面竟是这样的故事!里面的各处时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抬眸来问他:“那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么?”是只有她不知道么?
“一开始?”怀承饶有兴趣的和她探讨这个问题:“是指什么时候?开战前?”
“开战前就知道么?”云澜急着想知道,她一手回握住他手腕。
怀承笑着摇了摇头,解释给她听:“开战前并不知道,是到了带你回药铺借住的时候,和全叔起来,才知道的。”他完,也想起什么,凑近了问她:“我记得,那时我母亲第二天要约我们两人亲见的,这么看来你也没去?是为什么?对我们家不满意么?”
云澜这时,才算明白了大半,迅速恢复了往日智慧,眨了眨眼睛,“那你是为什么没去?是对你母亲不满意?还是对你母亲看的人不满意?”
她这脑子,转得还真快!怀承想你这什么问题,叫人怎么答都不对。转而道:“我那天,是受了约克教授的委托,专程给一位女同学去送奖学金了。”他完,着意的看了看她,又补充:“可惜,她不在,我没见到她本人。她是不是去丽兹饭店赴约了?”
那天的事,云澜顺着他的问题,答道:“她本来是算要去的,但不是为了去赴约,她母亲什么也没告诉她,她以为是去见她母亲的朋友。可是临出门时,医院来电话,她三哥被人伤,正在住院,请她马上去一趟,所以她只好先赶到医院去,等忙完再出来时,已经迟了,最后便什么人也没见着,还被母亲狠狠抱怨了一通。”
怀承听了呵呵直笑,:“看来你母亲对我很满意,她眼光比你要好。”
哪里的话!“我母亲并没见过你。”云澜毫不客气。
“见过照片,我母亲,她把照片拿出来,两边都看过。”怀承义正言辞道。
“你还特地照了照片的?是专为了相看方便么?”
“没有,是家里每每来信,总是催问几时回家,又不能回家,便寄张照片回去,我才和毓征特地去拍的。”怀承忙着解释。
“那你那天是故意不去么?”云澜想到自己是恰好被三哥耽搁了,不知他这样爱听家里话的人,是否是出自本意呢。
“怎么?你当真以为,我是完全能接受家里安排的人么?”怀承摇头道:“我不去,就是不想同我母亲正面冲突。但是没想到,她眼光极准,比我先找到你。”
他这话似乎是句动听的话,但又得太快太隐晦,在云澜脑子里大大的绕了一圈。
怀承见她呆着不话,心知她听懂了,自顾自的接着道:“我听全叔,我母亲对你特别满意,本来还选定了要送你的见面礼,但因为我第二天没去,当然也因为你也没去,没送成。改天我回铺子去问问,是不是留在那儿了,我拿来给你。”
云澜这时觉得映着日光的半边脸,被晒得有些发烫,她点头:“好。”
怀承也看出来了,他伸手来摸了摸她脸颊,“还脸红!”
“没有。”她扭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