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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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呯”的一声惊雷声,得地动山摇,劈过一道刺目的闪电,划在云澜身后的廊壁上。怀承几乎本能伸手回护她,把她扯进自己怀里。云澜被拉得一趔趄,满脸撞在他胸前,“哎呦!”她鼻尖大概恰碰在他衣扣上,撞得生疼,抬手自己捂着叫出了声。

    电光声转瞬即逝,他想他也许有点儿反应过度,再低头看她,看她自顾自的捂着鼻子,他本来是想……好好的,不知该怨谁去!

    他松开她些,眼看着她把另一只手也掩上来,半张脸都捂住了,只好索性放开了手臂,退后一步看她,带着点怨气的:“疼么?”

    “嗯。”她点头。

    “那也只好怪你,鼻子生得太高!”他怨怼的瞟了她鼻梁一眼。错身走过去一步,又转身来伸手拉着她,下楼去。

    宴溦得知云澜如常去上班,便在心里觉得,还是同她横着距离,也为当时在救护站不辞而别的事,在心里有些作祟。这后面的几天里,就刻意的不再同她电话往来,关于要帮忙找淑瑛的事,她也觉得暂且按着不提,先放一放吧。

    云澜这里却是放不下来的,三哥的嘱托里再三的明淑瑛孤身一身的状况,他难得情深义重至此,云澜不能不帮他全了这份心意。等医院下了班,怀承特地带她去一处远郊的收容站找人。

    等车开到了地方,他又谨慎异常,不让云澜下车,“你留在车上,站里的情况也许与我们想象的不同,等我进去问过之后再。”

    所以云澜只好留在车上,看他两三步跨上台阶,走进这幢西班牙风格的楼去。

    他们这样接连找了几处明大学生安排过的战时收容站,有些已经解散,人去楼空,有些被政府征用,换作难民处使用。他们几天里的奔忙,没有结果。

    云澜在回去的车上想,也许还是应该和宴溦走动走动,试试她提到的那家商会,如今要开口寻一个人,就像要借两根金条一样难。她甚至想,不知道,亮出两根金条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她在心里紧密的筹措着,去哪里弄两条黄鱼……

    “这个给你!”怀承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递来一只锦花丝绒的盒子来。

    嗯?!云澜垂眸盯着这盒子的表面看,怀承忙着开车,来不及看她表情,云澜在心里想,该不会他们已经默契到这种程度,怀承从哪里弄了金条来?是把铺子卖了么?这种萧条的时候,铺子卖给谁去?

    怀承看她呆着,摇了摇手腕,“拿着,开看看。”

    云澜才伸手来接着,一拿到手,便觉出不对,分量太轻,不像是……

    她开锦盒盖子,哦!是一粒拇指大的玉石吊坠,她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是……一只精巧的玉石榴,正面裂开一道口,露出里面斑斑的石榴籽,浑圆饱满又透着点俏皮的意思。

    “我请全叔找出来,原是那时我母亲选好了要留给你做礼物的,”他眼中目视着前路,解释:“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

    云澜听着,他口中的“礼物”,其实是定礼,是收下就答应的意思。她手指拂过那处雕琢的石榴籽,鳞鳞的触感。

    怀承其实从没送过谁礼物,特别是送女生,倒是读书这几年里,送他礼物的女生很不少,他要么原封不动的退回,要么转手送给了别人,他没什么心思花在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可这时,他忽然有些紧张,看她仍在低头看着,没有回应,想也许送礼物也有许多门道的吧,像他这样单调的拿出来递到她手里,是不是太不隆重了些……他快速的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眉头上反着一点车灯的光,凝神的想着什么。

    “不喜欢么?”他借着点灯光,追问她。

    “喜欢,很好看。”她点头道,同时还抬眸来和他对视一眼。

    怀承满意的笑了,她是从来都实话实的人,他知道。

    他同时想起在大学宿舍里,毓征曾找他讨论过一个奇怪的现象,他女孩子会在心里点头喜欢,但嘴上又不喜欢,这时候就要通过表情和语言去判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那时他正忙着准备大考,从一叠笔记里抬起头来,对他“那你再追问一句不就好了。”他甚至想,要是追问一句不行,就多追问几句;欲擒故纵嘛,没什么,兵来将挡,他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是,你越是百般的问,对方越是百般的不承认,这种情况你可有见过?”毓征向来有探究的精神,无论是已知的还是未知的领域。

    怀承恰好看完这一科的笔记,合上书页,回敬他一句:“你怎么找到这么难缠的姑娘!”完,起身携着另一本笔记,走了。

    他此时开着车,在心里庆幸的想,他找到的人:她从不是那样的人。

    云澜从来不是千回百转的人,晚饭后,怀承坐在她套间的沙发上看书,云澜在给茉莉写一封短信。等她写完,转身来半靠在椅子的牛皮靠背上,同怀承商议:“我想,明天有时间,还是去宴溦家一趟,她上次提到的那间商会,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多是这时候,人会想去依靠同乡的。”

    怀承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想了想,“我因为觉得那家里的人,道貌岸然包藏祸心,所以……”他思虑着,没有把形容郑家的词尽,转而道:“连那位郑太太,我也觉得,她热络得哪里有些奇怪!”

    云澜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有时候,许多难题的解决之道,偏偏就在这样的人手里。像那时,为了医治四姐姐的病,早已退出官场的大伯父,亲往去见自己从前的一位下属,请他帮忙引荐名医,虽然大伯父临出门前还在书房里骂他,此人禄蠹之流,性庸而心贼!可到头来,还是提着整枝的高丽参去敲这禄蠹办公室的门,那之后,四姐姐不几日便转入新的医院。大伯父在书房门槛后低着头感慨:大丈夫,能屈能伸。可见禄蠹有时是能办得成事的。

    云澜想,不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不是大丈夫的人也要。

    她第二天一早,又恰好接到郑太太的电话,家里来了两位敬修堂的修女,请她一起来话。所以她换了身月白缎面的长旗袍,头发长长了许多,拿珍珠卡夹别在耳后。出门时经过绍普的书房,怀承正拉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她,愣了一愣。云澜被他看得也愣了,自己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明明郑太太电话来时还是怀承接的,他把话筒递给她时,还朝她耸了耸肩;这时被他一定睛,云澜抿了抿唇,解释:“我去……折节下士一下!”

    把怀承得都笑了,“去吧,一会儿要是坐不下去了,悄悄使眼色叫伍姐回来传个话,我去接你出来。”

    “好!”云澜听了,放心了大半,有退路的出征是世上最有底气的事。她点点头,抬腿往楼梯口去,又被怀承叫住:“你怎么没戴?”他右手里卷着本书册,走过来低头看她颈上。

    云澜下意识的摸了摸伤口的位置,被旗袍的高领口遮住了,她手指触到雪青色的滚边上,“戴什么?”

    怀承看她手摸的位置,眼神里闪过忧虑的光,他立刻伸手把她的手拉下来。“我,昨天那个吊坠,怎么没戴起来呢?”他仔细的朝她领口看着。

    “那个吊坠……”云澜惊讶的望着他:“戴在这儿么?”她手指着他看的位置。

    “嗯。”怀承理直气壮的点头。

    云澜努力忍着笑,但怎么也没忍不住,全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她抬起右手,撩起一点包在腕上的衣袖,露出那只精巧的玉石榴,“你没开看么?那后面系着一条编好花样的红丝绳。”

    “是啊,我看到了,所以……”怀承从全叔那里拿来时自己开看过,知道那吊坠下面压着一条红绳,在他看来,难道不是项链么?

    “所以,是要挂在脖子上么?”她一边,一边笑开了心,扯了扯手腕上的红绳,比给他看,这么短,要怎么套在脖子上?

    它原来是挂在手腕上的!怀承恍然。果然不了解的领域,总是深不可测的。

    云澜满眼笑着,仍旧下楼梯去,伍姐在门厅等她呢。

    怀承站在楼上,看她笑吟吟的从伍姐手里接过大衣穿在身上,又回头向他挥了挥手。他仔细分辨出,她扬起的手腕上点缀着那只玉石榴,很好,戴上就好,他想。

    云澜到宴溦家时,虽然是郑太太邀请的,却还是宴溦站在门厅的台阶上等她。

    “我是想着你如今天天要去医院,总是忙的,哪里还有功夫来陪我们闲话哦,可我婆婆偏要问一问你,所以我眼见着着她了这通电话。”宴溦含笑的照旧的拉着云澜的手,进了客厅。

    “我平常倒是真的都在医院,今天是恰好休班,本来想来找你的,结果你看,先让你婆婆预订了。”云澜把大衣托给郑家的仆人,由宴溦领着往旁边一间偏厅里去。

    这间偏厅装潢的风格十分特别,有异域风情,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花样夺目又玄妙。几张沙发上坐着两位年长的修女,郑太太正坐着和她们话,见云澜进来,马上站起来引见。

    携着云澜的手,先介绍给窗边站着的两位男士,两人先后转过身来,云澜才看清,他们眉眼身高极是相似的,应该是父子俩,一眼匆匆扫过,似乎他们连眼神都差不多。

    “喏,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的,我的上海同乡,怎么样?这样人才样貌,是咱们少奶奶的同学呢,是吧,宴溦。”郑太太惯常的润了色的语调,总在哪里带着点推销广告的意味。

    “哦,是聂姐吧,幸会幸会。”父子中,年轻的那位,热络的走近一步,着场面话。

    他开了个头,这屋里,便循环的,众人间彼此客套了一番。

    云澜还是第一次见到宴溦的先生郑介凡,是个站起身同宴溦差不多高的南方人长相,她着意的留神了一点,和做母亲的郑太太生得不像,和他父亲倒是脱了模子的相似。

    这里女客们围坐着话,他们两人就一直站在窗边聊着什么,修女们称呼年长的先生为郑会长,云澜依着宴溦的关系,叫他郑伯父。他一手叉着腰,抽过一只雪茄,就笑微微和众人点着头,离场了。留下郑大少爷坐在他母亲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听她们聊修道院里新进的一批榉木家具。

    “若是,郑会长再有什么要请客的场面,我们那里才换好了新家具,倒是很合宜的。”年长的修女既直白又腼腆的着。

    “最近是不会有了,警察署又送了一批新案子过来,我们也是忙得很。”郑介凡了了着,他一向不爱兜搭这些修女,只她母亲特别喜欢,看久了实在让他觉得倒胃口。他拿眼睛偷偷瞄了瞄对面这位穿着素净的聂姐,是他太太的同学,他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