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淑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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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澜从郑家出来时,站在花园的石头径上,连连感谢宴溦的牵线搭桥,“有了这个地址,我们定能找到淑瑛了,省了我们多少弯路,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先生,到底还是他的面子大。”

    宴溦是有人顶替了出来送云澜的,不能送远,含笑的叫云澜有了时间常来坐坐。

    云澜推了推她手,“不必出来了,我知道你里面忙着呢,改天咱们再见吧。”

    她们一切如常。

    伍姐陪着她走那段丁香路,她一路沉默,那张字条她握在手里,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她上楼时,还在想着……

    怀承这天回来得早,他在自己房里计算一批物资的数量。冷不防云澜推门进来,他坐在书桌边,她像是没看见他,径直走到窗边去,朝他窗外看着。

    他放下笔,专程看着她,看她一手抓着窗帘,朝远处张望着,似乎觉得看不清,又自己伸手推开了窗户。

    “云澜!”他坐在那儿叫她,把她叫得愣住了。他索性起身走过来,“怎么了?”看着她眼睛问她。

    “你回来了?”她心里全是斟酌不定的问题,扭成一团,只问出了这一句,于她最要紧的一句。

    怀承点了点头,奇怪她今天的反应,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发丝。

    “我,我拿到淑瑛在佐敦道的地址了,”她低头把那张字条拿了出来,呈给怀承看,完,还是觉得顾左右而言他。满眼的疑问,望着他。

    怀承只低头扫了一眼,把那字条按回她手里,“那我们明天去跑一趟,应该能找到。”他,也在犹疑着,她到底想什么?

    “怀承,”她不知道听到的这件事的轻重,但觉得万一与他相关,也许多言一句,比缄口不言好,“我在郑介凡的书房,听到他接了一通电话,关于,关于一个姓周的人。”她一只手不自觉的抓住他手腕。

    “姓周?什么人?”怀承低头来。

    “似乎是游击队,他们正在拷问,电话来,已经招认了,”云澜因为听得仔细,一一着,被怀承断。

    “招认了什么?”他语声短促。

    “一个地名,电话里只了一个地名。”

    “哪里?”

    “花园街。”云澜回答。

    花园街!没错,是花园街,周兆祥知道花园街的联络点。怀承心头一紧,“还有呢?还了什么?”

    “郑介凡,让他们接着拷问,对外不要草惊蛇,务必要把这个人知道的所有信息都问出来,然后卖给日本人,池大佐。”云澜记忆力一向很好,她复述这些话,几乎不用回忆。

    怀承眼中有了紧迫的微光,“还有么?”

    “我出来时,宴溦带着去和郑介凡道别,在门廊上看见他和他父亲话,他“这姓周的吐出的东西,起码值十根金条。”他父亲截住了话头,叫他点好上下人,别断了财路。”云澜也是那时才有一点明了,郑家父子做的这套无本买卖,实在是空手万利的好生意。她踏下郑家花砖的门厅时,想起郑太太,我们这处门廊,那年修建时真真繁琐死人,专等着船从欧洲运了材料来,耗了大半年才算全部建成哦。她特意的指给云澜:“你看看,如今踩进踩出,也看不出什么来,什么印度砖欧洲砖,谁还知道!”云澜低头想,知道的人总是知道的,那些被卖掉的,消息里的人;当然,也许他们已经死了,那便是真的无人知晓。

    这么看来,郑氏父子应该是在倒卖这些内部消息,从中牟利的投机分子。“云澜,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这通电话的?”怀承沉吟着,不得不考虑得更周全,事关老胡手底下一整条支线的全套人马。

    “在郑介凡的书房里,查问淑瑛的地址,我们这里才问清楚,挂掉了电话,那头就了进来。”云澜如实描述。

    “还有谁在场?”

    “没有了,本来宴溦也在,陪我等着回信儿,但她被郑太太叫下去坐牌桌,先走了。”

    “郑介凡在通话,你一直在旁么?”

    云澜摇头,“他请我回避,我接了淑瑛的地址就出了书房。”

    怀承垂眸考虑了片刻,他抬手按住云澜手臂:“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个电话。”

    云澜看着他快步的走进绍普的书房,那里设着一台乌黑发亮的电话机,可以对外联系。

    怀承电话给一家西餐厅,“转告大师兄,别等了,货主来不了,这笔买卖跳票了,接货的人手尽快遣散,不然付不起工钱。”

    对方大概问了什么,怀承断了她:“不必,我一会儿回师傅家吃晚饭。”

    他放下听筒,仍站在原地,脑中迅速推演着整件事的始末。

    冷不防电话铃声响起,中断了他思路,他抬头深深吸了口气,接起来,那边传来:“师傅家里粮食不够,叫你不要回来吃。叮嘱你,外头有好吃的,叫你外头去吃。”

    “好。”怀承听懂了。

    他放下电话,马上回房去找云澜,简短道:“带两件贴身的衣裳,我们去毓征那儿,立刻就走。”

    “去茉莉那儿,我们不是刚回来?”云澜虽然心里知道怀承在忙的事,但究竟如何并不太知道深浅。

    怀承不解释,她看了看他眼睛,点头:“好。”

    他们走前,怀承专程交代伍姐,若郑家有人来请云澜,便由怀承带着去探望亲戚了,过两日就回来。

    去毓征家的路上,怀承沉默着无法分心,他全程考虑着周兆祥招供的各种可能性,第一次体会到情报的重要性。老胡的情报线是薄弱的,许多重要的机构不能触达,关键的消息不是没有就是滞后。他从前没有意识到一个消息的价值。这时候,他在想,如果周兆祥把所有知道的联络人、联络点、联络方式全盘供认,日本人得到这些消息,势必顺藤摸瓜,把花园街的整条支线一网尽,里面牵扯着尚未护送出港的国际人士以及刚刚来港指导作战的组织上线。那后果……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汗湿。不知这时,谁能跑赢谁?这消息来得及不及时?老胡能不能赶在出事前撤走所有相关人员。

    可田师傅不让他回去,是怕他这条险要的消息牵扯到他个人安危,指示他更换住地以观其变,暂时不让他再同村社联络,保证两边的安全。他无从知道,事情的进度,被撇在了这件事之外,唯有静候。

    怀承下车时,回身来牵云澜的手。她触到他掌心,边走边抬头看他侧脸,第一次觉出他心里的不安,她收起五指,回握住他。

    茉莉和毓征见他们去而复返,都吃了一惊,怀承只,怪他们早起那碗生滚粥太对味,思来想去舍不下,算在这里多住几天。毓征便调侃了他们几句,心知是怀承有什么难处,他不多问,只安排好吃住,傍晚时他和茉莉如常出门上班,一切照旧。

    这套公寓里两个卧房,怀承和云澜刚好分住他们兄妹各自的一间。云澜因为第二天要回养和医院上早班,被怀承催着去睡。

    她躺在茉莉的床上,听外头城市的声浪,最近政府管制渐渐宽松,先是不再灯火限制,接着宵禁也取消了,外面沿街的档口,又开始了夜生意。是啊,无论什么世道,总还要努力活着的,开电车的仍旧开车、卖馄饨的仍旧烧炉子、跳舞场里仍旧卖风情,连跌店里,也亮着灯……

    不知是外面哪一处的光,从窗边没有拉紧的窗帘缝儿里斜穿进来,映在云澜头顶的天花板上,会动,缓慢的,扩大一点,隔些时候,又缩一点。她盯着那里,潜心的听外间的动静,他起身走动过,后来大约是坐下了,许久没有声音;刚刚,又有脚步声,他在客厅里踱了两个来回,停住了,是站在阳台门前么?是在看楼下的街面么?她在脑中猜测着。

    窗外的声浪像浮尘,渐渐降落融进黑夜里,愈行愈远的渗到地缝里去,直到静心也听不清了。云澜却听到怀承从阳台走回客厅的声音,他停住了,她也停住了,他重又坐回沙发上,云澜自黑暗里坐起身,开了房门。

    她走进客厅来,厅里只在沙发转角亮着一盏发黄的立灯,怀承正坐在那团光晕里,他抬头看到云澜走近,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抱歉道:“我吵醒你了。”是人在深夜里煎熬后的沙哑嗓音。

    她踏进他坐的那团光圈,染了满身的光。向他伸出手来,他马上握住了,越握越紧,把她拉坐在自己身边。

    云澜没有遇到过像他今天这样的时刻,但她经历过沪战,那年吴淞口被隆隆炮火炸得寸草不生,大伯父带着全家躲进法租界,奔逃的路上,经过被大火焚烧的铁路局管理大楼,碰上正奔赴闸北战场的十九陆军,逆着人群而去。她那时在心里想,做这样队伍的将军一定很难,要肩负这么多人的生死,做出的决策和命令势必伴随着流血和死亡,那是什么样的重压啊!

    可总有奋勇的灵魂,愿意承担起别人的生死。云澜靠在怀承胸前时,这样想。

    她似乎是听着他的心跳声,恍惚跌进混沌里的。他贴在她头边,靠在沙发后背上,整夜没有合眼,耳中听着世界从一片寂静到蒙蒙苏醒。

    怀承趁着清早送云澜去医院,他今天原是告了假的,仍旧有事要外出。他在车上同云澜商议:“我今天不能去佐敦道,晚点我叫毓征和茉莉陪你去,晚上如果我没有回来,不用专程等我。”

    “好。”云澜答应着,临下车时,她担忧他要去做的事,转头看他。

    “放心!”他伸手来,用力握了握她手指。

    云澜站在医院的台阶上,看他车子开远,消失在长路尽头。

    等她下了早班,毓征借了一辆汽车来,停在养和医院后门口等着她。他们赶往云澜在郑家拿到的佐敦道的地址,在一间女子学校附近。

    毓征车子开得倒是很快,他们到时正是落日余晖的时候。云澜前番找人,和怀承一起吃了不少闭门羹,经过了战乱,人人像是惊弓之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做好了准备,照着字条上的门牌号一间间走进去辨认,预备着初次找不到,明天后天可以再来。

    确是紧挨着那间拔萃女子学校,有一片密布的旧楼,林立的拥挤的,像累累结满的葡萄串,一簇贴着一簇。他们三人一起上到二楼,拐角里堆着几件看不出是什么的木器,生了蛛网缭绕在上面,内中一架专为孩子坐的竹椅子,云澜匆匆瞟过一眼。

    他们依着门框上的数字,走进去找 37 号,经过一处生锈的铁门,里面朝西的房门,还有几间。毓征伸头来又确认了一遍,向云澜点头道:“应该是最里面那一间。”云澜偏头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有人从那铁门里出来,手里端着一只木盆,抵在腰间,云澜和茉莉同时向旁边让了让,那人梳两条松散的辫子,发梢焦枯的搭在肩上,像相片到了这一处褪了色,整个人像都泛黄。

    等她走过,茉莉着意的拉了拉云澜衣袖,在自己身前抬手比了比,是,她看出这女的是个孕妇,大肚婆。

    云澜却还在偏着头追看,她不自觉的跟出去两步,“淑瑛!”她自己也拿不准,疑惑的,低声尝试着叫她。

    那人真的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本来垂着眼皮,这时忽然张开了,看见云澜,更是越张越大。

    “云姐姐!”她失声叫出来,手上的木盆“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震得整个走廊都是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