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失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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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承是傍晚时接到的消息,老胡在得知怀承提供的信息后,果断的下了命令,所有花园街支线相关人员及地点全部暂停工作,人员迅速转移,物资及文件就地销毁。田师傅第二天一早在花园街的米铺,安排了诱饵,中午时分便有一队汉奸中计。至此,周组长叛变已成事实,但好在内线消息来得更早一步,老胡队伍上下没有人员损失,风浪停在了窗外。

    老胡在渡船上和怀承匆匆一面,他压着极低的帽檐,暗沉的声色响在怀承耳边:“你的消息若来得晚一步,我就不能站在这里话了。”

    诸事未及细,他们各自散去,消失在摆渡的人群里。

    怀承在回去的路上觉得天高地阔的轻松,他特地了电话回佟家别墅,问蔡伯可有人来访?蔡伯回,没有,只伍姐往郑家去了一趟,带回一篮子青萝卜,是郑家少奶奶嘱咐给聂姐尝鲜的。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去的好,也许本就风平浪静,不必太刻意,否则倒叫人起疑。

    云澜眼前的这桩麻烦事,恰好是个出门的借口。他同她商量:“明天我们再去一趟,若淑瑛愿意跟我们走,我们就接她回佟家别墅去,那边人少也清静,其他事,等孩子生下来再。”

    云澜点了点头。

    转天天气难得的好,春日融融,叫人穿不住大衣裳。怀承脱了外套,单穿着一件衬衫,车窗里照进来的日光太盛,他把衣袖卷了卷。

    他们车子停在拔萃女校门口的空地上,再往里是道,汽车开不进去。怀承下车时四下里环顾,觉得哪里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直到道尽头,看到相隔几百米的地方有一截铁阑干拦起来的砖房,忽然警觉,这里是似乎一间仓库,他在田师傅的地图上看到过,是没有标记清楚的日军仓库,具体存放什么,并不清楚。

    他边走,边间或的朝那边看一眼,门口停着两辆普通的货车,并没有人站岗。里面砖房的窗开得特别,特别高,有隐蔽和通风的作用,应当是仓库。

    “云姐姐,”道的那头是几棵大榕树围拢的,聚成的一大片树荫,大大一群孩子在里面窜进窜出。淑瑛披着件芥末黄的旧袍子正站着和人话,看见云澜,远远向她招手。

    “这是黎黎的三舅母,”淑瑛垂着眼皮并不看人,低声的介绍着,同时向对站着的看了一眼,“这是我娘家姐姐。”

    “哦,不用接回去住嘛,你看我们这里住的也好、吃的也好,不亏待她的。”那妇人精瘦精瘦的,暗黄皮肤,抬起来的手像这近旁的榕树皮,话的嗓音很粗,像个男人。

    怀承错后几步,正走到云澜身后来,那干瘦的妇人抬眼看了看他。

    云澜觉出她那眼睛里的不善来,着意和缓道:“兵荒马乱的,好容易找到我妹妹,想接回去住几日,等她散散心,再送她回来。”

    她这么,淑瑛悄悄抬眸看了云澜一眼。

    着话林子起了风,榕树叶子传来“沙沙”声。“三姑婆,你家被子给风吹走了。”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指着那边高地的空场上叫嚷。

    “哎呦,”三舅母赶忙抽身去追自家的薄被,让大风吹到停着的军车旁,掀到军车底下去。

    淑瑛一手掩住敞着怀的外衣,也走过去,向云澜解释道:“我也晒着褥单呢,我去收一收。”

    云澜只好跟在她身后,那边几株未长成的马尾松,全牵了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被子,再往上面去,斜照的日光正好被几辆军车挡住,落在阴影儿里。淑瑛早起迟了,没抢到好位置,只好晾在被挡住了光的地方。

    怀承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远去,淑瑛背对着几辆车,拿一根手臂粗的竹棒迎风拍被面,云澜伸长了手臂替她收下拍过灰的被子,对半地叠在臂弯里。

    “訇”的一声巨响,爆炸的火光窜上半空,一阵刺鼻的热浪袭来,沙尘伴着呛口的火药气滚烫的,腾腾扑到人脸上。怀承眼中是被火光瞬间吞灭的云澜和淑瑛的背影,他逆着人群冲进浓烟里,一只被炸飞的车轮从里面滚出来,带出一溜火烧的哔啵声。

    “云澜、云澜!”

    满地都是烧红的碎片,燃着火苗的看不清是什么衣裳棉被,人在哪儿,黄烟一团团遮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怀承弯下腰几乎贴着地面,手指触到的尖利滚烫都顾不得了……

    云澜似乎被突然炸响在耳边的巨大声浪堵塞了耳朵,她连“嗡嗡”的蜂鸣声都听不见,浓烟和强光下,一片静谧。她伸手揽住腰身沉重的淑瑛,把她护在身前,一块不知是什么的铁板飞来,在她后背上,把她撞得向前一扑,和淑瑛一起跌在沙土地上。

    她不知道隔了多久,依旧听不见,跪坐起来,脑子里来来回回的闪过白光。淑瑛在摇她手臂:“云姐姐、云姐姐。”

    她定睛看她惊恐的口型,听不见声音。

    直到怀承找到她们,把她连拉带抱的拖出那片火海,她闷住的耳朵,仍是无声世界,一只手捂在发痛的右耳上,自己也发不出声音来。

    四散奔逃的大人孩儿,又有原住民从外围聚拢来远远观望,不间断的警报声和口哨声,有日本士兵队冲出来救火,叫嚷着嘈杂混乱。

    怀承趁乱把云澜和淑瑛带上车。他一边检查云澜身上是否受伤,一边问后座上的淑瑛:“你怎么样?有受伤么?”

    淑瑛仍是惊恐的眼睛,她凑到前面来,摇头道:“我好好的,云姐姐,给什么东西到了,她,她……”她话音里着颤。

    怀承马上伸手到她背后去摸了摸,还好,没有伤口,云澜渐渐回神,像整个头被抱在棉花包里,这时渐渐扯开一条口,一只耳朵里透出一点遥远的声音。她朝满眼担忧的怀承摇摇头,尝试着开口话,“没有受伤。”声音极低,她知道他担心,“可我听不见……”

    听见她话,怀承提着的心放下来,偏头来检查她耳朵。他在她左耳边,贴着她耳廓,拢着手道:“没有外伤。”

    像隔着云端,她听到幽微的声音,尝试着重复:“没有外伤。”

    他点了点头,又贴到她另一边去,检查后,对着她右耳:“和左耳一样。”

    她凝神辨别了一会儿,看着怀承的眼睛,摇了摇头,她这只耳朵听不见。

    他皱紧了眉心,伸手来一寸寸的检查她耳后直到后颈。最后,他摇了摇头,转到她左耳边来,给她听:“右耳看不出外伤,应该是被爆炸声震得暂时性耳聋。”

    云澜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点了点头。

    怀承低头想了片刻,扭身对后面的淑瑛道:“我要带她回我们医院检查耳朵,你要跟我们走么?”

    “走,我跟你们走,我不要呆在这里了,现在就走。”淑瑛惊魂未定的点着头。

    云澜听不清她的话,只看见她点头。淑瑛伸过手来攥着她衣袖,紧张的问她:“云姐姐,你是不是给炸聋了,你能听见我话么?”

    怀承把她的手从云澜手臂上拿开了,沉声道:“她不会的,你坐回去。”

    怀承发动车子前,从后镜里看了看火光后的那处日军仓库,东向的几间平房,频繁的有士兵进出,应该是看守仓库的队驻地。他同时放眼向四周再三确定了一下位置,踩了油门,在烟尘里离开了佐敦道。

    因为云澜右耳受损,怀承带她直奔养和医院,上到三楼请杜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耳道检查,但一时看不出器质性损伤,杜医生建议休养几天再来。

    淑瑛一路跟在他们身后,云澜单独进去检查时,怀承在走廊上靠墙立着,一会儿走到门边去,一会儿又靠回原位。

    “你是云姐姐的男朋友么?”淑瑛坐在木椅上,看着他牵着云澜的手上楼,抬头来问他。

    怀承还在替云澜的右耳担心,他盯着对面墙上的一道划痕,点头简短道:“是。”

    淑瑛颓然坐着,抬手抚了抚隆起的腹,“你对她真好!”她低声地喃喃感慨。

    他们回到佟家别墅时已经夜深,怀承叮嘱伍姐,安排淑瑛在一楼的客房里住下。伍姐虽然眼睛里始终放着好奇的光,不知这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姑娘他们从哪里寻来的,但听见云澜遇到街边的汽油弹爆炸,不慎震聋了一边的耳朵,还是由衷的为云澜心疼的,再三的推她回房去休息,淑瑛这里她来照料。

    伍姐着话,想起云澜听不见的事来,又着意的转到云澜左耳这边,高声道:“我那养儿子的两个崽,都是我帮着接生的,照顾拖身娘子我最有经验的了。”

    “哦,”云澜点头,“那辛苦你,伍姐,淑瑛就如同我妹妹一样,她,她行动不便,劳你多照应她。”

    “哎哎,”伍姐诺诺的答应着,又想起来,特地提高了声调“聂姐放心。”

    怀承在旁听着实在看不过眼,提醒伍姐:“不用这么大声,云澜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她右耳也只是短暂性失聪,过两天就会好转的。”

    “哦哦。”伍姐听着,退开两步。

    云澜特地上楼,取了几套家常衣裳来,给淑瑛替换用。淑瑛坐在床尾凳上,伸手来接着,又黯然的回身,看着这张南洋风格的床架,向云澜道:“从前我家里,也有一张这样的大床。”

    云澜为了听清她话,微微偏过头去,又伸手来握住她手,安慰她:“安心在这儿住下,就像在家里一样。”她又指指那叠衣裳,“暂时先将就着穿,这两天我请个裁缝师傅来,给你另裁几套合身的,宽松的。”

    她听着,眼圈泛了红,贴着云澜左肩,给她:“云姐姐,你待我好,比叔潮对我好,为了护着我,震聋了耳朵,我永远记在心里。”

    云澜听清了,在心里叹息,三哥这人,其实也有温情的时候,孩子的事上,实在也算各有难处。她笑了笑,没再什么。

    怀承因为放心不下云澜的耳朵,怕她有别的伤处,从楼上跟下来,站在淑瑛房门口的走廊里等她。

    云澜回身替淑瑛合上房门,他走到她左手边来,跨上楼梯时,他低头质问她:“为了护着别人,这样做有多危险你知道么?”

    云澜左耳边全是他话时温热气,她以为他要什么要紧的话,特地停下来仔细听。听到他怪她,她没有马上回应,只抬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心里在想:别人问这样的话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问呢?你那一晚整夜的焦虑不是为了别人么?

    “我也没你的那样,”她仍旧抬腿上楼去,草草道:“她是两个人呢,我那时大概是怕孩子受了损伤。”

    他不信,拉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是么?若换了别人,你能先护着自己么!”

    他太关照她听不见这回事,凑到她左耳边来,暖热的气流直窜到她领口里,一阵难言的痒索索的感觉。云澜缩着肩头躲他,敷衍道:“能能能,我能。”

    “你这么怕痒?”他眼里的光瞬时换了颜色,发现了什么要紧事似的。

    “嗯,从就怕,”云澜诚实点头,“我们时候姊妹几个玩猜灯谜,我最怕输,输了被二姐姐咯肢,我怕得到处躲。”

    “这样么?”他忽然一伸手指,在她腰间戳了一记。

    “哎呦!”云澜被他逗得,要退开一步躲他,楼梯上踩了空。被怀承一把搂进怀里,他情急中还不忘提醒她:“当心!”

    蔡伯正走出来关大客室里的灯,见他们楼梯上闹,忍不住多言一句:“怀承少爷,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怀承收紧了手臂,回头应声道:“哦,我们这就回房。”

    云澜脸都红了,用力他,他也没松手,索性把她抱上楼才放下。

    “男的怎么可以动手,我们女孩子间才玩这个!”云澜没好气的。

    “我又不是外人。”他满眼笑着,紧跟在她左边。

    “怎么不是?”

    “我是你男朋友。”他坦荡地。

    惹得云澜转头瞪他一眼,“我要回房睡了,你请回吧。”

    她站在自己房门口,怀承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伸手替她推开了门,收起笑脸,认真道:“你让我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外伤。”

    “没有,我好好的,不用检查。”云澜不理,又正色回他:“这么晚了,不许男朋友检查。”

    “我是医生。”他改口。

    “你刚刚还你是男朋友。”

    “是医生。”他强调,比她先一步跨进房间,柔声解释:“我明早还有事,今晚一定要检查好,看看背上有没有瘀伤!”

    云澜知道他担忧,不让他检查只会让他存在心里。“嗯。”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