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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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承每天早晚都定时来试云澜左耳的听力,那句话,他每天两遍给她听,他出门前和他回来后,他知道她那只耳朵听不见,可他心里觉得,她听到了。

    其他时候他除了在医院,便是忙着老胡那里的新行动。这两天他们已经摸清了佐敦道日军仓库的情况,是一处军火物资的中转地。怀承夜幕时分到村社,这晚,他们要部署爆炸计划,老胡会亲自来。

    怀承自上次在渡口匆匆一面后就再没见过胡队长,他是露过相的人,近期都自动减少了出现。怀承走上穿廊时,在转角遇到丽惠,她穿着件莲青色春袍子,大概怕后山里夜风凉,外面加了件轻薄的玉色夹背心,显出修长的身条来。抬头看见是怀承,就笑了,“胡大哥还没到呢,你来早了。”她。

    “哦,”怀承也是一笑,“我是得早点儿来,我候着他。”将要错身走过去的功夫,他想起那条帕子,“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我写得不好,请聂医生帮你写的,云澜的字也比我好,你看看,还满意么?”

    他从衣兜里拿出来,抖开递给她。

    丽惠接在手里低头看,聂医生写的……她识的字不多,看不出什么,她垂着头看了许久。连怀承已经走过了穿廊转角,也没发觉。再抬头时,明月朗朗当空,把她照着,投出一道细长的灰薄人影,映在一棱棱的旧窗格上。

    后堂里点着洋油盏,老胡进来时带回一阵风,焰芯跟着抖了抖。他们几人围着田师傅的账桌看地图,人员安置部署,老胡得了组织的新指令和授意,有了比先时更笃定的行事作风。

    “怀承,这次让丽惠配合你,负责后段的撤退工作,”他从灯盏后面抬起头来,特地叮嘱,“行动到了末尾容易生乱,你布局筹谋的能力好,我信得过你。”

    “好。”怀承在灯下点了点头。

    他们商议妥当,田师傅挽着袖子,把那份地图一点点卷起,仍旧收在窗边的书架上。老胡和怀承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借着清亮的月光,相对坐在后廊上喝茶。

    老胡一年四季一身短褂衫裤,颜色似乎也都一个样。他往茶壶里注水,一边感叹:“亏了你那条消息来得早,不然我们这条线上的五六个兄弟,只怕已经没了。这次,组织派来的同志也提醒,建议我们进一步推进情报工作,想想也实在难开展啊。”

    他着,把一只茶盅推到怀承面前。

    “原来的内线,能借他们的人脉,再发展一些么?”怀承端着茶盅,建言。

    老胡只顾低着头,闷着声:“难,可信的太少,不能轻举妄动,情报线上的人,比不得短枪队,能枪不怕死就行,这条线上哪是一般人能做的。”

    他们在茶烟里低声交谈许久,月影渐渐偏斜,射出雪茫茫的一片地堂来。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丽惠从自己房里出来,正看见宗瑞扔了拐,自己扶着门板试着走动。

    “你这是急什么呢?”丽惠走近站在灯影里,睇他一眼:“这次行动没有你,你就老老实实养伤吧,忙什么!”

    宗瑞没言声,弃了门板,又扶上墙身,走出来几步。

    丽惠瞧着他吃力样儿,伸手想搀他一把,被他贴着墙壁躲开了。丽惠撇着嘴提醒他:“别逞强,你摔一跤,再躺上半个月。”她着,退开一步,袖着手看他走。

    “不会,”宗瑞养伤这些日子,因为走动受限,吃得倒不少,壮实了许多,脸上添了层肉,连声音也粗壮起来,“我多练练,不得我明日就能脱了拐了呢。”他深吸了口气,瞄着院子里一簇紫花地丁一步一踉跄的走过去。

    “我们后天晚上行动,你明日脱了拐有什么用!”丽惠闲散道。

    “有用,”宗瑞像是堵着一口气,“我尽快好了,想跟着曾哥去学重枪械,我不能总是短枪,我得有出息。师傅,只有有出息了,人家才能看得上我。”他长长换了口气,仍旧走着,低声的絮叨起来:“要不怎么人家只看上怀承哥了呢,师父得对,还是因为我要什么没什么……”

    “谁看上怀承了?”丽惠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聂医生。”宗瑞呼着起,“同怀承哥比,我……嗨!”他一摇头,自己不提了。剩下丽惠独个儿站在月影里,一团不起眼的紫花匍匐在她脚边。

    他们口里的聂医生,这时正偏着头,听淑瑛饶有兴趣的讲他们在南洋时常吃的一种宵夜,包馅儿的面果子,拿蛋液滚了,放在热油里煎炸,听起来同云澜家里,阿春爱吃的干炸响铃差不多,换了馅心罢了。

    她们坐在后花园的廊檐下面话,云澜特意陪她,怕她孕期烦闷。起吃食儿,想起时候三哥贪嘴,总是容易积食,积食了就起高热。有一回临睡前,发起烧来,被二伯父急三火四地送到德国医生的诊所里退烧针,结果他拉着人家护士的衣袖,跟人家要糖豆吃,把二伯父气得个死。

    “哈哈哈”淑瑛听了,发出一阵几欢快的笑声。

    夜风里飘来春花的香味,等笑声止了,云澜盯着淑瑛衣袖上的海棠花纹,忍不住问她:“你想我三哥么?”

    她停了许久,一只手抚在腰际,画着圈揉着,最后也没有回答,只有风里的树叶声,簌簌沙沙一阵,像远处海浪拍在礁石上。

    怀承当晚过了午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仍旧照常去医院,走之前,来看云澜,她在外间的落地窗边站着,还是原来的作息习惯,到点就会自动醒来,兼着昨晚知道他回来得极晚,心里隐隐藏着担忧。外面是春日,柔光渐亮,有细风拂过她耳畔。

    “咯吱”一声开门的响动,她似有知觉,还来不及分辨,怀承已经在劝她:“怎么这么早起,既是休养,就应该多休息;你这样起早摸黑,能养好什么!”

    他迎着风走到她身边来,云澜只抬头看他,看他眼睛里的疲惫,想,你才是应该好好休息的那个人。话到嘴边,她还是没出来,转而在心里沉默着,真想分一半时间给他,把精力也分给他......

    怀承低头看着云澜不话,欲言又止的样子,燃起兴趣来,专程地问她:“想什么?直。”

    云澜摇摇头,不知该从何起。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低头在她右耳边,悄声告诉她:“没有危险,不要担心。”

    他完,极迅速的亲了亲她微翘的鼻尖,亲完得意的朝她笑,被云澜更迅速的伸出手来要捏他鼻子。他到底反应是快的,一闪身躲过了,还顺便把她拉扯得一歪身,撞在他手臂上。

    云澜发狠的锤在他有力的臂弯,“哎呦,你还挺有力气的。”他嘻嘻笑着,不忘夸奖她。“我家里,阿春从教我,姊妹兄弟们架,万不能吃亏,我年,要拿指甲掐人,捻一点点皮肉,”她着,往他手臂上去试,隔着衣服,明明还没用力,他就装样儿的嚷起来:“疼疼疼。”

    惹得云澜瞪他,偏要试一试,可他太灵活了,左右一偏身,怎么也捉不住他。“我今天不掐你一下,再过不去。”她真被他逗恼了,伸开两手去擒住他一只手,被他一带,瞬间失了平衡,先后倒在沙发上。他防着她扭伤了手腕,另一只手凌空环到她身后抱住她腰身。

    她跌在他怀里,一抬头看到他满意非常的表情。连玩笑也不肯认真,更叫人生气!她趁机用力掐他一记,他只皱了皱眉,嘴角仍含着笑。

    “不疼?”云澜瞪圆了眼睛,黑眸凌凌放着光。

    “不敢,不疼,是不是就不掐了?”他故意地问,刚刚疼,是火上浇油,他这会儿既识时务的不轻易开口,还先问问她的意思。

    真是欺人太甚,云澜半跪在沙发上,一只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她自己没顾上,只伸长了手臂,索性要在他脖子上来一下,他歪着头不肯就范,“我不信,你真不怕疼,你让我再掐一下。”云澜按不住他,认真角力她胜不了。

    他渐渐放松了力气,放她靠近他颈边来。

    “哎呦!阿弥陀佛!”伍姐正从门里跨进一步来,又叫着,甩着手退出去。

    她这一嗓子,把里面两个人的角力断了。云澜才醒过神来,被怀承一只手撑着,助她起身。怀承坐起来抬头笑问她:“还比么?”

    云澜正想什么回敬他,被外面伍姐的高嗓门断,她喊着问:“聂姐,楼下淑瑛姑娘,要吃酸辣汤,你看,能不能吃?这大清早的,我不敢给她乱吃啊。”

    原来她还站在门边没走,云澜赶忙走出来一步,回她:“不妨的,可以做给她吃。”

    “好,那我去做了,我下去了。”伍姐高声的朝门里喊着,唯恐谁听不到。

    云澜立在沙发边,回头来眼锋横扫了怀承一遍。

    他仍旧笑微微的表情,走近来。云澜警觉的退后一步。更把他逗笑了,他在心里暗自想,我要降住你,是你退后两步能逃得了的么!等他开口,却的另一句话:“不玩了,真的,我再试一试你耳朵,来。”

    云澜朝他脸上确认了一遍,稍稍偏过头。他拢着她左耳,仍是那句话:“我爱你,云澜!”

    云澜敏锐地要转过头来看他,又马上止住了,她在此之前,从没听他过,或者只隐约感受到过,可忽然从耳朵里听到,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一动,他有点儿起疑,跟着偏头来,问她:“能听见么?”

    她掩饰着,微微摇了摇头。

    她那天站在二楼的窗边,目送他出门,望着他的车尾消失在山道尽头。春风拂过大门口的垂杨柳,报了新芽的绿枝正随风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