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见
非寅始终坐在原位上,他微微偏头看向云澜,她视线方向,不在舞台上,她在看谁?
舞台中央的万众瞩目和一呼百应,渐渐消退下去。云澜眼中,帷幕边的他,一直站在那儿,像她记忆里,他站在楼梯口,站在门厅的台阶上,站在路边柳树下等她的模样。
他等的不是她,白露从帷幕后走出来,把手里的一大束捧花递给他,他接在手里,跟在她身后。旁边侍应生端了酒杯来,白露一回身,手肘碰翻了一点在愈存的衣襟、领带上,几个人围上来手忙脚乱的擦,白露把自己一条玫瑰色的绢子塞在他手里,大概叫他自己掩一掩的意思,他摆了摆手,没有接。
远远的,隐约能看到白露脸色不好,绢子一角故意甩到愈存脸上,扭身凌厉地抬腿走了。
云澜眉心蹙紧,手指一根根扣进阑干里。她一颗心沉进谷底,看到他等他的未婚妻;她一颗心又升起一点,有些未明的触动……
非寅望着云澜背影,不知是不是剧院灯光的原因,觉得她周身染着凄凄的光。他想,她为什么不快乐?
二楼贵宾席的楼梯口,白露要上来向送花篮的宾客道谢,别的就罢了,尤其要来非寅这间,乔先生送了最贵的花篮。临跨上楼梯,愈存摇头道:“我就不上去了,让阿听陪你去。”
白露没停步,一昂头,带着阿听上楼去了。
她穿着露肩的演出服,半含半露的胸口呼之欲出,裙尾上缀着价值不菲的水晶石,一路走来,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扭着细腰享受着注目礼,是她做女明星胜出的一刻,特别意气风发。
“非寅,”她走进来,侍应生训练有素的为她撩开帘幕,她笑容满面,嘴唇像染了玫瑰花汁子,红艳的发烧一般,直烧到眼眶上。“多谢你来捧场,还送了那么大的花篮。”
非寅从座位上站起来,极讲究的伸开双手,同走近前的白露拥抱了一下,虚空的手臂,保持着社交距离。“恭喜你,演出很成功!”他如常的含笑表情。
“唱得非常好!”素欣也走来,不吝赞美。
“谢谢,谢谢。”白露笑得红粉美人一般。
云澜站在素欣身边,她目光穿过白露熠熠的光彩,穿过她身后替她拿着外衣的年轻男人,没找到她想看的人,他没跟上来……
白露在转身前,掠过云澜面上,又停了停,想起是上次在乔家见过的,这双眼睛,又是这双眼睛。她赶着去隔壁间致谢,成川部长已经站在门口了,她没来得及多想,迎了出去。
非寅坐回来时,抬眼看到云澜,她目光随着远去的白露一行人。他忍不住跟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出去,白露和她的司机阿听,还有剧院的经理人而已,她在找什么?
本来戏终散场,素欣突然提议要去外滩看江景。云澜实在奉陪不了,摇头退却:“我实在怕冷,大约要扫兴了,吹不了这十冬腊月的夜风,就放我先回去吧。”
他们步出剧院时边走边,非寅听了也摇头:“我这样的老年人也是风吹吹就要坏事的,还好我有备而来,差人给你们家君达送了信儿,他在门口等你呢,你们去夜游黄浦江也随你们便,我送云澜回家。”
“哼,你们俩人真没劲,下次有好玩的,我再不带上你们。”素欣摇着头,先他们一步,走出门厅。
云澜和非寅走在后面,快到门口时,非寅伸手把侍应手里的大衣接过来,他是英式习惯,会替女士披上大衣的客套。
云澜只好客随主便,笑着致谢:“六叔太客气了。”
“应该的,大侄女。”他也笑着回应。
出口的门厅处,二楼上有为后台演出人员走动的专用走廊,愈存站在那处长廊里等换衣服的白露出来,等了许久。他看着楼下如潮水般退场散席的观众,渐渐凝神盯在一个人身上。是他熟悉的身影,她散在肩上的头发,她发间的清香;她身旁跟着一个他认识的男人,他看着他替她拿过大衣来,为她披在身上;她含笑地和他了什么,他笑得比她更高兴……
他站着许久没动。
旧历新年在孩子们的鞭炮声里匆匆而来,也在鞭炮声里匆匆而过。叔潮过了大年初一,便连日的被请出去喝年酒,常常过了夜半才回来。素钦因为临近生产,被管得更严了,云澜只好多走来陪她话。
这天刚过了十五,她们姑嫂两人午后话,起云澜要走的话题来。“依我看,不如索性留下来,美国我虽没去过,但这意思,譬如是姑娘远嫁,人生地不熟,都是外人,遇到的艰难总是很多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何苦非要受这遭罪呢。就你母亲在那边,可她也是独木难支,你们相互依靠,终究吃力,不如留下来,亲眷们都在眼前,再不济也有个照应。”她着话,想起云澜也许顾忌从前的事,悌的事,她赶着开解她:“前尘往事都是流云,早就随风散了,你抛在脑后去,谁还能替你记着,只管往前看。有你三哥和我们在,你不必有顾虑。如今不比从前,女人不看谁的脸色,没有什么做不了,样样事情,比男人更强些。我听君达,宏恩这两年也是请了几位女医生的,留法的也有,留日的也有,你去,自然也是合适的。”
云澜靠在沙发上,看素钦养的一直短毛猫,在桌子底下玩绒线球,一下跳过来。一下跳过去。
她们这里聊着天,外面陈妈走进来,提醒少奶奶午睡。素钦抬眼眼巴巴望着云澜,云澜已经起身,笑着安抚她:“睡吧,是该保持规律的,再坚持几天,就好了。我等过了晚饭再来。”
云澜从素钦房里出来,赶着这日剩下的时间,要出门一趟。这是她这个春节里,第三次去马斯南路,前两次都没遇到老板娘,店里的伙计,老板娘回家过年去了。她跟着听,老板娘哪里人?伙计答,安徽宿州。再问:几时回来。便答不知了。
她在去的路上,看冬日暖阳满天满地地铺洒下来,毫不吝惜的样子,一扫整个春节里阴雨落雪的坏天气。她想,天晴了,也许要回暖了……
然而可惜,她推门进到店堂里,倒是来客不少,柜台后面的眼睛伙计已经认得她了,向她摇着头道:“还没回来呢,姐有什么话,不如留个电话号码吧,等我们老板娘一回来,就回电话给你。”
云澜有些失望,着急想要和她面谈的时候,偏又遇上这么个大节日,怎么也找不到人。她于是留下家里的号码,向伙计道了谢,又走出店堂去。
天气晴好,她走在梧桐疏影里,没有马上叫车,算走到路口去。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声,她忽然回头望一样,西饼店的二楼上,临街露出一角的晒台,晾着花花绿绿的长短衣裳,有个长发的人影,随着她一回头,一闪身,不见了。
原来她在的!云澜转回头来,接着往路口走去,仿佛只是不经意看过一眼,并没望见什么。是在配合谁的窥探欲,不好揭穿她。
她不肯相见……云澜边走边这样想。
丽惠不能和她见面,也不能怪她躲着云澜。这段时间,她去凯旋路的利德书店,找陆老板的次数比云澜来找她的次数一样多,可像云澜一样,她一次也没见到他。延声借着春节当口,对外只闭店回乡,悄悄去了武汉一趟,后又转道回南通,看望一位他自己重要的人,耽搁了些时候。
没有接到明确的指令,丽惠不能轻举妄动,他们是纪律严格的组织,遵守纪律保守秘密是活下去的唯一宗旨。她只好避而不见。
云澜自那天后,没有再来过马斯南路,她想,既然这样,应当也不必再来了。
素欣在非寅的书房里晒太阳,“六叔,那天看戏,你连提都没提,我看我是要败了,留不住云澜,也许她行程都定了……”她歪着头靠在窗边摇椅上,一晃一晃,日光错落在她身后。
非寅在照料他窗台上养的一盆仙人掌,低着头,仍旧穿着一件单衬衫,挽着衣袖,看背影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你叫君达准备好聘约,我明日约云澜吃饭,自然帮你们和她定这件事。”
“真的?”素欣从摇椅上坐起来,正脸对着非寅背影。
“嗯。”非寅回过身来,笑着点头。
他一笑,像是千万件轻而易举的事一样,叫素欣觉得不可信,追问他:“六叔,你是肯定能邀云澜来宏恩就职?”
“对啊,准备好你们该准备的,人会留下的。”他一边把衣袖放下来,一边走出书房去洗手,留素欣一人在摇椅上摇着。
非寅第二天亲自上门来,不过不是来找云澜的,他专程来一趟聂家,接侄女和侄女婿回家吃饭。他本来算和素钦好,拉上云澜同去,结果他上楼时,云澜恰好下楼,两人撞了个对脸。
他只好伸手拦着她,“大侄女,一起回去吃饭,我们那边还有个妹,等着你们呢。”他惯常带着点戏谑的语气,又有不让人回绝的气势。
可惜云澜不在他的势力范围里,自顾自地摇头,想下午答应了绵岫姑妈,出去一趟的。被非寅先抢了话头,他正经表情:“一起去,吃了饭,我还有事请你帮你。”
“请我帮忙?”云澜把自己推脱的话都忘了,“我还有能帮上六叔的地方呢?”
“哎,哪能这么妄自菲薄,你所能颇多,怎么不能?来来来,一起去。”非寅把话题绕回来,同时凑近到云澜耳边来,悄声问她:“是不是素钦临近生产,这家里总是管着她,不让她出门走动?”
云澜抿着嘴角笑着点头。
“还好,我来救她了,那走吧,别扫了兴。”他着,重又拉着云澜上去,把话明白,连带着叔潮一起,带到乔家去了。
等到了地方,不巧得很,素欣出门办事去了。云澜转头来问着非寅:“你不是妹在等着么?”
“瞧你这不得人心的行事,想是素欣料定了你不来,自己先走了。你还怪我!”非寅张口就来的话,从来不多思考。
云澜朝他哼了哼。
乔家家宴,云澜来了好几回,连厨子拿手的菜色都猜准了。今天显然是六叔当家,他坐在主位上,把云澜安排在他下手,介绍一道时令菜给她,“尝尝我们家的头道鲜。”他亲自动手,舀汤给她。又偏着头问她:“是什么?吃得出来么?”
“六叔是在取笑我么?”云澜喝了汤,抬头瞪着他:“荠菜豆腐汤,我是瞎的么?看不见?”
非寅哈哈一笑,别有深意的对她一个人:“好得很,本土记忆还是有的,到底是从长大的地方,没被洋人拐到别处出去。”
云澜听着,听出隐约的一点意味来,但没特别明白,跟着一笑,笑过去了。
等吃过了午饭,出去会客的乔二太太才回家来,刚好赶上和素钦娘俩儿叙话,叔潮这好脾气的女婿在旁陪着。云澜显得多余,自己回头朝非寅看,看他坐在对面上沙发上发呆,似乎在听人闲聊,又似乎不是。
云澜于是趁空又看了看他,终于把他看动了,同她对视了一眼,弯起了嘴角。
他适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侄女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云澜爽快地跟着他走出来。虽然跟出来,她心里还是存着疑,走下楼时紧走几步,走到非寅身边问他:“去哪里?不是有事要帮忙?”
非寅仍是不着边际的语气,“你这么爱给人帮忙,真是个热心肠!”
“啊!”他这话,把云澜的热心肠噎死在半道上。
非寅开车一路风驰电掣,云澜望着窗外街景,渐渐人丁稀疏零落,开进远郊了,她几年里不大回来,地名记不住,只模糊有个印象。
他开到一片厂房林立的地方,放慢了车速,开口指点云澜向两旁去看。非寅:“那边是一家型的火柴厂,它隔壁,有一爿棉纱厂,没有被日本商会控制,是在独立经营的;”随着车子向前,他一一介绍:“靠近码头,还有一些钢铁和机器厂,有些虽然明面上停产了,但里面,其实还在运转的,”他转头来笑了笑,话时却是严肃的口气:“我们的基础工业,并没有断线,你看到了么?将来一有可能,会连夜复苏,像冬天里的春芽,等着雪化。”
云澜倾身靠到窗边去,灰黑的煤炭堆,和红砖的墙面,透着萧瑟气,没有人明,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她相信非寅的话,她隐隐觉得蓬勃的气味来。
“我们大部的重工业,迁往了西南,但不要紧,将来这里可以发展轻工纺织,已经有人在引进先锋技术,等战事一平,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崛起,追上世界的进程,我们不会比人差的。”非寅把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他这样。
云澜这边的车窗外,看得到整个港口的忙碌,他声音响在她耳后,笃定而沉稳。
“云澜,怎么样?还一声叹息么?”他问。
云澜回头来看他,同他视线相接的一刻,看出他眼里的光,是将来新世界的光。
他们回程的路上,背对着夕阳,眼前目之所及,到处染着金色。
非寅边开车边向云澜直言:“留下来吧,医院里需要我们自己的医生,学以致用。新局面不会太远了,云澜,该留在最有用的地方,是不是?”
她没有马上答言,过了好一会儿,在车灯晃过的亮光里点了点头。
非寅逆着光,看见了,似乎笑了笑,但看不清,他没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