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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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升腾着僵持的味道,非寅似乎没有感觉,挨到云澜床沿上,他伸手托着云澜右手手腕来看她肿起的手背,触到她腕上一只凸起玉石榴,抬起看了看,随口道:“这时候,就别带这个了,先摘下来吧……”

    着,上手要替她解了那红丝绳,马上被云澜按住,她挪开了手腕,不准人碰那串玉石榴。

    愈存低头注视着他们手上。

    “六叔,这个系得很松,戴着不要紧的。”云澜了了解释。

    “这也是你祖母留下的么?看来是很有年头。”非寅理解地收回了手,又向她补充:“你要是喜欢这些,等你好了,我那里也有,随你去挑。”

    他这话一出口,叫站在一旁的愈存立刻抬眸来,他连心口都紧了紧。云澜却语声平静,她着意的客气话,“六叔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要留着送要紧的人,哪能随便给人去挑。”

    她话里的意思,是刻意拉远一点和非寅的距离,可惜聪明似乔六爷,也有陷在里面分辨不清的时候,他马上接着她的话头,按捺不住心里想告诉她的话,已是极尽委婉,“你的没错,是留给要紧的人。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挑,有几款比这只玉石榴有趣,我想你看了会喜欢的。”

    云澜没想到,她完一通客套话,迎来六叔这样的回答,自己错愕了片刻。

    愈存旁观者,三伏天里,身上散发着寂寂的寒凉气,听乔非寅几乎算是直言心意,他无声地转身退了出去。

    但一颗心还留在这儿,在外间静心听见云澜声音,她:“六叔太客气了,我不爱戴首饰的,只喜欢这一个。”

    愈存看不到他们对话的表情,但能想见,乔非寅有些失望吧,他听见他:“等你好了再。”他们似乎相对坐着,没有再别的话。

    他在心里反复回忆着,她“只喜欢这一个。”嗯,她得没错,他也和她一样,只喜欢一个。

    护士陆续地进出,预备晚餐。云澜以为六叔会让出去,她想错了,乔六爷从不避讳在哪里吃饭,他心里要紧的是,和谁一起吃。

    他伸过头来看看,“这道芙蓉汤不错,”他点评着,转头来吩咐护士:“照这个菜色,也给我送一份上来。”

    这护士大约是才进宏恩不久的,不认得他,向他婉拒:“先生,这是病人餐,家属的餐食,在我们南楼有预备。”护士殷勤地朝窗外亮灯的方向指了指。

    要不是她这句“家属”听着顺耳,非寅笃定要翻脸的,想想罢了,向护士摆摆手,不深究。他自己坐到云澜床沿上来,动手拿起汤匙来喝汤。

    云澜只好把整碗汤推到他面前去,“你没吃晚饭就来的?是太忙了么?”她想起六叔在火场开的那一枪,一定惹了很多麻烦回来,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忙,晚上约了人在大世界看戏。”他信口答到,其实是怕忙,她会催他早走。

    “奥……看什么?”

    “看什么我没在意,演什么就看什么。”非寅举着汤匙喝汤,抬头来问:“你有想看的么?”

    云澜不爱看戏,笑笑,摇头不语。

    非寅却偏要再问,盯着她眼睛,“穷书生看上公主?宰相和太后有染?叔叔爱上大侄女?”

    他最后这个选项,云澜听得一愣,愣在这些戏码里,辨不出真假。

    非寅这些时,愈存正从门口走进里间来,他听到他的话,心下比云澜更明了他的意思。他脚步没停,径直走到床边,把一份原封不动的医生餐放在乔非寅面前,“乔先生还没吃饭吧,宏恩的医生餐不错,就先吃这份吧。”他善解人意地断他,一只手臂挡在他们中间,白色衣袖遮住云澜的脸。

    “哦,”非寅被人插了话,扰乱了思绪,“何医生太客气了,我吃云澜这份就好。”他坚持。

    “病人餐还是留给病人吃吧。”他温润笑着劝,是一个做医生的人该的话。

    “也好。”非寅不得不点头,心里一声长叹。

    愈存转身走出去,也把非寅刚刚的话题带走了。云澜低头吃饭,再不发出任何声音,省得带出六叔什么话来,叫人无法回答。

    云澜等着这一顿饭吃完,她知道探视时间马上要到了,她不时地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

    她不知道,非寅也在等着这个时间。他等看着她一切都好,放下心来。出了医院的大门,他晚上约了警备厅的朋友喝酒,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他并不能真的去看戏。

    夜色里他匆匆从宏恩开车出去,也许这一整晚都不能再有刚刚在病房里的宁静时刻……

    这天大概是要下暴雨,入了夜还是闷热难耐。云澜终究受了些影响,神思不济,应付了六叔之后,又迎来庄教授,听从医嘱,早早休息。

    愈存在看过她睡颜之后,兀自出来,往自己办公室去。经过护士间,有几个值夜的护士在看报,边看边在笑,“是特殊病房里的聂医生么?我看乔先生进出的都是那间。”“是啊,我们都进去过,就是新来聂医生,原来她来头这么大,平常倒是看不出来,话少又客气的样子。”“人家可是乔先生的人,还是咱们客气点儿好。”

    愈存听在耳朵里,等走回来时,特地留心扫了一眼她们留在工作台上的报纸,写着一篇关于乔某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报道,刊在极显眼的位置。他看文字的速度向来比一般人快,可这时,他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廊下的灯光把他人影投在白墙上,孤独的长长的一道。

    他回病房去,再看了一遍已经睡着的云澜,低头看她搁在薄毯外的手腕,她始终戴着这只玉石榴,在听了许多关于他的流言之后,也没摘掉。这只玉石榴,是他母亲亲自选的,母亲……他心底里隐隐作痛着。

    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云澜!他总是不敢这样提醒自己,像是一人走在不归路上,心知是不归路,不敢回头。他这时终于这样想。

    愈存要趁着夜深赶回玫瑰园的家里去一趟,无论是阿听,还是丽惠,都有可能有新的任务传来,他不能一直呆在医院。

    他到家时暴雨正开始铺天盖地而来,到处是“嗒嗒”的落雨声。家里早已闭了灯,只楼上的大卧室里亮着一点朦胧的黄光。他匆匆走进去,白露和阿听都不见人影儿,他转头听到流水声,盥洗室里也亮着灯,水声背后掩着旖旎的男女声……

    他叹了口气,走过书房的门,特地开亮了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结束。

    里面不断传出令人难耐声音,白露魅惑的笑声、阿听用力过后的喘息声、碰撞声和什么东西被撞翻倒地的声响……

    雨夜蒸腾的湿气从大开的窗口侵袭进来,他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块,连额上也流了汗。只好起身走到阳台上去,吹吹冷风,

    他在风雨里,才忽然想起,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接到田家的电话了,他很久不用药,所以……

    应该是日军的高层发生了什么?他等完全冷静下来后,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哐”的一声,伴随着白露心满意足后的放浪笑声,盥洗室的门开了。

    “你到底是聋还是哑,叫你关灯,怎么没关?”只随手包了条浴巾的白露劈头骂在阿听脸上。

    阿听也纳闷,他明明听命,关了灯的,出了鬼了不成?远远一抬头看见阳台上转身走进来的愈存,赶紧伸手指给白露看。

    “哎呀,何医生回来了!真是稀客,我只当你得在医院待上七七四十九天呢。”白露裸露着粉白的胴体,只管迎着灯光走来。

    愈存也没停步,他随手拿了阳台门边的一件衣扔给她,“穿上话!”他低沉着声音,命令的口吻。

    哼!假正经……白露披上衣服,去梳妆台上找烟盒。

    “阿听,这两天有什么事么?”愈存看向身上还挂着水珠的年轻伙,他剃光了头,露着青头皮,看见愈存回来的一刻就在手忙脚乱的找衣服套在身上。

    他摇着头,又摆了摆手。

    阿听是哑巴,他初来时愈存曾找机会问过,他是专门被毒哑了,来从事消息传递工作的。年轻,刚满二十岁,愈存伸手来拍拍他肩头,他抬头冲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后来白露酒后乱性,把他拉上床,起先是为了气愈存,不信他真的不行,后来一来二去,她和阿听都各得趣味,至于最开始是为了什么,再无人提起,愈存的存在也不重要了。

    阿听见识过愈存枪,一枪一准;见识过愈存筹谋策略,严密精准。他对愈存总有点敬畏心,也在什么地方,觉得占了愈存的便宜,是他爬上了白露的床。所以他问什么,他答什么,永远毕恭毕敬。

    阿听没有消息。愈存低头思考着,这也不是什么好情况,算算已经有段时间,陈老板没有分配任务下来了。他朝阿听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他马上兜着衣领退出去。

    白露翘着脚朝这边瞥过一眼,嘴里衔着香烟,呜呜咽咽的骂着:“赤佬,瘪三样儿!”

    愈存听惯了,没有表情,看见她伸出手指来朝他勾了勾,抛了个不见外的媚眼来。

    “!”他站着没动,只拿眼睛盯着她。

    白露翻了个白眼儿,自己起身扭过来,贴着他胸口,低声道:“怎么样?非寅开了枪,外头传开了,成川动了他的女人,被他断了腿。究竟是谁的女人?你的?还是他的?”

    他眼角里寒光闪了闪,没有回应。

    白露得意地一笑,笑开了,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背过身去。

    愈存懒得再理她,转身要走,被她敏捷地反手拉住了,她又贴上来,在他耳边道:“新尧在那边怎么样?照片再给我一张。”

    他仍旧没有反应, “过两天。”

    他扔下话来,兀自回书房去了。

    这个七月里的上海滩,似乎刮着与前两年不一样的午后热风。不过也不尽是上海,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刮着股奇异的风,隐隐透露着不一样的味道。也许是谁要败了,也许是混战要结束了……

    云澜是住院的第三天,才见到三哥三嫂的,他们带着吃喝衣裳,大包裹的来探病。等过了相见的话,三哥借故出去,素钦回身坐到云澜床沿上来,一手着团扇轻声细语地问她:“我听六叔你遇上大火受了惊,送到宏恩来,本想多问两句,六叔又不肯细,狠狠着急了两天。”

    “不是什么大事,原本是休息两天就能好的,让六叔得严重了。”云澜淡淡。

    “哦,不过,我六叔啊,向来大而化之,从来没对什么人什么事这么上心过呢……”素钦笑微微地,渐渐到重点来。

    她是昨晚看到叔潮带回来的报的,上面刊载着她六叔火场救红颜的美事,她垂着头看得尤为仔细。叔潮却是另一份表情,他气哼哼的戳着报纸道:“你看看这些报记者,胡八道起来,连个影儿也没有,造起六叔和云澜的谣来了。”

    “你怎知是造谣,我觉得写得很真,写得很好。”素钦放下报纸向叔潮认真道。

    把叔潮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你是不是在家里呆傻了?六叔和云澜是叔侄!”他两根手指“笃笃”地敲着素钦面前的茶桌。

    “六叔是我们家的六叔,和云澜哪来的叔侄关系?”素钦反问着,“况且,六叔还这么年轻,从未婚娶,同云澜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六叔都,都多大年纪了?”叔潮被问得语塞,他迅速在心里算了算六叔的高龄,提醒素钦:“他比云澜足足大了一轮了!”

    “男人大些,有什么不好呢,依我看,男人比女人大些是好事,有六叔照顾五妹妹,你不放心么?你放眼去看看,除了我六叔,还有更适合云澜的人么?谁家攀亲时不多问一句,对姑娘身家的要求严谨,有人像我六叔这样不拘一格的么?”素钦最后几句的隐晦,她不想指摘云澜的过去,但提醒叔潮,过去的事,也是一桩事。

    叔潮听了沉默良久,里屋里奶妈正在哄孩子睡觉,他和素钦的女儿,还不足周岁。悌儿睡在隔壁间,素钦待他如己出,正在连日为他寻开蒙师傅。家里的宁静,他常常感恩五妹妹,但云澜的终身大事一直拖着,也是他头疼的一桩大事。

    “我不管六叔的意思,我听云澜的,云澜要是不肯,我坚决不同意。”叔潮最后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