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奈何人生07 方清源浅浅地看了这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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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妹吃饭的时候告诉云潆:“阿源受伤了,背后好大一片擦伤,有点发炎,找赵医生挂水去了。”

    云潆垂着眼,毫无感情地哦了声。

    彤妹叹了口气:“阿源的笔也坏了,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对面的姑娘彻底没声了,最爱的西红柿炒蛋也没吃完。

    “云云你怎么了?”彤妹关心道。

    云潆放下勺子:“他的笔是我弄坏的……身上的伤也是……”

    彤妹啊了声。

    女孩垂着眼,赌气般:“气死了,我都道歉了还要怎样,一个男人气量那么,两面派,虚伪怪,势利眼!”

    她的气话被彤妹断,从来都好话的彤妹摇摇头:“你不要这样他,阿源很好的。”

    云潆:“是啊,你当然帮他,你们一伙的。”

    “那是老校长留给阿源的笔!”彤妹着急了。

    云姑娘忽然想起方清源万般珍重地给那支笔拭去墨汁,想起他在漫天星星下弯腰捡起那支笔。

    可她吵架从没输过,这回也一样,反击:“你是不是喜欢他啊这么帮他话!”

    彤妹胸口起起伏伏,最终没再什么,端着盘子离开。

    ...

    方清源再次在办公室楼面的时候带着一身药味,穿着白衬衫清清朗朗坐在位置上,看了眼美术老师的桌子,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改变了摆设,一叠资料高高垒起,像一堵墙,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冒出来一半。

    彤妹走进来,不话,拉开椅子坐下,改作业。

    食堂开饭,她自己一个人走了,没叫这边的毛脑袋。

    方校长察觉了这微妙的情况,用眼询问吴海,吴老师无辜地一摊手,表示姑娘家家的事,他不敢插手。

    原本气氛融洽的办公室突然被西伯利亚寒流袭过,云潆没去食堂吃饭,直接上了二楼。

    经过方清源桌前,看见了他修好的钢笔。

    偷偷松了口气。

    也能更理直气壮看校长不顺眼了。

    俩姑娘住一屋,相互冷着对方,不再亲亲密密一起看星星,不再头凑头听电台,各做各的事,到点拉灯睡觉。

    这日子过了没两天,云潆就要难受死了。

    不止一次偷看彤妹,又害怕她发现。

    再也没去食堂吃饭,一到饭店举着太阳伞到街上吃锅米线。

    食堂的厨子倒是惦记能扒两碗饭的云老师,没出声,就是拿眼盯着彤妹,彤妹起火:“不知道!”

    金姓厨子又去看校长,方校长抿了抿唇,出去找了一趟。

    遥遥站着,看云潆对着热腾腾的米线发呆,老板问她为什么不吃,她强撑起笑,捏着筷子胡乱扒拉两口,脸颊鼓囊囊,却瞧不出有多快乐。

    方清源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没进去。

    ...

    云潆对排挤并不陌生,时候经历过很多,进入美妆圈子也领教了不少。

    虽然日子一直就不太平,总是麻烦缠身,但万万没想到,她在自己支教的学,跟校长闹翻了,跟舍友拆伙了。

    活泼的姑娘不怎么爱话了,后来彤妹去市里出差学习,临走都没跟她招呼,她就更安静了。

    方清源在座位上唤了声:“云老师。”

    无精采的毛脑袋动了动,似乎没想到他能主动跟她话。

    窸窸窣窣的,女孩半颗脑袋露出来,一双眼防备地盯着他。

    “……”方清源走到她桌边,将一本教案放下,“六年级和三年级的思想品德课你帮我代一下,明天我在教育局有个会。”

    云潆:“……”

    老师永远不够用,云潆见过吴海代课、刘恒代课,这是方清源第一次请她代课。

    葱段似的爪子伸出来,摸走了那本教案。

    当晚,

    红砖起的围墙内,静谧的校园里,有两盏灯亮到天明,一盏在二楼,一盏在操场边的屋,门几次开阖,方清源总会遥遥望一眼,进屋待一会儿,再出来看看。

    那道身影与方老校长何其相似,他们总是记挂着学校,记挂着老师。

    第二天,云潆一踏进六年一班就愣住了。

    整个六年级只有三个学生,男孩子。

    教室太空旷了,他们坐在正中间,不会太前也不会太后,不用为了保护视力每半月调整座位。

    这是红尖镇希望学年纪最大的三个孩子,他们的课程不包括美术体育和音乐,因此云潆之前并不知道六年级如此特殊。

    是大孩子了,比底下的崽崽显得稳重,害羞地低着头,喃喃着叫了声老师好。

    云潆定了定神,开始上课。

    今天这一课讲的是信任。

    她问:“你们最信任的人是谁?”

    三个孩子纷纷回答:“方校长!”

    很体贴:“方校长!”

    方清源。

    “为什么?”

    一个孩子站起来:“方校长让我来读书。”

    云老师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沪上普通话,平翘舌十分优秀:“那么,你觉得你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一个孩子站起来:“方老师这次我考上镇中学我就是个守信的人。”

    ...

    云潆回到办公室,李明捧着保温杯跟她聊:“知道为什么六年级只有三个学生吗?”

    云潆摇摇头。

    其他孩子呢?都不读了吗?去工了吗?

    “其实他们应该念初二了,初一在县中学没上多久就被劝退,基础太差,跟不上,读了也白读。”李老师喝了口水,“我给这三个上四十五分钟课嗓门都快撕裂了。一问三不知,看着你的时候,你都觉得不忍心。”

    “听是方校长带回来的,本来他们家里不读了,方校长不肯,天天家访做思想工作,好歹是给劝回来。”吴海。

    刘恒:“所以他们只上主科,从三年级的知识点开始补。”

    李老师叹口气:“唉……也挺乖,下课后会来找我问问题,学习态度挺好,就是……就是……”

    吴海:“方校长明年能走一个是一个,剩下的和五年级混一个班,继续学。”

    刘恒:“就街上米线店的孩子,我去吃粉,老板娘跟我都怕了方校长了,天天家里坐着,自带保温杯,人家留他吃饭他不肯,人家刚吃完他又出现了。”

    李老师:“看出来了,方校长这人,做什么都很认真。”

    云潆心想,是啊,生气也是认认真真生气,认认真真发脾气。

    ...

    她捧着方校长的教案去给三年级上课,苍劲刚毅的笔锋,会在每一个需要重点表达的地方画直线,相比,云潆有一口袋的彩色水笔,喜欢用五颜六色的线条波浪。

    他的字极好看,如他的人。

    云老师挺直了腰杆,仿佛方校长依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监督她上课。

    在这节课上,云潆注意到拉玛总是走神。

    英卓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让她抄,她写着写着就开始画画,画健康课上的那种人,涂黑,或者涂成血红色。

    第二天,穿着脏兮兮短袖的拉玛被李明叫到了办公室。

    云潆这才知道,拉玛所有课都在走神。

    李明是个有经验的老教师了,对待这里的孩子更为耐心,想和拉玛聊聊天找找突破口,可这孩子原本好好的,云潆一走也跟着拔腿往外跑,李明拉住她,孩子反手沉默而用力地在李老师手上挠了一下,抓出几道血痕。

    拉玛跑出来,经过云潆时停了停,似乎想什么,黑洞洞的眼珠子里隐着什么,最终作罢,飞快地跑走。

    云潆上网查资料,甚至给自己的心理医生了个电话。

    她觉得不太对劲。

    在心理医生看到拉玛的画、给出她的专业意见后,云潆沉着脸找到了方清源。

    这是流星雨那一晚后她主动靠近他。

    “方校长,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汇报。”

    当天下午,孩子们背着书包来上学时,方清源等在班级门口,云潆走进三年一班,蹲在拉玛的座位旁,问她可不可以跟老师去办公室聊聊。

    她本来以为,这是可行的。

    可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摇摇头,把脸埋在脏脏的袖子里。

    云潆试图去牵住她的手,手是让牵的,就是不从位置上起来。

    其他孩子以为拉玛犯错了,纷纷往这边看,云潆尽量保持看起来很愉悦的笑容,消他们的疑虑。

    后桌的阿鲁又在嘲笑拉玛:“么么三,老师不叫她上学给活!她身上太臭嘎!”

    英卓扭头回击:“你闭嘴啊臭阿鲁!”

    阿鲁推了英卓一下,还要再推第二下,被一只大掌捏住了爪子——

    抬眼一看,是方校长,调皮的孩子瞬间安静乖巧。

    英卓嚯地站起来,很勇敢:“拉玛你别怕!我陪你一起去!云云老师那么好,她会帮你的!”

    孩子如此坦白赤诚的话语让云潆心口澎湃,他们相信她,他们觉得她能帮忙。

    她手里那只脏兮兮的爪子,作为回应,轻轻握住了她。

    下节是英语课,李明等在教室外,在拉玛经过时主动避开了她,手背上还涂着红药水。

    阿鲁跟着方清源出来,方校长低低着什么,孩子耳朵红红往墙根一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方清源走的时候给李明发了微信,让他十分钟后就把孩子叫进去。

    他快步去往办公室,里头空空如也,抬眼看了看二楼。

    二楼,英卓和拉玛从没来过的老师宿舍里,云云老师香香的床旁,拉玛闷头不吭声,英卓昂首挺胸告状似的出了所有事情。

    拉玛沉默地点点头。

    她是细长眼,眼皮厚,皮肤上有干燥的皮屑,发梢油腻地贴在额前,似乎从那天升旗大检查后再也没洗过,但她的眼神却很干净。

    无知的孩童,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身体自然地反感那样,厌恶那样。上过健康课后,懵懂地知道那是错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不知道能告诉谁。

    这是她与英卓的秘密。

    英卓的语文课听得很认真,她能用很多词语精准描述给云潆听:“一直抱着拉玛……摸她下面……脱她裤子!”

    云潆的胸口起起伏伏,如果孩子们不在身边,她一定能不带重复的把那个王八蛋骂到祖宗十八代都抬不起头,可此刻,她只能看向门口的方清源。

    不知不觉地,她也抱有这样的想法——

    问阿源,阿源什么都知道。

    ...

    方清源依旧没有靠近,保持着让孩子感到安全的距离。

    英卓拉着拉玛的手晃了晃:“你不要怕,方老师很好的,方老师不一样。”

    拉玛还是有些瑟瑟,可她是那样相信着云潆,所以云潆走向了方清源,拉住了他的手。

    “拉玛,你看。”她脆生生地唤孩子的名字,在拉玛看过来时,高高举起和方清源交握的手,“方老师和我们是一国的,不要怕。”

    方清源浅浅地看了这个女孩一眼,五指收拢,握住。

    拉玛盯着盯着,朝方清源走来。

    方清源蹲下,因为牵着手,所以云潆也跟着蹲下,他问:“如果我现在带你去,你能认出他吗?”

    拉玛点点头。

    方清源站起来时,松开了云潆的手:“我去开车。”

    “好。”云潆重新牵起拉玛。

    是完全不同的触感和体积,原来方清源的手摸起来那么粗糙。

    英卓心事重重回到教室,看着窗外的天,忽然也低落起来。

    ...

    方清源变魔术般变出了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后排空间很大,云潆和拉玛排排坐好,没一会儿,孩子靠在了她身上。她顺势搂住,偷偷从后视镜里看方清源的脸,的镜框正好框住了他夺目的眉眼和鼻梁,云潆瞧不出他的情绪,自己倒是气的够呛,声跟孩子又了一遍:“不要怕,老师会保护你的。”

    她不知道,方清源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车子进了山,山道尚算好走,偶有交汇车辆,更多的是格式摩托车突突地擦着面包车经过。方清源的车开得不算快,很稳,云潆第一次坐他的车,一路上被许多人认出车牌,老远就开始滴滴摁喇叭招呼:“方校长!出去噶?”

    云潆没想到这么个县城的学校,居然会有辆车。

    净水器、冰箱、干净的食堂、车——

    方清源这家伙就这么有钱吗?

    遥遥能看见远处的村落,零星几处矮房,炽烈的太阳在为他们引路。

    到了,拉玛的家。

    云潆站在篱笆外,下不去脚。

    孩子站在篱笆内,胆怯地话:“老师,来。”

    她跟随进入屋内,更下不去脚,想起阿鲁的嘲笑,拉玛睡在地上。

    地上真的有毯子,借着日光隐约辨得出,黑乎乎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毯子。屋子里还烧着火塘,屋顶挂着肉干,这些混在一处,家里的味道很不好,入眼最干净的是拉玛的校服。

    家里有人。

    三个如拉玛一般脏兮兮的女孩,细长眼,厚眼皮。

    “妹妹。”拉玛为云潆介绍道。

    他们正在烤洋芋,家里烟熏火燎的,就蹲在火塘边掰开烤好的洋芋,混着浊水咽下。

    一个老头——云潆不确定真实年纪,但看着十分苍老,背着手过来,隔着篱笆在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笑。

    拉玛挡在了妹妹们前面。

    不让他看。

    那人裂开嘴,露出黄牙,盯着拉玛,又看看跟着她回来的两个年轻人,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拉玛伸手指着他,叫了一声:“云老师。”

    电光火石间,云潆什么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