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 48 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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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殿中, 朝会论功行赏完毕,仁兴帝处置了沈绍与陈赟,因两人私自放走赵王,险些酿成大祸, 东宫大婚之夜陈赟更是狗急跳墙, 手持虎符得南衙禁军随其谋反, 污蔑太子, 仁兴帝发了大怒,判了沈绍与陈赟斩首之刑, 择日便行处斩,沈陈二家的女眷皆被充入教坊司、男子流放岭南。

    李循也遵守约定,对禁军首领徐铭未罚未赏。

    不过这事论完, 又站出来有不少言官攻讦太子手段狠辣,残杀堂弟和亲叔叔,此事传出去只怕会叫百姓在背后私议天家无情、骨肉相残。

    照前朝惯例,赵王虽反,却因是太子的亲叔叔,仁兴帝可以杀弟弟,可侄儿却不能杀叔叔, 反正赵王已败,将其圈禁在长安终身不得出去便是了,何苦要多此一举?

    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 李循素来爱惜羽毛, 这般一来, 难免会叫人怀疑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只是装模作样,如今坐稳东宫之位,凶相毕露, 全无顾忌。

    仁兴帝听了眼中闪过一抹忧色,望向李循。

    他担心李循听了这话会勃然大怒,沈虞死于赵王世子之手众人亦知,不过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个位份低微的太子良娣,当初太子还是卫王世子时便不受宠爱,因为太子殿下心中真心喜欢的是沈良娣的堂姐,定国将军爱女,如今的阶下之囚。

    活着的时候都不被喜爱,更何况现在不在人世。

    兴许也有几分少年夫妻的情谊,否则也不会叫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

    只是李循在朝会之上过分的平静,又不禁引得众人猜疑,太子是借着沈良娣的名义动用私刑残杀赵王父子为母报仇。

    朱行痛斥那御史大夫,“太子良娣死于赵王世子之手,葬身陵江,至今尸骨无存!冯大人有那心情怜悯赵王世子,怎的便不知体谅太子?”

    冯大人拱手道:“不是臣不体恤太子,只是太子不该动用私刑,赵王世子杀害沈良娣,自有有司处置,如今太子杀了赵王世子,倒是泄了愤,然而被百姓知晓,岂不是会皇室毫无规章法度?太子殿下素来仁厚睿智,此事做的实属不该啊!”

    几个回合下来,李循倒是面不改色地坐在玉阶之上一言不发稳如泰山,任由心腹朱行与众言官们在下面吵得不可开交,仁兴帝可没他那么好的耐性,早就被吵得心烦意乱,揉着眉心挥手道:“此事太子确有不对之处,不过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爱卿们休要再提及此事了——到此为止。”

    有仁兴帝在这里压着,众臣工便也不好再什么,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坏心思,一是担忧东宫的贤名微瑕,二则畏惧太子手中的权势,来日功高盖主威胁帝王。

    幸而仁兴帝心志坚定,他虽溺爱儿子李涉,对于长子却坚信不疑,这么多年来,若是没有李循,也不会有父子两人的今日。

    待下朝后,李循留下向仁兴帝谢罪,“儿臣有罪,对赵王父子动用私刑,此事无可辩驳,求父皇责以重罚,以安众臣之心。”

    李循要跪下,仁兴帝忙起身将他扶起来,叹道:“阿沈是个好姑娘,是咱们李家对不住她,此事父皇在朝会上已经的很明白,又岂会怪你?”

    李循默然片刻,“儿臣已向礼部为良娣请封,从今往后,沈良娣便是儿臣的太子妃。太子妃忠贞,死前仍宁死不屈,她是儿臣的结发妻子,从前儿臣对她便多有辜负,如今她……”到这里猛然顿住,再次跪拜道:“求父皇成全,给她一个名分,全了儿臣与她的情谊。”

    “这你便是见外了,”仁兴帝:“你不请封,父皇也正想问问你。你母后和芙儿听阿沈没了,都哭成了泪人,从前她在的时候,卫王府被她理的井井有条,人又孝顺,这样好的姑娘,到哪里去寻呢?”

    “沈家两房,大房虽功勋卓著,却狼子野心,二房沈继懦弱无能,经年来却安分守己,你能娶得这样一位贤德忠贞的太子妃,也少不了沈家的教养,朕考虑册封沈继为成国公,一为安抚,二则保住沈阁老一脉的煊赫,太子意下如何?”

    其实沈虞能有今日,完全是沈阁老和沈逸的功劳,与沈继夫妇没有半分干系,但如今沈逸和沈阁老皆已不在人世,除了封赏沈继夫妇,别无他法。

    “但凭父皇做主。”李循深深一揖。

    仁兴帝担心他因沈虞之死心中悒郁,不禁多劝了两句。

    只是李循面色淡然,转念想来他心中当自有计较,不会过分沉溺于情爱伤痛,往后再替他择一位如沈虞般温柔贤淑的太子妃,时日一长,该忘的也就忘记了。

    仁兴帝心中如是思索,心下稍安。

    父子话毕留李循用晚膳,李循婉拒,回了东宫。

    *

    沈绍被判斩首,沈家大房就此落魄,自东宫大婚那夜之后已经过去了三日,沈婼被陈风送回了沈家,圣旨传到将军府,陈氏与沈婼皆不敢置信,陈氏更是当场一口气没上来便昏了过去。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

    东宫重福门前,沈婼一见太子车架停下立时如疯了般拔足狂奔过去,扑到李循脚下大哭,“殿下,殿下你告诉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要娶的太子妃是我啊,是我!爹爹是太子的岳父,他们怎么敢将爹爹斩首?!”

    李循一点点抽出自己的衣袍,举步往宫门走去,他始终背脊挺直,目光直视前方,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沈婼。

    沈婼眼看着李循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由悲从中来,崩溃大喊:“殿下你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寡义!当初若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没命了,如今我不过只是求你救我爹爹,你都不肯答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听到“无情无义”四字,李循猛然顿住步子。

    沈婼心中一喜,忙又哭着膝行到他的腿边,哽咽道:“殿下,殿下,婼儿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婼儿不求你娶我……只求你救救我爹爹!我不能没有他,婼儿和娘不能没有他!不能,求你,只要爹爹活着……”

    她根本就不知道沈绍犯了什么罪,她只知道那个要被处斩的人是她的爹爹,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待她那般的好。

    的时候,父亲便十分的优秀,但因为他是庶出,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从那个时候她就发誓要嫁入天家,成为皇子妃,这样从今往后便再也无人敢嘲笑爹爹。

    她唯一的错,就是错估了形式,要妹妹代替自己嫁入了卫王府,若是当初她没有放弃,是不是如今结果也会不一样?

    或许她会死,会和妹妹死的一样凄惨,可至少她永远的活在殿下心中,再也不能将她忘记!

    而殿下念在与她的情分上,也会饶恕爹爹,不至于将爹爹处斩。

    不!若是她一开始便嫁给了殿下,爹爹也不会昏了头去做那种事……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啊!

    沈婼哭得泣不成声。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在一段感情中,若是一切都以自己的利益得失为前提,那这段感情将永远不会长久,因为真心地悦慕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和不求回报,可是从一开始,沈婼根本就没有想救过李循。

    “沈姑娘当初真心想救的人,真的是太子殿下么?”

    顾晏清慢慢地从她身后走过来,平静道:“当年你为了结识延平郡王,特意听了延平郡王的行踪,那一日你入宫拜见太皇太后,眼见有人落入莲花池中,以为那落水之人便是延平郡王,这才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将太子殿下救起。”

    到此处,他轻轻叹息,“沈姑娘,扪心自问,你当初想救的那个人是谁,究竟是不是太子殿下?这些年来,你待殿下,又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你自己得明白吗?”

    沈婼瞪大眼睛望向顾晏清,嘴角直颤,“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含着泪惊恐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撒谎!殿下不要信,都不是真的!我是喜欢你啊,这些全都不是真的!”

    “殿下——”

    在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李循脚步未顿,径直走入了重福门。

    “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沈婼见李循毫不留情,不禁心如死灰坐倒在地,捂脸大哭。

    八年,八年的时间,李循都以为曾经救他的那个姑娘是真心悦慕他。

    他将她当成自己的世子妃,以为她是将要和自己厮守一生的女子。

    哪怕对旁人偶有威严冷酷,对她却从来都是端正温言。

    若是没有沈虞,若是一开始嫁给李循的是沈婼,或许李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两人亦能白首偕老。

    可是纸包不住火,再隐秘的秘密也终有大白天下的那一日。

    顾晏清并不可怜沈婼,因为今日这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他只是可怜、可惜,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将再也无从得知殿下对她深切的爱意。

    顾晏清将殿门开,李循手中攥着一只荷包坐于窗前。

    荷包上绣了两只栩栩如生的松鹤,松鹤遐龄,有长久之意,为何他们两个人,却不能如这荷包上的两只松鹤,耳鬓厮磨,长长久久?

    顾晏清将一只匣子轻轻推到李循面前。

    “这是嫂嫂的爱物,已经按照你的吩咐修复完毕。”

    李循命宫中匠人连夜赶工将这紫玉箫修复,可破镜难圆,更何况此箫早就碎成了两截并无数碎玉,上面更是沾染了血腥之气,任是匠人们有通天的本领亦无法再令其恢复如初。

    就如同已经死去的人,世间并无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逝者已矣,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有留不住的人。

    李循外冷内热,对待感情犹如细雨微风,看似含蓄,实则润物无声,顾晏清跟在李循身边这么多年,很少看见他在人前流露出什么真情实感,大部分时候都是喜怒不辩,叫人难以揣度的上位者模样,也因此会被人误以为是冷酷无情,薄情寡义。

    可是李循入主东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生母上谥,修建陵寝。

    明明可以留下赵王一命,为东宫博一个仁厚宽待皇叔的贤名,但为了给生母章敬皇后报仇,他宁可背负残忍弑杀的骂名,也要斩杀赵王。

    若不是刻骨的恨,一向清醒的他又怎会在杀死亲叔叔之后又捅死亲堂弟?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却从不轻易吐露于人前,谁又记得,眼前的青年,亦不过才及冠两年。

    世人通常会迷失于一个人的皮相,而对于一个人的内在失去判断。

    顾晏清温声开导,“则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夜发生的种种也并非你所能预料,嫂嫂临死前都宁死不屈,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不会怨恨你的。”

    不是他所能预料,却是他可以避免。

    她本可以不用死的。

    可惜这世间并无如果。

    李循伸出手,抚在沁凉的玉箫上。

    表面光滑的箫身细看来却有无数的裂痕,这是他即便贵为太子,富有四海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碎掉的镜子,永远难以重圆。

    “则翊……”

    “孤累了,你下去罢。”李循阖上眼。

    顾晏清不死心,还欲再劝,被李循断,“不要让孤再第二遍。”

    顾晏清叹息,他总是这样,孤傲一生,不允许任何人看到他半分狼狈。

    “好,我走。但是则翊,你需明白,这世上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相信你。”

    他深深地望了李循一眼,转身离开。

    殿门阖上的那一刻,李循的背才仿佛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坍塌陷落。

    如一棵挺直的松柏,在暴风雨下也会屈服折腰,人前他是沉稳冷静的太子,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悲伤、喜怒。

    人后他只是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亦有哀恸、悲怆无从排解。

    愈是悲伤,他便表现的愈是淡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撑下去,可是,可是只要一想到她……他的心就如同被剜走了一块般锥心蚀骨。

    他佝偻着肩膀,茫然四顾。

    殿门突然被推开,灼灼日光下,走进来一个身着芙蓉色长裙的少女,她手中端着一盏茶,莲步微移,向他款款走来,眼波盈盈地望向他,软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歇一歇罢。”

    目光又落在一侧的软塌上,她曾散乱了乌发,勾着他的颈子,湿漉漉的大眼睛欲语还休地望着他,扰得他心神皆乱,如痴如狂,从此君王不早朝。

    雕花轩窗下,她也曾亭亭伫立,替他落下朱帘,遮挡日光。

    ……

    明明到处都是她的身影与气息,可他在房间里痴愣愣地转圈寻了许久,她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转瞬之间便失去了踪迹,任凭他如何寻找。

    李循复又重新坐回窗前,呆怔许久。

    即便早已知道她不在人世,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失去她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永远地失去了她,不管他坐在这殿中再等多久,她都不会再回来看他一眼。

    因为他的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赵王世子的不错,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终此一生,他将永远的活于愧疚之下。

    从前,他一直以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放手,她就永远可以与他在一处,只要他回头望一望,她会一直等在他身后。

    可是怎么可能呢,有什么人会等他一辈子?

    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姑娘,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如她一般,为他立在凄冷的雨夜里,为醉酒的他熬一碗醒酒汤,在晚归时留一盏灯等他至深夜,在他伤心难过时抱着他一句——“世子不要难过”。

    再也没有了。

    喉咙中忽然猩甜翻涌,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大口猩红的鲜血,淋漓地溅在满是瑕疵的紫玉箫上。

    门外的翠眉和陈风一直都在心的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这声音不对忙推开殿门进去。

    “殿下!”两人大惊,上前将李循扶起来。

    “孤没事。”

    李循粗喘了两口,手在胸口摸了两下,翠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哭着替他将胸口的帕子抽出来,李循拿着帕子,把紫玉箫上的血迹一一拭去,让两人下去。

    “奴婢去找郑太医!”翠眉擦着眼泪转身就要走,被李循叫住。

    “回来。”

    “莫让任何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孤没事,你们下去,将门带上,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尽管面色苍白声音低微,可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威严强大的太子殿下。

    翠眉哭着看向陈风,陈风对她沉默地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退了下去。

    殿中没了人,很安静,李循坐了一会儿,从椅上摇晃着起来,走到案几前。

    案几上摆了一碟窝丝糖。

    李循不喜欢吃饼饵甜食,以前常见沈虞吃的津津有味,她似乎格外偏爱这糖,总是吃不腻。

    他将紫玉箫放入胸口,心地用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甜甜的,酥酥的,入口即化,口中的血腥味儿混合着酥糖的甜,是一种奇异的味道。

    李循却仿佛没有知觉般,吃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牙盘见底。

    这甜便很快压过了血腥气,甜入骨髓,丝丝缠绕,寸寸柔肠断。

    他便这般一人枯坐在窗边许久,轻轻吹动手中的紫玉箫。

    是她常吹的那首曲子,总有种淡淡的哀伤,从前他必定是吹不出来的,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不曾想时至今日,他竟能也吹出当初他吹不出的那种意境。

    ……

    ……

    天边的一轮如血夕阳慢慢西移落幕,明月高悬,月色皎皎,光影流转,洒下一片凄冷的白月光于巍峨的城楼之上。

    直至熹微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