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 79 章 绝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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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恒苦笑, 叹道:“绾音是周大人的爱女,周大人和周夫人只有她一个女儿,原草民这等人是配不上的,可人总是有痴心妄想, 存些不该存的心思, 草民若此刻上门提亲, 周大人必定不会同意, 所以……草民想等明年春闱下场一试,若一举中第, 有功名傍身,此时再上门提亲,或许周大人能答应。”

    魏恒两年前便过了乡试, 但没过多久他母亲就患上重病难愈,魏恒为了照料年迈的老母,只得暂时搁置第二年的会试。

    如今一晃又是三年即将过去,魏母身体比两年前好了许多,鼓励魏恒参加来年会试,因为她知道儿子钟情杭州知府家的大姐。

    从前周澄下学,周绾音前去接应时曾跟着周澄去过一次魏家, 做母亲的心思细腻,看的出来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儿子唯独对知府家的姑娘不同,端茶倒水轻言细语, 既不过分热络, 又温和谦逊得很, 她稍稍一看心中便明了。

    只是知府门第高,魏家纵然是书香门第,祖上却不争气, 到了他们这一代却门庭寥落下来,配不上知府家的大姐。

    魏母曾与魏恒细谈过此事,彼时魏恒还是拒绝的,虽然寤寐窈窕,但自知身份低微,他很清楚自己若此刻去提亲,面对的该是如何的场景。

    旁人会将他视作攀附权贵的势利人,纵然周大人不计较他的家世,当真相中了他,但不对等的出身也不会给心爱的女子带来幸福。

    若无功名傍身,这一切不过是泡影,他想终有一日高中,能够给绾音幸福的时候,再亲自上门提亲。

    早上的时候李循与周澄闲聊,听最近周绾音一直心情郁郁。

    少年不识愁滋味,姑娘这个年纪还能愁什么,思春呗。

    李循想着好不容易沈虞给他个好脸色了,周绾音一向怕他,若是他能撮合好一对鸳鸯,不准到时候周绾音那里还能帮她好话。

    因此主意一定,他立刻就让陈风将魏恒从家中“请”了过来。

    原以为这对鸳鸯是苦于不能相见才辗转反侧至此,没成想人家愁得根本就不是见不着情郎,而是婚嫁之事。

    背着一家人的面,两人私底下见面不知多少次了,李循心想这事要是要周让那个老顽固知道,估计得断他这闺女的双腿。

    还有这位魏先生,看着温和有礼一副谦谦君子的风度,哪知人家动作可比他快多了,他这边刚刚能得到沈虞的一点好脸色,他们这里竟都在准备谈婚论嫁了!

    算你还有良心。

    李循淡淡道:“周知府政绩颇佳,清廉耿介,日后便是入阁也大有希望,你若明朝能蟾宫折桂,方配得上他的女儿,孤……本将军适才看过你写的那几篇文章了,文采有余论证不足,不够鞭辟入里,给你稍作修改,你照着回去念上几回,瞧瞧日后这文章该如何写。”

    陈风将李循批阅后的文章递过去,魏恒对李循观感并不好,一个登徒子,纵然战功赫赫却品行不佳,又能给他指点出什么精彩出来?

    不过又是一个纨绔罢了,毕竟时人当中真正文武双全的全挂子实在少见。

    没想到这文章一接过来,魏恒草草一看,却是越翻看越心惊!

    这位苏将军竟能将文采与笔力兼具,手中文章既针砭时弊又文采斐然,关键是论证之点还不落窠臼,全文如行云流水,不过短短片刻便洋洋洒洒倚马千言,一下子就将他这篇文章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他猛然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向李循。

    李循宠辱不惊,淡声道:“只告诫你一句,此间之事你莫想着走捷径便能得偿所愿,本将军平生最恨蝇营狗苟之人,你若安心备考,真中了也就罢了,我必定是会给你一个机会的,但这不代表我会为你开后门,你且好自为之,专心应试方是上选,你可明白?”

    魏恒哪里想过这位苏将军能帮他呢,不给他添麻烦也就不错了。

    李循又道:“周姐对我误解颇深,你若有机会,下次记得……嗯,给我解释一二。”

    魏恒闻言怔了一怔,嗯?这又是什么意思?!

    魏恒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苏将军闲着没事干将他从家里拽过来训斥了一通后又帮他和周绾音私下会见和是个这个意思。

    难不成他一个大男人也喜欢保媒拉纤的活计?肯定不是。除了那位沈姑娘他也想出来旁的了。

    犹豫了片刻,他道:“将军,魏某虽不太清楚你为何要帮我,但你文武双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英才,若是真心求娶沈姑娘,循序渐进,她未必不会同意,但若是一再紧紧相逼,举止……咳,只怕适得其反。”

    “苏将军,姑娘们都喜欢自己的夫君温柔和煦,能与其举案齐眉,您行事过于蛮横霸道,沈姑娘只怕不会喜欢……”

    这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聒噪,还专挑他的缺点来!李循面色顿时不善起来。

    不过他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之前他因为残杀赵王与赵王世子一事不知被多少言官御史弹劾骂得狗血淋头,因此此刻尚能神色平静地听魏恒数落,等他讲话完了才挥挥手命陈风将魏恒送回去。

    现在万事俱备,就差魏恒高中。

    左不过半年的时间,他观魏恒此人倒也是个苗子,改日同周让嘱咐两句,叫他别那么快将女儿嫁出去便是。

    李循微微吐出一口气,走路时步履都轻缓了不少。

    他每日其实是很忙的,性子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等会儿还要到杭州府廨去处理政务,宋廷每天都给他传一次信请示,他估摸着再过不久颍州那里就能与新上任的地方官吏完成交接,新政也要尽快着手在南地推行起来……

    李循回了竹院,准备先给宋廷写封信寄出去,进屋的时候发现屋里坐了个人,神色不由一喜,“虞儿,你怎么来了?”

    沈虞起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循迟疑,不知为什么这感觉似曾相识。

    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他迟疑地看着沈虞,上前一步,轻声地问:“虞儿,你怎么了?”

    沈虞很平静地:“我没事。”

    她抬眸看向李循,“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回长安?”

    顿了顿,又道:“我随时都可以离开。”

    李循先是一怔,而后眼中慢慢溢出一抹狂喜。

    等了多久,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只为这一句,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认了。

    他高兴的像个孩子,突然上前直接抱住她的双肩,柔声道:“虞儿,你的……可是真的?没有骗孤,愿意和孤离开?”

    “嗯。”

    沈虞轻启朱唇,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愿随殿下离开,从今往后,生死相随,只求殿下放过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不要再来扰他们,逼迫他们,伤害他们。”

    放过她的家人,她的朋友,不要再来扰他们,逼迫他们,伤害……

    伤害。

    李循面上的笑容一寸寸的破碎,眸中喜悦的光芒化为乌有。

    他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不敢置信地问,“沈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李循几时逼迫过你,难道这些时日,你对我所有的顺从,都是以为我再逼迫你,而你已受够了这些逼迫,才选择对我屈服对吗?”

    “根本就不是回心转意,从来都没有对我有一丝丝的心动,对吗?”

    他眼尾慢慢泛出一丝赤红与哀恸,“你告诉我,沈虞,在你的眼里,我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是不是都是一场可笑至极的笑话?”

    沈虞的沉默告诉了李循答案。

    “你从未信过我吗?”

    李循只觉一颗心都要被她撕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摊开他的面前。

    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等到她回头的时候,现实却重重地给了他一棒,将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冰寒刺骨。

    “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将十指深深地陷入她的肌肤中,捧起她苍□□致的脸,嘴角禁不住地抽搐,声音也颤抖着,喃喃:“不,不要这样对我,虞儿,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讨你欢心,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要我变成他,还是要我的性命。”

    “杀了我能令你解恨吗?”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我不可以失去你,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你的痛苦了……”

    那种感觉如剜心蚀骨,摧心剖肠,如果这一生没有沈虞,他李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现在,看着沈虞那平静到几乎绝情的面容,李循只觉脑中“轰隆”一声。

    无数个声音齐齐告诉他,她不会再原谅他了,不论他做什么——甚至是死,她都不会再回心转意。

    已经死了的那颗心,不会再为他跳动。

    不,甚至她都从未爱过他,连一句喜欢,她都未曾宣之于口。

    从头到尾,都只是他在强求,这一生她唯一爱过,能令她那颗平静如死水般的心跳动的人,只有他。

    他的兄长,他穷极一生都要始终仰望敬之重之的那个男人。

    有的时候,他真的是好恨李衡,为什么,为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还要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

    为了他,她可以不顾性命,不顾生死,哪怕只是一句流言,她便不远千里,抛弃所有生死追随!

    而他不配,他就像地里的烂泥,仰望着他那挥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的兄长,他在旁人的眼中永远都是那么高贵那么温文尔雅,所有的人都爱慕他、喜欢他!

    而他仓皇卑微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没有他的庇护,他活不下来、没有他的存在,沈虞甚至都不会来到他的身边!

    就连最开始,明熙帝都只是将他视作兄长的臂膀,在他死后得才以被扶植培养——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在所有的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卑劣的替代品,一个在正主陨落之后才得以面见天日的、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没有人喜欢他,因为他自大,自私,自利,不是一个值得被人喜爱的人。

    她更不会在乎他的改变,即使他在努力学着去改变自己,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没有什么借口和将就。

    不管他再做什么去弥补,她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可如果没有她,他这没用的东西又该怎么活?

    “为什么不话,”他抵住她的额头,那痴狂的眷恋几乎要将他灼烧成灰烬,“虞儿,句话,好吗?”

    “好,我。”

    他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眼睫上,沈虞闭上眼睛,“殿下我不信你,可是殿下相信过我吗?”

    “在卫王府,因为翠屏的污蔑,我在王府的祠堂整整跪了一整夜。”

    “在大明宫,沈婼自导自演,掉落栖凤阁,殿下当着所有的人面,惩罚我,令我颜面尽失。”

    “在东宫,殿下明知是沈婼刻意诬陷,依旧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大伯和大伯母肆意欺□□骂,甚至以我为饵,贬妻为妾,这样的羞辱,殿下为我考虑过吗?”

    “在殿下眼里,家国大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这样的我,在殿下眼中,也是不能失去的人吗?如果昨日不是赵王,明日便是韩王,秦王,殿下会不会又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出去,只是告诉我,这是为了殿下你的大业,我只能暂时忍受委屈,你日后定会好好补偿我?”

    “可是殿下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次你与沈婼大婚,若没有淮安的舍命相救和哥哥的玉箫,也许我今日早就已经死在那一晚,今日还会好好的站在这里与你话吗?”

    她摇头,睁开眼平静地:“你也知道,不会,所以请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殿下心如磐石,我亦如此,从未改变。”

    李循哑口无言。

    因为这些都是他曾经作过的孽。

    他可以他有苦衷,可是凭什么沈虞就要听他的这些苦衷呢?

    她一直都不怪他,那是因为她心软、善良,可这不代表她不能怪不会怪他。

    他从前所做的那些混账事,每一件,如今想来都令他后悔羞愧的无颜再面对于她。

    他竟还口口声声地质问她,为何不肯再原谅他。

    他慢慢松开沈虞,望着她,那双平素锐利黑黢的凤眸一点点地灰败下来,黯淡无光。

    原来这便是绝望的滋味。

    良久良久,他忽然苦笑一声,嘶哑着嗓子道:“对不起,虞儿。”

    “对不起,是我……是我一直在强求你。”

    ……

    ……

    李循走了,离开的很突然。

    在周府的这几日,他每日都会与周家人和沈虞一道用膳,白天教习周澄,晚间时去沈虞屋中处理政务,是以这日傍晚他没来,一家人都颇有些吃惊。

    周澄已经去了书院里,饭桌间安静了不少,还是周绾音声问:“表姐,苏将军呢,他今日怎么没来?”

    沈虞低头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划了划。

    “嗯,以后也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