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 81 章 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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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虞进屋的时候采薇正在屋里端着刚煎好的药一筹莫展。

    见她进来忙迎上去, 声道:“姑娘,太子殿下不肯吃药,这可如何是好?”

    沈虞将药碗端来,“我来吧, 你先下去。”

    采薇忙应是, 掩门退了下去。

    沈虞端着碗走到床边, 慢慢坐下去, 搅了搅碗中漆黑的药汁,吹散热气。

    “殿下是孩子吗?”

    李循睁开眼, 黑黢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们笨手笨脚,孤不喜欢。”

    “殿下的是,我天生是劳碌命, 合该伺候人。”

    李循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悻然,“孤……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夺走了沈虞手中的药碗,一口灌了下去,被烫的舌头疼,中间还停顿了下,又强行灌完。

    沈虞目光淡淡地看着他将药喝光, 又因为手忙脚乱洒了的药汁弄脏锦被。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来擦……”

    李循额头冒汗, 伸手去摸一边的帕子, 沈虞去拿他手中的药碗, 两人不心撞在一起。

    沈虞撞在他的胸膛上,男人闷哼一声,直直地就倒在了大迎枕上。

    “撞疼了?”沈虞只得又撂下碗, 赶紧俯身去给他将胸口处的绷带慢慢解开一圈,发现只是轻微渗血。

    她便松了一口气,刚刚想要抬头,额头上忽然被轻轻软软地、如蜻蜓点水般地印了一下。

    沈虞抬起头。

    李循看着她,狭长的凤眸清澈见底,见她微恼地望过来,还十分认真地问她:“怎么了?伤势又重了?”

    怎么了你心里没数?

    沈虞冷着脸直起身来,背对着他,令他只能望见一道纤细的背影。

    李循等了片刻也不见她扭头搭理自己,只好忍着痛自己将衣裳系好。

    “待会儿殿下就和陈风离开罢。”沈虞。

    “孤伤成这样,你要孤如何离开?”他虚弱地喘了口气,还往攒金丝弹花迎枕上靠了一靠。

    沈虞心想我又不是在和你商量!

    那厢好似也猜到她会生气,又放柔了语气,商量道:“虞儿,等孤伤好了,会自行离开,但你现在……别赶孤走,好不好?”

    他低声道:“在陈风他们面前,孤自不会喊一个疼字,但你是孤最亲近的人,在你面前,孤不想装。”

    “很疼。”他。

    “疼?”你还知道疼?!

    沈虞扭头,抬手握住他刚刚包扎好的手臂,用力一压,神情难掩愠怒,“原来殿下还知道疼,为何这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殿下再过几年也是而立的年纪,行事却还和孩子一般鲁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章敬皇后在天之灵,知道太子殿下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怕是会被你活活气过来!”

    她瞪着他,一双大眼睛水润分明,闪烁着嗔怒与责备,却因她五官过于柔美精致,不仅半分也唬不住人,还令她莹白玉桃般的脸上染了薄薄的绯红,像十二月刚刚开盛的细枝朱砂,绮丽秾艳,娇媚欲滴。

    李循没有言语,也不喊疼,只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愤怒。

    实话,每一刀都是真真切切地砍在身上,怎么可能不疼?也许当时是不疼的,那时他满心满眼对自己都充满了厌弃,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现在想想,也是挺傻的。

    可若是这些伤痛能换来她对自己的半分怜惜,他宁愿伤得再重一些,半死不活什么的,反正他皮糙肉厚,也能撑住。

    他又不话了,两颊因高烧晕红,睁着一双漂亮的凤眸默默地看着她,黑黢的眼珠中宛如盛了千言万语,却一言不发。

    沈虞就有些沮丧。

    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条受了伤又饿了数日的大狗,招人厌烦同时又可怜兮兮摇尾乞怜,倒显得她像那恶毒的主人,一丝不通人情。

    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做个亲政爱民的好皇帝,实现哥哥生前未尽的心愿,而不是每天在她身边赖着不走整什么幺蛾子。

    沈虞只好耐心跟他讲道理,“你在我这里,找不到好的大夫,你回到驿馆去,要陈风去给你找医术更为精湛的大夫,那里的奴仆杂役也多,更能照顾好你的,殿下在我这里赖着不走,又不肯痛痛快快地吃药,病情只会愈来愈重,若是出了什么事,不是我……”

    沈虞到一半突然停住。

    身旁,男人已经阖上了眼眸,沉沉睡去。

    她捏着眉心叹了口气,想起身,却发现他还攥住了她一截裙角,用力抽也抽不出来。

    她只好去掰他的大手,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毫不怜惜。

    他冷峻的眉就拧了起来,哑着嗓子低声斥:“别动。”大脑袋往前凑了凑,竟又压住了她的一截裙角。

    也不知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反正不管她怎么推他都不肯动一下。

    沈虞没了法子,气得抬手去捏他的脸,“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他的脸还是有些烫的,气息清浅绵长,可见当真是昏睡过去了,这男人当初欺负她的时候手上的力道就从没轻巧过,经常给她掐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沈虞怀着一半报复的心将指甲陷进他的肌肤里,他那两道剑眉就渐渐地又蹙了起来,闷哼一声,突然又一把握住她捏在他脸上的手。

    粗糙的掌心肉摩挲着她娇嫩的手背,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声音缱绻而沙哑,喃喃道:“鱼,你做什么呢……”

    他死死地抓住自己,像是紧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沈虞费了半天劲儿才将自己的手挣出来。

    熬了大半宿,她几乎要饿得前胸贴肚皮了,出去吩咐采薇给她端些米汤过来,陈风还在外头候着,五六个锦衣卫正襟危立,见到沈虞走出来,纷纷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沈虞还能怎么办?她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将他立刻抬走。”

    陈风怔了一下,挠头道:“呃……姑娘,咱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我听殿下还发着烧,他身上可都是伤呢,万一抬走的路上又血崩了,或是醒过来后肝气上逆,再气得咯血什么的……咳咳!”

    着还给四周的锦衣卫眼色,这一群大老粗也赶忙应和:“是啊,万一病情又加重了可怎么了,人们回去都不好交差啊!”

    “就是就是,不如先让殿下在这里将养将养,病情好了再?”

    好吧,就知道问你们也是白问。

    沈虞道:“采薇,将诸位大人请出去。”

    顿了顿,又指向了一侧的青墙高檐,“从这里。”

    罢扭过身去,一撩软帘走了进去。

    陈风:“……”

    他怎么觉着太子妃和太子殿下越来越像,愈发记仇了?!

    大家互看几眼,陈风摊手叹道:“唉,还能怎么着,来吧——老四轻功最好,你先上,老三垫背。”

    *

    沈虞回到屋里,憩一会儿,吃了点糕饼汤水垫了垫肚子。

    采薇昨日也跟着沈虞忙活了大半宿,这会儿正坐在绣墩上望着门口的软帘发呆,沈虞吃完,用帕子擦了擦嘴,让她也回去休息休息。

    采薇犹豫了会儿,轻声问:“这事儿要告知老爷和夫人么?”

    “不用。”沈虞回头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她觉着,他应该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绾音昨日去了她姨母家住,没个三四日怕是回不来,澄哥儿也还有好些时日才能旬休,平日里周夫人事忙,只要她不过来,怕是没人知道李循又回来了。

    她实在是不想再要舅舅和舅母为她提心吊胆了,一定得在旁人知道之前将他弄走。

    用完早膳后便有些困顿备懒起来,可惜她的床已经被男人给霸占,沈虞只得重新从橱柜里又抱了床被子,在描金穿藤雕花坐榻上歪着休息了一会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咣当”一声。

    沈虞骤然惊醒。

    原来李循在昏睡中口渴,迷迷糊糊地去摸拔步床一侧立柜上的茶水,却不心碰到了茶盏。

    沈虞只得给他倒了盏冷茶,将他半扶起来喂进去。

    又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虽不算很烫,却还热着未退。

    他整个人都烧得有些迷糊了,薄唇微分,一直在唤着她的名字。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阿槿和采薇都休息去了,沈虞擦了擦面上的汗,去外头端了盆冷水来,绞干了帕子扔到额头上给他散热。

    陈风留了一个叫郭九的锦衣卫帮忙,沈虞让进来他帮忙给李循重新抹了遍药膏。

    郭九的动作很心,李循还以为是沈虞在给他上药,一开始还在呓语,慢慢地也就平静下来,躺在床上睡得安静乖巧。

    沈虞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这霸王似是的人物竟也有服帖乖顺的时候,若是他一直这般好欺负该多好?不,也不成,他这幅模样极容易叫她心软,待他烧退了,她得赶紧把他赶走,眼不见心不烦。

    沈虞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阿槿端着一碗药在外面,“他怎么样?”

    “不太好。”沈虞蹙着眉接过药来,“若是这一剂药还不成,下午需得再寻个大夫来。”

    晌午的时候沈虞去了正房陪周夫人一道用膳,周夫人还不知道这事,问她:“怎么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沈虞笑道:“兴许是,夜里风吹得实响,便一时没睡着。”

    周夫人心疼道:“既如此,早知叫人给你把饭端过去便是了,下晌我要许妈妈给你从库房里裁几尺棉布,把窗缝糊上一糊。”

    沈虞赶紧道:“不用麻烦许妈妈,我要阿槿去取就好,舅母放心,我糊的也很好呢。”

    幸而周夫人没多问,用过午膳后沈虞回去,郭九已偷偷从外面买了饭菜回来,将食盒递给沈虞。

    天青色撒花软纱帐影影绰绰地掩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她脚步轻,走过去将帐子起来,见他躺在里头看着一本平日里她常翻看的琴谱。

    “醒了?”

    他便抬起头来,脸颊的晕红退了许多,点点头。

    沈虞将琴谱抽出来,塞回枕下,将食盒中的鸡肉粥端给他。

    李循抬头望了她一眼,将鸡肉粥接过来口口优雅地喝着。

    吃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迟疑地看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病的缘故,那双漂亮的凤眼里仿佛埋了勾子缠了丝线,格外的深邃缱绻。

    “虞儿,你吃过了吗?”他轻声:“我吃什么都成,下次你不要费心为我做了。”

    沈虞淡淡道:“不是我做的,是你的人给你从外面买的”

    沈虞不喜欢他这样看自己,明明眼神清澈见底,却总叫她不自在。

    “那便好,你别劳动自己。”

    李循就笑了笑,脸上也没有尴尬的神情,继续吃着手中的粥,吃得一粒米也不剩。

    采薇给他端茶漱了口,沈虞想去休息,临走的时候他又拉住她的手。

    他现在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沈虞无奈,“我去休息,你别闹,快放手。”

    他不肯松开,“我的东西丢了。”

    “什么东西?”

    他脸上难得泛着一丝晕红,“我来时手里拿的那个……你知道的,还给我吧。”

    “哦,”沈虞不咸不淡地道:“那个东西,殿下确定是你的?”

    李循慢吞吞道:“这么,你是不想还给我了?”

    四目相对,沈虞不以为意,心想,什么你的我的,本来明明是我的,我就不给你,你现在就是只病老虎,能耐我何?

    她大约是被眼前温情脉脉的景象给迷惑住了,没想到病老虎还能垂死一搏呢,更何况这厮不知道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他目不错珠地看着她,眸光渐渐晦暗幽黑。

    下一刻,一个黑影突然就袭了过来,将她扑倒在了身下。

    炽热的呼吸喷在她的眼睫与发上,男人捧着她的脸在那白玉凝脂般的雪腮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哑声哼道:“是你给我缝的,是你亲手送给我的,现在想要回去?”

    “做、梦!”

    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痒痒地骚扰着她的耳朵。

    沈虞呆呆地瞪大一双杏眼,还没反应过来。

    她肌肤本就娇嫩,如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李循这一口亲的又重又响亮,女孩儿软软的雪腮就陷下去一块儿,还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响起一道极其羞人的声音。

    沈虞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轻薄了,登时恼羞成怒,一脚踢过去,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上猛然一推。

    李循轻轻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沈虞挺身坐起来,对着一侧啐道:“混蛋,你再这样我就……”话到一半蓦地停住,低头看着自己手心上大片的湿润嫣红,简直触目惊心。

    沈虞只觉头脑晕眩,赶紧解开他的衣服看。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男人面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唇角留下一行血渍。

    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处更是有大片的血迹在慢慢地透过纱布渗出来,只是她适才全副身心都在李循的脸上,是以根本就没注意,这会儿他胸口渗出的血甚至蹭她胸口的衣襟上都满是血渍。

    “殿下,殿下!”

    沈虞吓坏了,捧住他脸急声道:“你别吓我,你醒醒……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几乎都带上了哭腔,李循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修长的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

    他半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抹去嘴角的血渍,“怎么吓成这样……咳,孤没事,你,你放心。”

    抬起手轻抚去她眼角的泪,他磁沉而温柔地:“祸害遗千年,孤没那么容易死,孤还要缠着你一辈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戏弄我!”沈虞愠怒,捉住他不老实的大手,将他扶到床上去。

    李循身体不好,只是看着强壮,最要命的是他的咯血之疾,一旦不好好救治,落下病根,怕是会和明熙帝一般短寿,他不能再吐血了。

    她抿着唇垂着目,手指攥得紧紧地抓住裙摆,看起来好像是在担心他。

    李循不知道,但他告诉自己是这样,她很担心他。

    他的心几乎要化作一滩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定定地:“虞儿,若是你肯为我流一次泪,便是要我现在去死,也甘愿。”

    “你快闭嘴!”沈虞捂住他的嘴巴。

    李循那双漂亮的凤眸亮亮的,忽而伸出舌头,在她的掌心轻轻舔舐,留下一道湿润。

    “鱼。”

    沈虞的手心便如同被烫般,骤然收回,怒瞪他。

    他却好像这才脱了力般,眼皮开始上下乱碰,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

    幸而只有胸口和后背的几道伤处被沈虞按破淌了血,其它地方都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外伤只要包扎上药便好,只是内伤她无可奈何。

    沈虞重新水给李循擦洗干净,上药后包扎起来,再往窗外望去时,差不多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庭中都挂起了羊角灯。

    门外传来许妈妈的声音:“……夫人发我来问问,表姑娘身子怎么样了,若是还有些备懒,便要我将晚膳都端过来,不用再劳动表姑娘了。”

    而后是采薇的声音,“劳烦夫人和妈妈垂问,姑娘晌午睡了一觉,已经不头晕了,就是这会儿还在床上赖着,待会儿我与阿槿去膳房端饭就成,妈妈赶紧回去罢。”

    许妈妈笑了笑,“那就好,那就好。”着脚步声走远。

    少顷阿槿与采薇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晌午剩下的半只鸡炖得软烂,沈虞借口想吃红枣板栗鸡和鲜鱼汤,膳房的婆子们极是殷勤,给她盛了两个汤碗端过来,主食是粟米饭。

    沈虞没什么胃口,忙完之后吃了两块儿饼饵垫肚子,而后把李循推起来用晚膳。

    李循面色仍旧不大好看,他靠在大迎枕上,问:“虞儿吃过了吗?”

    沈虞:“吃过了,你手上可有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

    沈虞这次没再什么,垂下长长的睫毛,将手中的鸡汤吹凉,喂给他。

    他倒是听话,她喂一口,他便吃一口,眼睛目不错珠地看着她,烫了也不知道话,若不是沈虞被洒下的一滴鸡汤烫到,还以为这鸡汤是温的。

    端来鱼汤的时候,她就特意先尝了几口,尝着温度差不多了,再喂给他。

    “你也吃。”

    他吃完了恢复了些力气,接过碗作势要喂她。

    沈虞心乱如麻,哪里还吃得下去。

    李循便也不吃。

    沈虞不想被他喂,只好自己喝了一碗。

    一时饭毕,采薇伺候他服过药,沈虞就有些疲倦,郭九在外面帮阿槿糊窗,她径自拿了一卷书窝在坐榻上犯困。

    待阿槿糊完窗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榻上睡着了。

    阿槿过去给她掖了掖被角,采薇过去给同样睡熟的李循下帐子。

    两人吹灭了灯,并肩走出来,采薇声问:“阿槿,你,这次姑娘会不会心软答应了太子殿下?”

    “你觉着呢?”

    “我觉着姑娘有些心软了,”采薇叹道:“谁能想到呢,我第一次见太子,可真是吓坏了,他看上去可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光是在他身旁站着,都觉着心肝颤。“

    “但是只要到了姑娘面前,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目光温柔的都好像能滴出水来,若是我日后的夫婿也能这般待我,不去看旁的女子一眼,那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那是因为你只看见了他对姑娘的好,不知他从前对姑娘多苛待。”

    阿槿冷淡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姑娘她心里有数。”

    两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

    屋里,李循睁开双眼。

    他揭开锦被,强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扶着床慢慢走到狭的坐榻旁,将榻上熟睡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抱去拔步床上。

    他的怀抱结实、温暖,虽然受了重伤,却还是能轻轻松松地将她娇的身子笼在其中。

    白霜一般的月光射入帐中,洒落在她白皙精致的脸上,他俯身在她额头蜻蜓点水一吻,而后将她揽在怀中,疲倦睡去。

    烧退了,勤擦药,身上的伤口也很快结了痂,不过四五日李循的神色便红润了许多,只是上的伤口总是挣开,时不时的都要淌几次血,几乎是每日沈虞都要给他换一床褥子。

    他一直在流血,沈虞没过要赶他走,李循也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

    烧退后陈风都会偷偷翻墙过去看一回李循,与他汇报近日事务,这时沈虞便想要退出来,李循拦下她,轻声:“没什么大事,耳房和罩房冷,你在屋里只管坐便是。”

    沈虞“嗯”了一声,却还是不想听,提裙走了出去。

    她没看见,背后的李循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慢慢地堆积,变成绝望。

    又几日,这日午后,天光晴好,午后暖洋洋的日光落在卧房正中的六折翘金屏风上,透过薄薄的屏纱,隐约可见屋里的坐榻上,眉目清隽的男子闭目靠在榻背上休息,神情安静而和缓。

    沈虞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一幕。

    她将刚煎好的药递过去,李循听见动静醒来,轻握住她的手腕,将药碗端过来,眼睛看着她将药喝光。

    日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像是笼了一层淡黄色光晕,窗外秋风拂过,竹影簌簌,空气中都浮动着静谧与缱绻。

    李循看到她额上有湿意,从怀中拿出帕子,想为她拭汗。

    沈虞往后退了退,“不必了。”

    她看了一眼李循,坐下来,慢慢道:“我观殿下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就随陈风他们离开吧。”

    李循手中的帕子掉落在腿上。

    半响,他强撑起一抹笑意,“可是,孤身上的伤口还有些没愈合……”

    “殿下如果不将我端来的药倒在窗外,不将身上的伤口故意挣开,”沈虞淡淡道:“身上的伤会好的更快。”

    她面上的神情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不以为意,仿佛这半个月的缱绻温存只是他的一场梦,梦醒来她的温柔转瞬即逝,连片刻亦不愿再为他停留。

    “都是,在哄我吗?”他开口,语气艰涩。

    沈虞沉默片刻,“殿下喜欢的温柔与体贴,我都可以给殿下,但殿下心里很明白,那只是一场梦,我从来不属于殿下,梦醒了,殿下也该离开了。”

    如梦初醒。

    倘若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李循怔怔地看着沈虞,午后的阳光是那样的温暖干燥,可他的心却是冷冰冰沉甸甸的,四肢百骸皆已凉透。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人,当初和沈婼断,他可以断的干脆利落,再见形同陌路人,将她关进无相寺之后,更是至今都未曾见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如此死缠烂,踩碎骄傲,纵使将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也换不来所爱之人的回心转意。

    只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不是没有想过要将她一辈子囚禁在自己身边,可是那样他真的便得偿所愿了吗?

    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反会将她与自己越推越远,连朋友都做不得。

    即便是强行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也不过是金笼里的画眉鸟,锦衣玉食,生亦何欢,死亦何趣。

    他痴痴地望着她,暖溶的日光洒在她瓷白的脸上,连低垂的长睫都是那般的动人。

    他开口,柔声,“可以,再抱一抱你吗。”

    不待沈虞回答,他就突然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将头埋在她馨香的颈间,像从前无数次那般耳鬓厮磨,温存缱绻,心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吞噬湮灭。

    他伏在她的颈间,轻声:“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比他早一些遇见你,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如果那一年我能早一些认清自己的心意,不让你受那么多的委屈,你是不是便没不会那么讨厌我?”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沈虞喃喃。

    倘若这世间有如果,那一夜她便不会赌气离开云台山,她要守在逸哥哥的身边,做他的新娘,哪怕只能一息的时间,哪怕下一刻两个人都会死去,哪怕……最终她也留不住他,她也愿如飞蛾扑火般在绚烂中死去,而不是懊悔一世。

    “是啊,没有如果,”李循笑,“所以这一次,我要放手了。”

    放开你,不是因为畏惧苦难,爱别离,求不得。

    而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值得被人喜爱的人,不想再强求她,不想她再厌恶他更深一分。

    是他配不上她。

    与其痴缠纠结,做女儿态,不如放手给她自由,他是一个骄傲的人,这个时候分开,或许能给他留下最后的一丝尊严。

    他想要她活得自在舒心,即便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只要她平安喜乐,他一无所求。

    他抚着她散在后背的长发,在她耳旁柔声低语,“还记得我在南山湖那一夜与你的那些话吗?虞儿,人的这一生会走过许多的过客,譬如你的哥哥,我的兄长。我知你爱他甚深,这一生能遇见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其他人都只会变成他的点缀。”

    沈逸于沈虞是如此,沈虞于他又何尝不是?

    “可是,你再忘不掉他,他也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既然曾经倾心相许,只要你过得好,他在泉下若有知,心中必定也是极欢喜欣慰。”

    “谢淮安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行事干练,沉稳机敏,蒋通一直将他视作接班人,你若不想回长安,这次回去,我会找个借口将他外放杭州,你若……若能与他在一起,有他护着你,我也能放心。”

    亲口出将她亲手推给别人的话,几乎每一个字他的心都在滴血。

    他曾经以为他到死都不会放开沈虞,他一直都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喜欢一个人就要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生随死殉并非戏言。

    可如今他方才明白,他依旧爱她不可自拔,却并没有权利去侵扰她的生活,也许现在放手,还能令她从今往后的岁月中对他存有几分美好的回忆。

    他慢慢松开沈虞,修长的十指抚上她的黛色的眉,乌黑的发,杏眼,琼鼻,朱唇……

    俯下身去,闭上双眼,想最后一次亲吻她。

    “最后一次,不要拒绝我了,好吗?”

    沈虞刚刚想要拒绝,他便牢牢地扣住了她的后脑,轻柔地撬开她的贝齿。

    她几乎来不及拒绝,唇齿间满是男人口中苦涩的药味儿,瞬间淹没在浓烈而炽热的气息中。

    她也最终放弃了挣扎,阖上双眸。

    开始的时候他浅尝辄止,情意绵长,后来却像是疯了一般地将她抵在墙上啃咬吮吸,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沈虞推了推他,被他将手扣在怀里。

    他的心口,跳动得快而剧烈,仿佛回光返照。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才仿佛是逐渐冷静下来,弥补似的轻含她的唇瓣,用湿润的舌一点点描绘她的唇形,最后抵住她的额头,气喘吁吁地放过她。

    他捧着她的脸,她是那样的温柔美丽,为何总是不属于自己,真想时间就在此刻停止,哪怕知道你并不爱我。

    “虞儿,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你身边,即使你嫁给了旁人,也不许忘记我,好不好?”

    李循眼尾泛红,见她不答,又固执地重复一遍,“答应我,好不好?”

    不要忘记我,不要,这已是我最后的请求。

    “……好。”

    终于得到她的答案,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他。

    李循展颜一笑,再不离开,他马上就要反悔了。

    他蓦地起身,大步离去,不曾犹疑半分。

    直过了许久,沈虞摸了摸后颈,摸到一片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