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 85 章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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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江州府衙, 江州知府得知在江州出了渡善教的叛贼余孽后吓得一整晚都没睡好,配合宋廷和谢淮安寻找失踪的那位“苏将军”。

    两辆油绸马车停在乌头大门前。

    为首的谢淮安率先跳下马与江州知府交涉。

    宋廷抱着阿槿先去了后院休息,如今还不知江州有没有其他的反贼,安全起见李循就带着沈虞来了江州府衙。

    江州知府还担心着这位苏将军, 这位不光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徐国公府世子, 如今更是在颍州一战成名, 若是他出了什么闪失, 江州知府估摸着自己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眼神一直往下瞟,瞧见那苏将军下了马车, 轮廓很是高大俊朗,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怎么看也不想是个纨绔子弟,就是模样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只见那位苏将军撩开帏帘,马车中又伸出一只女子的纤纤素手,落在男人宽厚的掌心上,男人则毫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腕,不过女子似乎是有些抗拒, 见状就想收回去。

    男人却不容她迟疑,只轻轻一拉,那女子柔美的面容便彻底从马车中露了出来。

    沈虞下了马车, 李循就松开了她的手, 两人一道往里入, 沈虞抬了抬眼,瞥见江州知府惊愕的目光,正落在李循的身上。

    李循波澜不惊的声音惊醒了他。

    “薛大人, 别来无恙。”

    江州知府霎时脸色雪白,哆嗦着山羊胡就要跪下,“太、太……”

    谢淮安一扶他,“薛大人这是做什么,有话进去再。”

    话间李循已和沈虞走了进去。

    江州知府一脸哭相,对谢淮安道:“谢大人,下官、下官是不是、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去岁的冬至日江州知府入京献贺表,远远地瞧见过一次太子殿下,那威严气势,便是想忘记都难啊!眼前这位苏将军的鼻子眼睛,不是那位手腕狠辣又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又是谁!

    听他可是手段残忍的杀死了亲叔叔和亲堂弟,纵然这几年来再励精图治礼贤下士,这一处的污名却是永远无法洗刷。

    也难怪江州知府会怕成这样——太子殿下在江州被渡善教的余孽伏击差点丧命于此,便是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砍啊!

    谢淮安望了一眼李循的背影,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子满身贵气高大俊朗,女子身形娇腰肢窈窕,看起来当真是一对璧人般相合。

    他看了片刻,慢慢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苦涩,面上平静无波地道:“太子殿下赏罚分明,凡事皆有定夺,薛大人且安心便是。”

    罢亦抬腿走了进去。

    *

    那厢沈虞虽李循过了垂花门,刚走到庭院中央,便见自五层月台上抬下来两个竹架。

    一阵风吹来,撩起竹架上的白叠布,露出一角熟悉而灰败的脸庞,沈虞的身体就跟定住一般,霎时怔住。

    下一刻,一只大手就覆在了沈虞的双眼上,耳旁传来李循含怒的呵斥声,“没看见有女眷吗?都怎么办事的?滚下去!”

    江州知府吓得面色一白,忙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解释道:“回太……回苏将军,这是那反贼头目与其心腹的尸身,下官正要让他们抬去前院让几位锦衣卫大人验明正身……”

    弟不议兄之过,李循和明熙帝不可能告诉世人李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静愍太子的私生子。

    既然他是个赝品,那就一辈子只能是个赝品。

    李佑在被宋廷寻到的那一刻便服毒自尽,尸体昨日才抬进江州府衙。

    李循担心沈虞看了心中会难过,低声安抚道:“别怕,他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再伤你了。”

    几个皂吏连忙将翻起的白叠布重新掩好,紧张兮兮地看着被李循护在眼前的女子。

    沈虞抚在李循的手背上,轻声:“殿下,我没事,你别生气。”

    李循放下手,对上她清凌凌的眸子。

    两人对视了片刻,沈虞忽然推开他往前走去。

    “虞儿,”李循拉住她,面有疑惑,“你做什么?”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沈虞。

    李循只得松了手,看着她走到竹架旁。

    皂吏将竹架放下,沈虞深吸一口气,撩开白叠布。

    竹架上的男人修眉长睫,眉眼清隽,此刻却紧闭双目,面色灰败,嘴唇乌黑,嘴角流淌下一道黑沉沉的血渍。

    心口还是免不了微微刺痛。

    这张脸,是她见过与哥哥最相似的脸,可是两个人的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不恨他是不可能的,当初若不是他,她也不可能被困在含章宫成为他的禁.脔,甚至差一点死于他之手。

    可当初两人在祁州初见,若不是李佑,不准她便已成了镜河中的水鬼亡魂。

    他这一生身世坎坷,明明出身高贵,却被生身父母抛弃,好不容易侥幸捡回一条命,又误入囹圄歧途,被高纶选中成为哥哥的替代品。

    他性格暴戾极端,滥杀无辜且睚眦必报,却从未有人引导教他去做一个正直善良之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果有来生,李佑,希望你和哥哥一样,千万不要再投生帝王之家。

    ……

    沈虞摘下发上那朵为哥哥佩戴的白色绢花,轻轻放在李佑的身旁。

    李循见着李佑就心烦,挥了挥手,厮们忙不迭地又抬着李佑的尸身离开。

    到了后院,江州知府的夫人早就在此处等候,当初江州知府听宋廷和谢淮安这位苏将军是和一女子失踪的,想必是什么旧相好,就嘱咐自家夫人给沈虞和那位阿槿姑娘一同安排在了江州府衙的后院。

    李循将沈虞送到院门口,道:“你先在此处安心住下,我去处理事务,等阿槿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送你和她回去。”

    送她和阿槿回去?那你呢,你去哪儿?

    沈虞柳眉微蹙,刚想问出口,可对上他黑黢幽深的凤眸,咬了咬唇,又缓缓地低下了头。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把事情交给淮……谢大人和宋将军不行么?”

    她话时绞着腰间的一条月白色的丝绦,面微垂,露出一截白玉般优雅细长的玉颈。

    直过了好一会儿,李循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事涉反贼,我不得不出面,你不用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完也不待她回答,对一旁呆呆的知府夫人淡淡了句“照顾好她”,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沈虞望着李循愈走愈远的背影,也不知怎么的,心中就有些了郁闷和不解。

    “夫人……”知州夫人唤了她一声,“咱们进去罢?”

    知州夫人也不知叫沈虞什么,但是听是同那位苏将军一同回来的,两人举止又十分亲密,只怕就是丈夫提到的苏将军在外头的红颜知己,也是存了讨好的心思,故而称呼她为“夫人”

    沈虞回过神来,朝对方浅浅笑了笑,“夫人高抬了,不必称呼我夫人,我姓沈。”两人一道进去。

    阿槿早就躺在了床上。

    沈虞撩开淡青色的帐子,阿槿睁开眼,挣扎着要起身,沈虞将她按下去,问知州夫人,“她的伤势如何了?”

    知州夫人叹道:“大夫看过后是失血过多,幸而未伤及要害,开了药,躺上一两个月应当没什么问题,夫……姑娘不必担心。”

    沈虞这才略略放心,知州夫人又道:“给姑娘安排了在隔壁院子,姑娘可要去看看 ?”

    沈虞笑了笑,“不必了,我也住在这里就成,就不劳烦知州夫人了,您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知州夫人就觉着眼前这姑娘极好,人生得漂亮,话也细声细气的温柔呵护,也难怪会叫苏将军那般的人物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知州夫人掩门退了出去。

    沈虞脱了鞋子,揭开被子上榻,躺在阿槿身旁,心疼地摸在她腹的伤口上。

    “姐姐,还疼么?”

    阿槿道:“不疼了,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这会儿该疼死了。”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告知对方各自这几日的去处。

    原来就在绮霞峰沈逸墓前沈虞和李循对质之时李佑便埋伏在了一侧,阿槿被李佑带来的死士捅伤,拖到一旁的草丛,后来宋廷赶过来,顺着血迹才找到她。

    “宋将军……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沈虞觉着宋廷看阿槿的眼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知道,”阿槿闭上眼,“别提他,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沈虞轻声叹气:“你心里还是很介意当年的事,直到现在都不肯释怀,但他当年同你一样,也不过是个孩子……”

    “不提这些糟心事了。”阿槿不欲多,转而问道:“那你呢,你和李循现在如何了?”

    沈虞听了这话,目光破天荒地有些躲闪,“我,我……我和他也没什么可的……”

    可阿槿一直盯着她,在她惊讶的目光下,沈虞的脸便如同芙蕖盛放般染了层层晕红。

    哎呀,这脸不听她的使唤,沈虞捂了捂发烫的脸,缩在被子里声:“是热的……”

    这话就像是欲盖弥彰了。

    阿槿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地问:“你们两个不会……发生了些什么罢?是他又强迫你了?”

    沈虞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槿口中的“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她哭笑不得,“你乱想些什么呢!我们两个被李佑追的灰头土脸的,哪里有心思去……哎呀,你怎么能想到这些污秽的东西!”

    阿槿这才松了口气,泰然自若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羞什么。”她从前听沈虞和李循的墙角听得脸皮都厚了一层,这丫头倒好,脸皮儿还是那样薄。

    沈虞眼睛眨了眨,默默不语。

    过了会儿阿槿睡去,沈虞昨晚也没怎么睡好,伏在她身边也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约莫到了下晌,金灿灿的一片慵懒日光透过朱红色的团花软帘射入屋里。

    阿槿还没醒,沈虞出去,自有婢女服侍她梳洗扮,将原先的粗布衣裳换掉。

    知州夫人送来两三套衣裳,歉疚道:“因不知姑娘身量,故而没有提前备下,不过我家闺女身量年纪与姑娘相仿,这几件都是她今年刚做的衣裳,姑娘瞧瞧喜欢哪一件?”

    沈虞:“叨扰夫人了,请问可否命人替我一趟云台山兴国寺的还明院中取一下我的包袱,我自带了衣裳用品,就不烦动夫人了。”

    知州夫人笑吟吟道:“那倒是巧了,苏将军晌午的时候就命人去给姑娘取了。”

    向后头招招手,婢女送来一只淡青色的如意花纹包袱,赫然是她从家中带过来的那一只。

    沈虞将包裹接过来,拆开看了看,没有物什丢失。

    知府夫人又拉了她的手坐下,上下不住地量道:“姑娘真真是玉做成的人儿般,荆钗布衣都掩不住天姿国色,难怪苏将军待姑娘这般爱重,呵护备至,我瞧着将军自回来就一直和老爷没出过书房,姑娘待会儿不妨端了吃食去看看……”

    沈虞苦笑一声,大约这位知府夫人是将她当成李循的妾了,她倒是也没什么,只柔声应下。

    知府夫人又喋喋不休地了好一会儿,末了朝外头挥挥手,两个婆子抬着一个大箱子走进来。

    “沈姑娘,可不可以求你帮个忙?”

    婆子将箱子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在午后的日光下黄橙橙金灿灿一片,几乎都看不清是什么,先被耀花了眼。

    沈虞约莫猜得到是什么忙,但如果当真是因为江州知府的疏忽导致李佑潜入了江州,那李循是绝不会容徇私情,求也不会有用。

    “夫人放心,将军虽威严,却素来秉公执法,”沈虞看了眼地上的箱子,“这些东西,就先带回去罢。”

    知州夫人苦劝无用,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少顷晚膳端了进来,沈虞伺候阿槿吃过膳喝了药,又睡下。

    她出了门,去膳房问苏将军的药熬好了没。

    婆子答道:“先前去送了一会儿,将军正忙着,就又端了回来,这会儿在灶上还温着呢。”

    沈虞:“没事,你将药端给我。”

    沈虞将药放在食盒中保温,又亲自动手下了一碗馄饨装进去。

    一切备好,她才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

    陈风在门口守着,见沈虞过来,忙迎上来。

    “主子还在和宋将军几位话呢,要不姑娘先回去?”

    回去……

    几时没有听陈风过这样的话了?

    竟是恍如隔世。

    沈虞想和李循聊一聊,便去了隔壁的暖阁等。

    陈风过来帮她生了火,婢女添了茶,倒也不觉寒冷。

    等着等着,隔壁的房门被人推开,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沈虞放下茶盏,悄悄走到门口,正看见宋廷和淮安从屋中走出。

    直到两人走远,她才有重新提了食盒,走过去。

    陈风进去给她禀告,回来的时候神色却十分的古怪。

    “姑娘,咳……姑娘,主子,让,让您将东西留下,您先回去。”

    沈虞怔住。

    过了会儿才轻声问:“殿下,是在忙吗?”

    “忙得很。”

    “没关系,”沈虞扬了扬唇,“那我等会儿再过来,你先将东西送进去,记得提醒殿下先用,不要等冷了。还有,还有他身上的伤……”

    “这姑娘放心,大夫就在府中候着,殿下若不舒服爽利,马上召过来便是。”

    陈风见沈虞似乎欲言又止,便笑问:“姑娘可是还有什么要嘱咐,您一并了,我进去告诉主子,他听了心里一定舒坦。”

    沈虞蜷了蜷衣袖下的手。

    “……没了。”

    顿了顿,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封信能替我送到杭州知府周让的手中么?”

    *

    送完信沈虞就回了院子,听婢女宋将军来过一次,她进去的时候,阿槿仍在睡着,笑颜温和静好。

    沈虞望着望着,叹了一口气,躺在了她的身边。

    她本也想早早休息了,却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担心吵到阿槿养伤,她只好披衣下床,坐到窗边望着窗外明亮的月色发呆。

    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外头却还正是深夜,窗外树影幢幢,她吓得冷汗涔涔。

    因为是第一次杀人,还……还一次杀了三个。

    她清楚地记得,一个是被她用木匣子砸死的,两个是被她用刀捅死的,梦里白花花的肠子,殷红的鲜血和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首,她忍不住躲到墙角缩成一团,声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可是骤然杀了这么多,昨日夜里是李循搂着她睡,她睡得虽不甚踏实,却也未曾做这般可怕的梦,甚至那些血腥的场面都几乎要在脑海中销声匿迹。

    如果不是今夜的这个梦,她甚至都要忘记了自己曾杀过这么多的人。

    沈虞抹干净眼泪,下去点燃了一盏灯一直守着,她不敢睡,只怕入梦又是那些可怕的场景。

    心里还无端地对李循生了怨恨,他怎么可以不理她,她怕得要死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呼呼大睡呢!他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眼圈儿就有些肿,神色也有些憔悴。

    用完早膳知府夫人就急匆匆地赶过来,“姑娘!昨日给你熬得安神汤你怎么不喝!”

    沈虞:“我……我忘记了。”其实是怕苦。

    “不是备了糖块儿和蜜饯吗?”

    沈虞语塞。

    她以为自己没事了,就偷偷将那碗安神汤给到了。

    知府夫人嘴唇翕翕,面如菜色——早就被自家老爷叫过去骂了一顿,是惹着那位爷只怕这辈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试探着问:“姑娘昨夜……歇在苏将军房中了?”否则那位贵人怎么会知道这沈姑娘没睡好?

    沈虞拧眉,“什么?”

    昨晚她一直都和阿槿睡在一间屋子里,婢女不都是知府夫人送来的人么,怎么会问她这样刁钻的问题?

    知府夫人心中也奇怪,这姑娘不是苏将军的妾么,怎么不歇在苏将军房中偏要和个姑娘睡在一处。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嘱咐了沈虞一回又奉承一回这才离去。

    用早膳的时候阿槿就发现沈虞神情略有些憔悴。

    “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沈虞若无其事地喝了口面汤。

    “没有呀,我就是昨夜睡得有些晚,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和舅舅和舅母解释。”

    她让陈风替她递回去的信中未提及这两日发生之事只言片语,只晚归的原因是和阿槿游山玩水,乐不思蜀。

    她不想要家人为她担心,尤其是绾音那个哭包。

    用过早膳,沈虞又去了一趟膳房取药。

    先前婢女来给阿槿送汤药时,她就嘱咐婢女将给苏将军煎好的药放在膳房中,等她去取。

    婢女见她过来,忙将一只碧澄翠玉碗递过去。

    沈虞端着这碗,心想江州知府为了讨好李循也算是费尽了心思,不过李循这人也就看着宽容大度,实际就……

    她捧着碗走进了院子。

    须臾,陈风出来道:“主子他有些忙,姑娘要不将药留下,人先回去?”

    完也狐疑起来,也不知太子殿下这两日是怎么了,从前太子妃不爱搭理他的时候他巴巴地非要凑上去,现在太子妃好容易愿意理会他了,还来给他送药送吃食,殿下可倒好,又将人拒之门外!

    这不就是作么,好好儿的待会儿又该将人给作没了!

    沈虞仿佛也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将药碗递给陈风,淡淡道:“既然将军忙着,我就不来叨扰了。”

    “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