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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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车场。

    靳齐没有开车灯, 隔着车窗和一排车,定定看着不远处。

    那里,白裙翩然的女人正笑意吟吟地向男人递上礼品袋。

    男人惊喜地接了过来, 伸手入内,取出一幅黑色手套。

    他戴了上去,笑着和女人着什么。

    女人也回复着什么, 似乎在劝他把手套摘掉。

    男人没有答应,只是戴着手套冲她摆了摆手。

    而后男人送女人乘上车,看着车远去。

    而后男人也离开了。

    离开前,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眉头轻扬起来, 很是高兴的样子。

    靳齐看着男人, 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堵。

    还有点不上来的烦闷。

    这是一种极为少见的陌生的情绪。靳齐知道, 所有瞬间的情绪都是低级的鳄鱼脑在起作用。

    他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情绪逐渐被理性消解下去。

    半晌后。

    车发动起来。

    车速提升很快, 刹那间穿过昏暗的地下停车场,转弯时, 带起一连串刺耳的摩擦声。

    外面是明亮湛蓝的天空,也只有天空明亮湛蓝。

    因为林立的写字楼,到处都是蓝灰色的暗沉的玻璃幕墙, 和大片的盖下来的阴影。

    可以看到有狂卷的风吹起行道树的叶子,三两或成片,枯绿或枯黄。

    撒得漫天, 有些一头已经陷入在草堆里,有一些,则张牙舞爪地飞来,扑贴在车前窗上。

    靳齐紧抿着嘴。

    车漫无目的地行驶着, 最后,转进了星耀天地的停车场。

    拎着一个礼品袋走出爱马仕时,购物中心旋转的水晶吊灯的灯光正洒落当头。

    华丽,又炫目。靳齐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又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

    这也是难得的,陌生的情绪。

    尤其是好笑的对象,是他自己。

    他缓缓将手套戴在手上,感受着皮质带来的柔软和温凉。

    和他已有的手套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为什么偏偏在意这双手套?

    为什么按捺不住这些突然涌起的情绪?

    靳齐一时有些搞不懂。

    但他发现自己大脑的某一部分竟然还是如此的冷静。

    冷静地调出一幕幕场景,一件件物品,冷静地分析着这些场景和物品背后代表的意义。

    大脑的思维结果告诉他。

    ——他曾经其实拥有过更多的东西。

    几乎是在一瞬间,靳齐转身,飞奔起来。

    黑色的迈巴赫,压着限速的边缘,沿着熟悉的道路回到了家。

    家里空无一人。

    简栀还没有回来。

    靳齐目光沉沉,嘴唇紧抿,缓步向琴房走去。

    琴房的下午,光线总是明亮而慵懒。

    又粗了一圈的钱钱孵在躺椅上,浑然不在意靳齐的到来。

    它的身下垫着一条灰色的围巾,由于常常踩奶,围巾的毛线已经被扯得到处勾起。

    靳齐伸手推推钱钱,示意它离开。

    推不动,这玩意儿已不是几个月前他初见的瘦弱模样,比他想象当中要重多了,且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靳齐拿起一边的逗猫棒,在它面前挥了两下。

    逗猫棒前的银质铃铛,发出细细的叮响。

    钱钱醒了,眯眼,用一种居高临下地看傻子的眼神睥睨着靳齐。

    它也已不是几个月前一被吓到就能攀爬两米高窗帘的警惕猫了。

    现在,它是琴房领地唯一的王者。

    靳齐的动作滞了滞。

    而后,他终于是弯下腰,把钱钱抱了起来。

    可能是人类抱的姿势实在过于不舒服,钱钱不悦地低喵一声,挣脱开靳齐的手,蹿了出去。

    靳齐伸手,拿起围巾。

    围巾用的是上好的羊绒线,柔软,厚实,线脚密集平整。另一侧可能是钱钱常常玩咬,封口已经开了,扯出一截羊绒线,末梢的线束乱糟糟的。

    与那副在店中购买的手套相比,它显得更粗糙,更无品质感,花纹也陈旧。

    但前者只需要步入店中即可买到,后者却需一针针一线线交织起来。

    在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白天。

    受伤的或结出茧子的双手之间。

    这些礼物的结局是什么呢?

    靳齐记得,他应该是非常得体地谢过了简栀。

    之后,便是一次都没有使用过。

    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天气还没到,用不上。

    等天气到了,却是又忘了。

    有时候,也有确实想到了的时候的。但那时早已习惯性地用上了原来的,便也算了。

    总有一天,总会用上的。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

    拥有了的东西,放在那里,总不会丢失的。

    什么时候突然在衣柜里再见不到它们了?

    模糊中其实是有印象的,只是似乎无碍日常,就也没有再过问。

    简栀提着一个礼品袋回到家。

    客厅里不见靳齐,想来是已经出去了。

    她也不在意,将礼品袋放在一边桌上,按惯例先去琴房看钱钱。

    开琴房的门时,简栀愣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工作日的下午,在琴房看到靳齐。

    她更没有想过,此刻的他会围着那条她从前织的,灰色的,已经破破烂烂的羊绒围巾。

    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出一片扎眼的亮光。

    琴房里的空气温暖而安谧。

    一点也不凉,甚至有些燥热。

    而着一身蓝黑色笔挺西装的他,是这般滑稽造型。

    惯常一丝不苟的发型有些许凌乱,依旧是清冷疏朗的模样,幽深的眸中却似暗藏着海上风暴。

    他也看到了她,目光蓦地亮起,却有片刻失神。

    他的身体动了动,又停住。

    “靳齐哥,你……”

    简栀犹疑开口。

    从靳齐的眼神里,她心中恍然有几分明悟,只是那明悟又仿佛隔着一层重纱的垂帘。

    她知道掀起那纱帘就能看到全貌,只是手却伸不出。

    另一只手替她掀开了那纱帘。

    “简栀,我们不要离婚,可以吗?”她听到靳齐这样在问。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靳齐已然预料到简栀的回答。

    凡是可以预测到回答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不该问的。

    因为这仿佛是废话,而他以前从来不废话,也不做其他无谓的行为。

    可是就在今天,靳齐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知其不可而为之。

    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请求绝不会得到满足,明明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明明知悉这行为极其不理性……

    但那一瞬间,他还是问了:

    “简栀,我们不要离婚,可以吗?”

    话音未落,喉舌甚至先于大脑,又在前文之上补充了一句拙劣的注脚。

    “我,爱你。”

    琴房内良久的安静。

    而后,简栀轻柔的,坚定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不可以。”

    简栀不是神经大条的人。相反,在细微的感情上,她触角细腻。

    她虽然不知道靳齐为什么忽然如此表现,但从他的眼神里,从他颈项上的围巾里,她大致能猜到他现下的一些想法。

    ——如果之前,他“谢谢”,只是认识到她的付出。

    那么直到现在,他似乎才真的被她的付出“感动”了。

    隔着长远的时光。

    隔着熄灭的心。

    隔着无数忙音与夜晚孤独的灯。

    他终于被“感动”了。

    多不可思议。

    就像他现在戴着破围巾的画面一样不可思议。

    且一样荒谬。

    “靳齐哥,不要开玩笑了好吗?”简栀摇头,轻笑出声。

    她握拳,指甲在掌心重重按压出浅白的月牙。

    “这一点都不好笑。三个月,你答应过的。”

    简栀的答案,自然如他所料。

    靳齐知道。

    她她都等烦了的。

    “抱歉。”对着空气,靳齐终究还是缓缓吐出一句。

    在她苍然“不要开玩笑”时,理性终于再次收回失去的高地。

    他根本无资格,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之前的事,我已经忙完了,如果你想的话,明天就可以办理手续。”

    完这句话,靳齐有些颓然。

    简栀看到,他看着自己,唇角强自扯出一丝笑容,显得有些惨然。

    她轻叹一口气,缓步朝靳齐走去。

    “靳齐哥,其实你不用这样子的。”

    简栀走到靳齐面前,站定,仰脸看向他。

    今天的他远没有以往那么完美,因为如此的近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细微的红色血丝,挺直的鼻梁腻了油光,紧抿的嘴唇有些脱皮。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深深的目光跟随纤细葱白的手指,一一抚触过他浓密的剑眉,深邃的眼,微皱的眉头。

    抚触过他的脸颊,唇角,已经略有些扎手的雕塑似的下颌。

    她注视着他的眼,垂眸看他的唇。

    她踮起脚凑近了他,轻缓的呼吸喷在他的鼻唇之间。

    靳齐没有动,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的动作,她的近在咫尺的手,她迷离的眼眸。

    他感到脸上,颈上,似有蚂蚁爬过,微微酥痒。

    他闻到一缕轻柔的好闻的桂香,若有似无,令人想要攫取。

    简栀轻叹一声,递上樱唇,微微扫过靳齐的唇角。

    如蜻蜓点水,一闪而逝。

    她退了开来。

    “靳齐哥,你知道爱是什么吗?”她眨着眼,向他微微笑着。

    “爱至少是,会心动。”

    仿佛是验证似的,她伸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

    “你看,它已经不会动了。”

    她收回手,又以同样的方式伸手按在靳齐的左胸上。

    “而这里,从来没有动过。”

    “所以请你,不要爱了。”

    她的语声似叹息,却是又调皮地向他眨眼,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而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靳齐怔怔地站在原地。

    温热的空气里,仍残留着简栀身上的香味。

    他的脸上,仍能感受到她轻柔的触感。

    他学着简栀,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

    原本安静的左侧胸腔,此刻正砰砰作响。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快……

    一天后,靳齐和简栀低调地领取了离婚证。

    三天后,简栀携着钱钱,搬出了靳齐的别墅。

    又一周后,纽约时代广场的广告牌上,突然出现了一位来自东方的美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