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第 100 章 二诉情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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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鹂清脆的鸣叫掠过天际, 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湛然如洗,一派景明喧嚣。

    日光洋洋洒洒入户来,明亮灿烂, 映得鱼姒桃花眼尾更加水光闪闪。

    即使是在恶狠狠瞪人,也动人得不得了。

    “我从十四岁喜欢你, 你现在和离就和离?!”鱼姒犹不解气, 忍不住骂他,“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啊!!”

    晏少卿所有的理智被这冲击碾成齑粉, 整个人空茫茫的,仿佛身处幻梦, “什么?”

    鱼姒仍瞪着他,不答反问:“你给我清楚,你是真心想要补上这签字捺印, 与我和离?!”

    “当然不想!”立刻答了,晏少卿喃喃道,“可我伤害青娘那么深, 我又有什么脸面来向青娘求机会?纵使我百般不舍, 纵使我万般不愿,但, 只要青娘能幸福,我, 我不重要……”

    “住口!”

    鱼姒一把将和离书丢到一边, 横眉怒目:“一句也不许你!”

    晏少卿霎时住口, 或许于青娘而言, 自己的辞不过是鬼话连篇。

    他也的确一句不该再,哪怕只是一句,也不过是惹青娘生恶而已。

    黯然与绝望浸漫着他, 一点点渗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宛如冰冷无情的江水,令他濒临窒息。

    今日事发,便是末路,青娘有她的阳关道,此后前路坦荡,会有人有资格与她同行,而他只能在独木桥上,永久停下。

    晏少卿悲伤得无法自已,他强颜欢笑,想一些令她高兴的话,但茫茫然间,方才她的哭斥忽然回响他脑海,一遍一遍不停回荡盘桓。

    青娘,她喜欢他这么多年,从十四岁开始便喜欢他。

    脑袋里愈发鼓胀,不知充塞着什么,满满当当,让他意识错乱如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可他为什么突然听不懂她在什么……

    自赴云浮成亲起,六年间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成婚当晚掀开盖头看到青娘的那一瞬间,一年来愈发融洽和谐的相处,圆房那一刻的头脑空白,五年来的相敬如宾,冒雪回家后迎面而来的和离书,还有迎着风雪回家那天,她全然陌生好奇的眸……

    晏少卿已经无法再思考,仅剩的意识挣扎从满满当当的浆糊里冒出头来,驱使他谨慎而声地问:“青娘,方才,什么?”

    鱼姒睁着湿漉漉红通通的桃花眼冷酷地看着他,声音更加冷酷,“晏少卿,我不记得你有耳疾,我什么,你应当听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但她是在予以肯定。

    晏少卿更加恍惚:“青娘、青娘自十四岁时就……”

    尾音消弭,他想到了什么,神色僵滞而惊慌,配上还未消散的宛如做梦一样的脸,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青、青娘,你……你……恢复……”他期期艾艾,嗫嚅半天,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

    鱼姒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恭喜你,你猜对了。”

    一时间,天旋地转。

    一直以来的噩梦,没有预兆地降临,那柄看不到的剑,骤然落下。

    晏少卿心如死灰,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煞白可怜,还想要牵动唇角,“恢复了,也好……也好……”

    鱼姒实在忍无可忍:“晏少卿!”

    “你怎么就能笨成这样!”

    “我我喜欢你啊!”

    “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的爱啊!”

    劈头盖脸一顿怒喝,鱼姒咬牙一字一顿道:“我再一遍,我喜欢你!我自十四岁那年就喜欢你!”

    “你的思想再一去不回地偏移,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今天就别再想安生!!”

    震聋发聩,惊天动地。

    晏少卿久久不能回神,呆呆地望着她。

    “青娘……”

    “青娘什么青娘!”

    “我……”

    “你什么你!”

    “真……”

    “真什么真!”鱼姒凶神恶煞瞪他,“假的,全是假的!你一个字也不要信!继续伤心去吧!”

    她湿润的眼睛瞪着他,几乎就是在无声诉着她的一腔真心。

    晏少卿猛然清醒过来,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青娘与我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家我家向来八竿子不着,在的云浮城连一个七里八弯有关联的姻亲都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竟是因何而起吗!”鱼姒质问他,“难道云浮城除你之外便真的一个合适我的儿郎都找不到吗!难道你真的好到我爹娘愿意让我随你远赴临安常年离家与远嫁无异吗!”

    一直以来从未设想过的方向被霍然开,摆在他面前。

    晏少卿哑口无言。

    如果……如果……“可、可我从未见过青娘……”

    鱼姒白皙凝脂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眼圈儿更是红通通一片,她声音再次哽咽起来:“你当然没有见过我,是我对你一见钟情,只是一眼,就让我非你不可。”

    “我十四岁那年,你二哥成婚,你告假回了临安,待了三天,期间出门会友,自柳堤而过。”鱼姒的桃花眼又盈起水色来,“而我在画舫上,远远地对上你一闪而过的眉眼。”

    话音落下,充盈的水润凝露而落,滑过她眼尾粉腮。

    随着她的剖白,尘封的记忆被擦净重现,依稀可见。

    乾安十二年,二哥成婚,他告假回家随兄迎亲,翌日接到友人邀约,念时间紧迫,他没有犹豫便赴约了。

    友人约在茶馆,远倒不是特别远,就是地方有些绕,离开时他绕了路,从云浮湖边走过,上了柳堤,而后带了一身茶香与荷香回家。

    晏少卿反复找寻,可怎么也不记得当时湖上有没有一艘画舫,而画舫上,又究竟有没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

    “你不必再想了,我知道你想不起来,因为你当时心无旁骛,目视前方,一眼也没有往别处看。”

    记忆的翻找戛然而止。

    这一切与他的认知天翻地覆,如果青娘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便对他一见钟情,那他们的姻缘,岂不是……

    晏少卿无法再想下去,可鱼姒像是悉知他的心思一样,声音平静无波地陈述:“我想嫁给你,所以我们两家开始有了往来。”

    他们的姻缘,竟然是青娘默默争取而来?

    “青娘,我不知道你……”语调艰涩,几乎不出口。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鱼姒伸出手,“你还记得我失忆后对着账本一窍不通吗?”

    晏少卿的表情渐渐消失,青娘对他一见钟情时是十四岁,而她失忆后,记忆便停留在十四岁。

    鱼姒弯了弯唇,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你晏三郎的夫人要会算账,会管家,要贤惠,要淑敏。”

    “我失忆之初你就知道了,我十四岁时成日里无所事事,拈花吃茶,逗猫追鸟儿,我哪里会做这些呢?”

    “我连算盘有几串珠子都不知道。”

    晏少卿喉头酸涩,他张了张口,想什么,可鱼姒还在:“可是我心里只有你,吃饭也好睡觉也好,甚至发呆,我满心里只有那个一面之缘的晏三郎,我只想嫁给你,我必须嫁给你,做你的夫人,拥有你的全部,再与你白头偕老,生同寝,死同穴。”

    赤.裸而炽烈的多年爱恋终于被毫无保留地给当事人知道,鱼姒眼睛酸酸热热,泪水盈盈于长睫,却没有再落下。

    “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人无尤,所以,一点也不重要。”她把眼泪眨了回去,扯出一个笑,似哭非哭,“可是你猜我与你拜堂时心里在想什么?我坐在新房里时又在想什么?在你挑开盖头后,我还不能贪恋地将你好好看清楚,只能含羞垂首做一个端庄娴静的新嫁娘,我跟自己不要急,等人都散去了,今夜我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描摹你的脸,我满怀期待,满心欢喜,晏少卿,晏少卿,你和我什么呢?”

    晏少卿浑身僵硬,彼时生涩拙劣的借口在知晓了鱼姒的心意后变得残忍起来,令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具体词句。

    他只知道,他大错特错,在他见到她的第一晚,就给予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你我失忆后对你百般撒娇,你抵挡不了,你再猜一猜,在你将那个提议出口之前,我心里在描绘着怎样的未来。”

    “对不起,对不起,青娘,我当时,我、我——”那个愚蠢的理由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就是为了那样愚蠢的原因,叫青娘什么都不敢,所有的爱慕深藏于心,缄口不语,只能微弱点头,可笑他当时竟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鱼姒看着他满面的悔憾与痛楚,心头漫起无法言的感觉,愉悦与释然对半。

    “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原谅了那些阴差阳错的过去,“我每一天都想与你做真正相知相许的夫妻,占有你的一切,与你甜蜜恩爱,可是我不敢。”

    “我怕你斥我不端庄,斥我太轻浮,我怕我离你近一点,你就要皱起眉失望看我,所有的和谐融洽都会破碎,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做一个端庄大方的‘贤妻’,每一天。”

    “晏少卿,心上人睡在身边,却不能相依相偎,只能痴想着不切实际的虚妄,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五年。”

    她看向被丢到桌上的和离书,又是一笑:“我知道你有过许多猜测,或许也做过百般反思,但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太爱你,爱得没有办法,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妇。”

    “与其等到那一天的到来,不如在我还能控制自己时结束一切。”

    “这就是我要与你和离的原因。”

    晏少卿嘴唇翕动,就在鱼姒以为他要些什么的时候,她猛然被拥入一个怀抱。

    “青娘,对不起,对不起……”一声一声的对不起胡乱在她耳畔,鱼姒明明已经全部翻篇,可心头还是忍不住涩然,眼睛又忍不住热了起来。

    “你不……”

    两唇相覆,鱼姒瞠大眼睛,良久,她阖上了眼眸,轻轻回应他迟来的悔憾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