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何论槛内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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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国府



    贾珩与宝钗温存了一会儿,宝钗因担心为秦可卿瞧出端倪,执意不留下用饭。



    贾珩只能将其送回梨香院,先在晴雯侍奉下沐浴更衣,换身蓝色苏锦长袍,而后前往内厅。



    彼时,秦可卿正与尤二姐、尤三姐,吩咐着嬷嬷张罗着饭菜,惜春则和香菱在一块儿叙话,两个少女年纪仿若,都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凑在一起,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的投。



    “夫君,薛妹妹怎么没一起过来用晚饭?”



    见贾珩进入屋内,秦可卿起身向迎去,柔声问道。



    贾珩道:“薛妹妹急着回姨妈的话,一早儿就先过去了,明日我还得去梨香院陪姨妈坐坐。”



    秦可卿“哦”了声,也不再追问,轻声道:“夫君,洗洗,过来坐下用饭。”



    贾珩应了一声,然后晴雯端着铜盆过来,在清水中洗,主动开口道:“再过几天,鲸卿在学堂该放假了吧,咱们一同去岳丈大人那边儿看看,顺便儿有些事好商量商量。”



    “鲸卿正月十六去的学堂,得月中了。”秦可卿柔声着,妍美的脸蛋儿带着唏嘘,叹道:“我下午时,去了凤嫂子那边儿,见着她哭得倒跟泪人似的,平儿在一旁劝也劝不住,凤嫂子拉着我的,了好一阵话儿。”



    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显然想着凤姐先前的凄楚之态,生出几分恻然。



    二人原就时常在一块儿笑顽闹。



    贾珩听着,不知为何,想起原著一幕,秦可卿拉着凤姐喊着“婶子”,风水轮流转?



    尤三姐美眸波光点点,打量了一眼夫妻二人,起身,近得前去,向贾珩递过毛巾,柔声道:“珩大爷,擦擦。”



    自当初得了秦可卿与贾珩二人的“认可”,这位容颜艳冶、娇媚一如春花的少女,已视自己为贾珩的房里人。



    贾珩接过毛巾,擦了擦,挨着惜春身旁的绣墩落座下来,拿起竹筷,状及自然地递给静静听着,脸一如清霜笼罩的傲娇萝莉。



    “谢谢珩大哥。”惜春伸接过,心头一甜。



    贾珩拿起筷子,抬眸看向秦可卿,问道:“她怎么的?”



    “凤嫂子,想问问夫君,琏二哥有没有性命危险?”秦可卿叹道。



    在凤姐冷静下来后,自然而然面临一个问题,贾琏的生死安危,爵位先不论,她是不是要守寡了?



    贾珩道:“你怎么回她的?拿我晌午的话,回的她?”



    “那倒没有,只是往宽处,又不是人命官司,怎么也能保住一条命来。”秦可卿道。



    贾珩道:“我以为她托你求情来着,不过,保住一条命,倒也没错。”



    “夫君既然先前在荣禧堂发了话,断难改易,可我瞧着凤嫂子的意思,是想和夫君商量商量此事,能不能往轻处判罚?”秦可卿摇了摇头,轻声着,续道:“对了,还有修园子的事儿,凤嫂子她这几天都不能理事,让平儿过来帮我。”



    “明天我得去面圣,回来还有姨妈请了东道儿,路上看能不能去她那边儿。”贾珩想了想,低声道:“至于园子的事儿,西府招募匠工,我打算让二老爷主持着,咱们这边儿,你和平儿来操持,再让三姐儿帮衬着你。”



    将西府园子的事托付给贾政,一来给贾政寻个事情,不好让其胡思乱想,二来修着园子,主持营造土木工程的项目,多少提升下贾政的庶务之能。



    至于会不会因贾赦出事,诸事停滞?



    别贾赦还没死,就是斩首,府上一样是接着奏乐接着舞。



    尤三姐笑道:“大爷放心就是了,我在一旁帮着姐姐呢。”



    贾珩朝尤三姐点了点头,道:“用饭罢。”



    着,看向一旁安静而坐的惜春,从碟子中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在惜春面前的碗里,叮嘱道:“四妹妹多吃些鸡子,长个头长的快。”



    “谢谢珩大哥。”惜春抬眸看了一眼少年,不好意思,螓首微低,糯声道。



    原是不想过来的,但嫂子来唤着用饭,她也只能过来。



    秦可卿看着兄妹二人,也挑起一筷子鸡蛋,放到香菱碗里,笑道:“你也吃点儿。”



    香菱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姐姐。”



    贾珩看着香菱,不得不,随着吃食营养跟得上,眉眼神韵愈发像着可卿,道:“昨日,锦衣府飞鸽传信,再有半个月的路程,香菱母亲就能到神京城了。”



    秦可卿笑道:“英莲这段时日,都在盼望着呢。”



    几人用过饭菜,重又品茗叙话。



    贾珩道:“可卿,你和她们玩着骨牌罢,我去送送四妹妹,前日吩咐焦大作的麻雀,焦大晌午,再有两天就能送过来,到时候教你玩,这个比骨牌有意思多了。”



    这时代娱乐活动甚少,吃完饭就上床睡觉,其实也无趣的紧。



    秦可卿惊喜道:“夫君也会玩着?”



    “嗯,会一点点。”贾珩轻声道:“有空陪你玩两把。”



    这边厢,贾珩与惜春离了内厅,沿着回廊行着,丫鬟入画则在前面提着灯笼,晚风吹拂而来,凉意乍起。



    贾珩转眸看向一旁的少女,惜春上着粉红色袄,下着粉色襦裙,俏丽的脸上仍有几分清冷之色,问道:“四妹妹,最近在忙什么?”



    “学学画,看看书。”惜春轻声道。



    贾珩点了点头,道:“挺好的,原想着四妹妹搬来东府后,这边儿同龄姊妹或许少一些,难免孤独了些,如今有妙玉陪着作伴儿,一同话,也能解解闷,妹妹最近时常往西府走动吗?”



    与惜春在一起话,总有在和一个同龄人叙话的感觉。



    惜春摇了摇头,道:“打前儿去了林姐姐那边儿,就没怎么去过,隔着一个夹道儿,两边儿来往也不大便宜。”



    经惜春提及黛玉,贾珩面色怔了怔,来,他也有段日子没去黛玉院里坐坐了。



    自十六之后,京中诸衙开衙办公,一直没有时间去黛玉院里问问。



    惜春偷瞧了一眼陷入思索的少年,旋即垂下眸子,轻声道:“西府的事儿,我听了,琏二哥哥和大伯父他们,一晃这么多年,好端端的”



    到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贾珩想了想,心有所悟,问道:“四妹妹是想世事无常?”



    惜春闻言,转眸过去,轻轻“嗯”了一声。



    她其实是有这样的感触,只是知道他不喜她存着这般想法,但偏偏想和他。



    贾珩道:“妹妹能有这番感慨,倒也不出奇。”



    “珩大哥。”惜春轻声道。



    “外边儿有些冷,咱们回去再罢,正好唤上你妙玉师傅,一同闲聊会儿,省得吃完饭积了食。”贾珩轻声着,伸挽住惜春的,道:“雨路湿滑,妹妹当心别跌倒了。”



    惜春脸颊微红,心头泛起丝丝羞意,只觉那掌实是温厚。



    贾珩神色自若,并无旁意。



    惜春年岁方幼,在他眼里如孩子般,哪怕傲娇、清冷,但反而是孩子气。



    此刻,惜春院落中,妙玉所在的厢房中灯火明亮,人影憧憧。



    却是邢岫烟与司棋见惜春打发了人递话,遂一同过来拜访妙玉。



    也是因为贾赦、贾琏刚刚被内缉事厂带走,迎春心绪不宁,想着寻妙玉开解两句,这才与邢岫烟,领着丫鬟司棋、绣橘过来拜访。



    邢岫烟一袭淡红色袄,白色襦裙,仪态娴静地坐在妙玉近前,面带歉意道:“冒昧叨扰,实在于心不安了。”



    这是并未提前下拜帖,就过来拜访。



    妙玉一身鹤纹云绡道袍,面容莹然如玉,看着气质恬然的邢岫烟,女尼清冷的声响起,隐约与窗外雨水滴答屋檐、石阶的声音相和:“你我故交,于雨夜相逢,剪烛西窗,共话契阔,有何冒昧?”



    文青气质一旦赋与某件事特别意义,就透着一股诗情画意的风雅。



    大有,“吾本乘兴而行,与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洒脱、自如。



    迎春凝眸看向对面的尼姑,轻声道:“久闻妙玉师父佛法精湛、谈吐清奇,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先前听岫烟表姐,妙玉性情乖僻,不好亲近,看来并非如此。



    妙玉道:“先前我和二姐有数面之缘,如今对坐叙话,还是第一次。”



    迎春道:“我一向在屋中,深居简出。”



    妙玉看了一眼天色,吩咐着丫头和嬷嬷准备红泥炉,煮水烹茶,轻声道:“外间春雨正盛,既是客来,我蠲些雨水,烹煮茶水而饮。”



    于是,当贾珩与惜春进入院落时,正好见着站在廊檐之下,捧着茶瓮,接着庭院中雨珠的女子,身后烛火橘黄色光芒,为非僧非道的妙玉笼上一层柔光。



    “妙玉。”贾珩唤道。



    妙玉闻言,中茶瓮顿了下,凝眸望去,见着抄游廊中,提着灯笼的三人徐徐而来,见到那少年,心湖中涌起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欣喜涟漪,将茶瓮递给丫头,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



    “师太,吃了吗?”贾珩近前问道。



    妙玉:“”



    想了想,低声道:“已用过斋饭。”



    贾珩“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正拿着坛瓮正在接着雨水的丫鬟,皱了皱眉,道:“到屋里吧,外间挺冷的,雨水虽为无根水,但空中多浮聚尘埃,雨水降时汲取尘土,蠲的雨水,其实一点儿都不干净的。”



    妙玉:“???”



    惜春见着妙玉错愕模样,“噗呲”一声,忍俊不禁。



    妙玉虽性子清冷,见到他却总是无言以对。



    贾珩面色淡淡,他之所以有时戏弄妙玉,无非是摧毁其在惜春心头的形象。



    好比后世某北大高材生入山修行,结果发现崇敬的所谓大师只是“花和尚”,信仰崩塌,重新还俗一样。



    恰逢这时,屋内的邢岫烟听到外间动静,挑帘出来,问道:“妙玉师傅在与谁”



    迎面而望,正对着一双清冷的眸子,不由一怯,眉眼低垂,低声道:“原来是珩大爷。”



    贾珩打量着邢岫烟,温声道:“邢姑娘也在。”



    邢岫烟衣衫颇为简素,半新不旧的袄子,臂袖处的颜料甚至有些掉色,脸上更未施着粉黛、胭脂。



    邢岫烟拨开帘子,轻轻柔柔道:“与二姑娘寻妙玉师傅,大爷屋里请。”



    贾珩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妙玉,问道:“师太不请我进去坐坐?”



    妙玉瞥了一眼贾珩,挑开帘子。



    贾珩与惜春一同进入厢房,妙玉也随着进来,室内布置典雅,一股安神定意的檀香弥漫着。



    又添了几根蜡烛,一室顿时明亮如昼,将几人身影倒映在轩窗上。



    见着贾珩,迎春连忙起身,行礼唤道:“珩大哥。”



    司棋近前行了一礼。



    贾珩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二妹妹,今日之事,没受着惊吓吧?”



    迎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妙玉这时,吩咐着几个丫鬟准备茶盅,瞥了一眼贾珩,淡淡道:“珩大爷既不喜今岁雨水,那只得还是用雪水烹煮了。”



    贾珩道:“寻常井水,解渴即是,倒也未必用着雨雪之水。”



    妙玉却不再应,吩咐着丫鬟准备茶具,给几个人备好茶盅。



    转而来到高几处,拿着自己寻常用的绿玉斗,“哗啦啦”声中,热气袅袅而升,嫩绿茶叶舒展开来,茶汤清亮,倒映烛火。



    众人聚在一起饮着茶水,各拿着茶盅。



    妙玉乜了一眼贾珩,将绿玉斗递至近前,冷声道:“这是你要喝的井水。”



    贾珩:“”



    见着那绿玉斗,心下微动,拿起抿了一口,问道:“四妹妹方才还提及西府事,四妹妹觉得人生无常,富贵荣华如过眼烟云,妙玉师太怎么看?”



    妙玉凝了凝柳叶细眉,看了一眼惜春,丹唇轻启,声音宛如碎玉落于盘中,清越、明澈:“富贵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是谓,纵有千年铁门槛,不过终须一个土馒头。”



    当年她父亲为苏州织造,她家也曾富贵荣耀一时,如今家道中落,寄人篱下,何尝不是富贵荣华,不可常保?



    听西府袭爵二人为朝廷拿捕、讯问,正是应着这么一句。



    贾珩轻笑了下,道:“纵有千年铁门槛,不过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倒颇得几分玩味。”



    邢岫烟放下茶盅,凝了凝秀眉,看向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二人隐隐在打着锋。



    想了想,轻声道:“妙玉师父以前就常言,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唯喜这两句的。”



    妙玉面色幽幽,道:“我虽出身官宦,但如今已为槛外之人。”



    贾珩放下绿玉斗,接话道:“可我也并非槛内之人。”



    妙玉闻言,凝眸看向那少年,目光微亮,他果然是她的知己。



    贾珩抬眸看着妙玉,须臾,道:“枯荣兴衰,诚为天地至理,不可常保者,岂止富贵荣华?日月星辰,尚枯寂凋亡,长生久视也不过镜花水月,你我芸芸众生,存身此世,不过取刹那芳华四字,何论槛内槛外?执着于此,反而落了下乘。”



    这世界就没有永恒不朽的东西,宇宙尚会热寂,如以宿命论,那么万物最终都会凋亡。



    而贾珩之言,无疑让妙玉心头一顿,何论槛内槛外?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度格局?



    嗯?反而落了下乘?谁?



    念及此处,妙玉面如清霜,语气淡淡道:“故佛曰,唯四大皆空。”



    邢岫烟听着二人叙话,中的茶盅顿在嘴边,恍若“吃瓜”群众,唯有恬静、闲谈的眉眼浮起一抹思索。



    贾珩看向妙玉,打量了下,问道:“师太既如此了悟,缘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连饮茶之水,都要汲汲无根之水,茶具更是精美奢丽?”



    着,将触感莹润的绿玉斗轻轻晃了晃,炫着烛光,色泽翠丽。



    妙玉:“”



    合着与她论道是虚,取笑她才是真?



    直想一把夺过绿玉斗。



    惜春先看了一眼妙玉,而后又看了一眼少年,不知为何,心头就有着几分好笑,道:“珩大哥,妙玉姐姐原是官宦人家,不为权贵所容,方流离江湖的。”



    妙玉一听“姐姐”两字,脸颊微热,这时候,提什么姐姐,更不是她所谓修行只是欺世盗名?



    “我知道,故妙玉姑娘才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道尽人生至理,家中遭逢大变,有此感慨,人之常情。”贾珩道,事实上原著中的惜春何尝不是如此?



    妙玉贝齿抿了抿樱唇,怔怔看着那少年,分明是被中心事。



    邢岫烟看着正在话的二人,隐隐明白了什么。



    迎春则是神情迷茫地看着几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所以这究竟是议论着谁的事儿?



    贾珩道:“只是,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然而那些将相,纵今时今日荒冢难寻,也活在青史里、人心里,又岂是寻常土馒头可比?更遑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妙玉闻言,心头微震,品着“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之言,以及后续



    虽然这理念与她有所背离,但却能感受到少年金石之音中蕴藏的顶天立地的气度,这是与她父亲一类的人。



    贾珩转眸看向已是面色怔怔,目生异彩的惜春,道:“四妹妹,当年,我贾家荣宁二公随大汉太祖吊民伐罪,解苍生于倒悬,纵再过千百年,世移时迁,贾家家道衰落,甚至香火断绝,也有不少英雄事迹记载在史册里,供后人凭吊瞻仰,代代相传,故君子之泽,五世之斩,不过枯荣至理,又何叹焉?”



    青年人,当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怎能都去上山修佛?



    认命可以,躺平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