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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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百二十五

    谢龄同萧峋走回先前的地方, 取出常用的那根洞箫。此箫以紫竹制成,纹理极有画意,音色清脆。谢龄双手持箫, 置于唇前,缓缓吐气,开始吹奏。他手指没按孔,是一次空吹。

    他想,石墙上有七孔,记号亦有七种,若要以乐音来解,当与音调有关。

    空吹亦是有调的,其声呜呜, 在空山密林间回响。

    一块刻有标记的石头在地上颤了颤,似是挣扎着想要腾空而起, 谢龄注意到这点,停下吹奏,果不其然,那石头不挣扎了。

    他将箫声续上,一记长音之中, 石头缓缓慢慢升空。可它身姿总颤颤巍巍, 让谢龄极担心它大业未半而中道崩卒。

    ……这完全是考验气息。谢龄极庆幸他继承的是个大号, 气息深长。不过饶是如此, 也有些难受,吹到后来,他气息不再如开始时平稳, 那石头也跟着起起落落。箫声更是不大好听了, 像断气女鬼的哭嚎。

    萧峋听着这声, 憋了会儿笑,向谢龄唤了声:“师父。”

    谢龄眉梢轻挑,意思是喊他做什么。

    萧峋语重心长:“这门技艺,咱们出去之后勤加练习。”

    谢龄白了他一眼,心你行你上。

    箫声一顿,石头随之一滞。萧峋高高“哎”了一声,喊着:“石头、石头要掉下去了!”

    他这句话完,就见悬空的石头倾坠而下,于撞上地面的一刹,化作齑粉。

    谢龄是有意为之,他不觉得自己能一次将石头送进石孔,想看看失败的后果,但没想到这后果挺惨,当真崩卒了。

    萧峋立时看向其他石子,数过之后沉声道:“每种石头有三四块,意味着至多能试三四次。”

    谢龄将箫横在手中,神情谈不上好坏:“比起一招错全盘输的规则,这道考验的容错率不算低。”

    “喝点水。”萧峋取了一盏茶送到谢龄手边。

    谢龄喝下半盏茶,走去那些石子前,将它们逐个敲了一遍。不同记号的石子敲出的音色不同,谢龄记下,拿起洞箫吹出一个又一个短音,试它们每一种所代表的音。

    洞箫有八孔,加上空管,便是九个音,与墙上七孔无法全然对上。

    他试遍九种音调,七种标记的石子中有一种始终一动不动。谢龄略一思忖,换成另一种调式的箫。再度试音,石头都听他指挥了。

    谢龄回到方才的位置,把剩下半盏清茶喝完,吹奏起长音。

    箫与箫之间音色不同,这一根更为空灵些,但谢龄修习音律不过三月,这三月里更非日日练习,水平有限,长音难谈音色,仅能勉强维系。好在石子最终落入石孔中,没有白费努力。

    萧峋为谢龄续上茶。

    这时墙上起了变化,多了一个沙漏的图案——漏中细沙,不断往下流淌。

    “这还是道限时题!”萧峋一惊。

    谢龄也注意到了,哪有闲心再喝茶,当即吹起下一个音。

    一回生二回熟,这是第三次。操控这些石子是有窍门的,谢龄摸到一些。

    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石子都稳稳落入石孔,谢龄口太干,终是喝了一口茶。

    墙上的沙漏竟在这时流快几分,谢龄赶紧将洞箫凑到唇边吹奏,那东西又归于原速。

    方才他换气可没出现这样的状况,这秘境在逗人玩儿?它能这样智能,检测到他在做什么?还是石墙后……有人?

    一瞬间,谢龄心中涌出许多念头,不过没影响发挥,箫声走得还算稳。

    第五块、第六块石子进入石孔,沙漏上方的沙还剩一些,谢龄没喝水,稍稍换气,继续奏第七个音。沙漏却兀自加快,仿佛和时间赛跑。谢龄见之白眼又翻,气得想笑。

    萧峋在他身旁冷冷一笑,冲着石墙喊了声:“喂。”

    这一声辨不出喜怒,落罢一刹,沙漏竟是一停,尔后放缓速度。

    谢龄心中不断称奇,有惊无险地将第七块石子放进石孔。

    咔嗒。

    一声轻响之后,林间起了乐音,曲调与谢龄方才吹奏的相同,不过更变了节拍与音程,乐声如流水,回转轻灵,让人心旷神怡。

    此曲落罢,拦路的石墙消失,林间道重归视野中。

    谢龄慢慢喝完一盏茶,才同萧峋行往密林更深处。

    谢龄走在萧峋后头,趁萧峋无甚防备时将洞箫抬起,对准他耳朵一通呜呜鸣乱奏。

    萧峋嗷的叫了一声,捂住耳朵,兔子似的往前窜,窜出丈许远回头,“你有点儿记仇。”

    “我很记仇。”谢龄纠正他。

    走了一阵,他们碰上第三层阵法,如同上一层,阵法的最后一环是道考验。谢龄心这就跟剥笋似的,剥开一层又一层,才能得到笋肉。

    这一次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也是一面石墙,墙面十九道经纬交纵,黑白子各落十数枚,是盘残局。

    “下棋。”萧峋勾起唇角,“这个我会。”

    石墙前有一篓白子,萧峋拈起一颗,落到棋盘上。

    他这一手看似随意,回头对谢龄道:“琴有了,棋有了,接下来会不会是书和画?”然后看回棋盘,问:“要不要点一炷香,或者再来个沙漏,弄成限时挑战?”

    这话之后,石墙除了走出一颗黑子,再无旁的回应。

    这一局棋,最终胜者是萧峋,对方谋算不如他。而后来的考验,竟真如萧峋的猜测,是书和画。书法绘画谢龄都擅长,解题解得轻松。

    前路再无阻拦,又行一二刻,洞口出现在眼前。

    两旁青松凝翠,浅草恣意盎然,日光轻旋回落,此间不曾让飞雪侵扰,

    洞中缭绕着雾气,望去一片漆黑,难断洞内情形,谢龄丢了道神识出去,但这里隔绝窥探,他什么都没探得。

    萧峋玩着谢龄的紫竹箫,往山洞里看了两眼,脚步不动,似乎没有往里去的意图。

    “你不想闯了?”谢龄惊讶望向他。

    “并非如此。”萧峋用洞箫勾起谢龄下巴,再一转手腕,指向山洞,“这山洞看起来黑黢黢,想来又有陷阱,而它先前给我们设了如此多的阵法和考验,不该礼尚往来?”

    谢龄还是头一回见人敢和秘境礼尚往来,抽走这家伙手里的洞箫,往他头上一敲,敲完却是一笑,道:“直接,你想干什么?”

    “给它也下个阵法吧。”萧峋摸着下颌思索片刻,取出一块星盘。

    他朝洞口走去。却见洞内生出变化,那浓得像是幕布的雾气消散了,天光落进去,照清洞中石径。

    谢龄表情变得奇怪。先前奏箫时,萧峋“喂”了一声,计时的沙漏即不再作怪,他以为是个巧合,但现下这事……怎么也不会是巧合了吧?

    “你觉不觉得,你最近的有些话很灵。”谢龄量萧峋好几遍,

    萧峋再度抬手托颌:“似乎的确如此,可我没觉得自己和从前有什么变化……”

    谢龄亦未察觉出他身上和之前有何不同,除了境界以外。

    “先不管我,去山洞看看。”左思右想但都得不出答案,萧峋将这事抛去一边,执了谢龄的手走进山洞。

    山洞起初狭窄,渐走渐宽,算不得太深,亦不曲折,越数十丈就到了底。天光自石缝倾落,此间不算太昏惑,这里石上生着青苔、地面零星长着杂草,沿石壁还有一条浅浅的沟壑。

    “那里有个匣子。”谢龄目光落到刚好被一线天光照到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石头,石上有一漆匣。

    萧峋同他对视一眼,走上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正正坐到那石头上,将漆匣盖住。

    这人鹤发鸡皮,双目紧阖,身披深红僧袍,手中执一串念珠。

    是个密宗的僧人——准确来,是个密宗僧人的残魂,他原本的境界应该极高,连谢龄都望不清。

    两人停下脚步。

    残魂睁开眼。他先看萧峋,眼眸里充满探究,片刻后似乎探究出什么,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又看向谢龄,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落下一声叹息。

    谢龄甚是莫名,和萧峋交换眼神,向他走出一步,问:“前辈看见了什么?”

    “你们……”残魂不住摇头,“尘世间……本就如流萤,也罢,也罢。”

    他吐字不甚清晰,两声“也罢”却是沉重,谢龄心这大概是个谜语人,不再求解。

    残魂亦不愿在此事上多提,话锋一转,道:“你二人,棋艺、画技、书法都妙,可音律真真是难入耳。”

    “……”

    还真是抱歉了。谢龄没料到这人竟还做点评,颇感无言。

    残魂拨动手中念珠,目光越过两人,看向他们来时的路,良久之后问:“山外是如何情形?”

    “雪域以密宗为首,一切安好。”回答的人是萧峋。

    残魂又问:“人间又是如何情形?”

    萧峋笑笑:“这人间,来来回回不都那些戏码吗?”

    “哦?”残魂似乎对他这话感到兴趣,眼眸亮了几分。

    “有人争名、争权、争利,在江湖上大动干戈,有的人隐世避世,与世无争,兀自逍遥快活。”萧峋摊开手。

    残魂若有所思:“那你二人,属于哪一种?”

    萧峋道:“夹在中间的吧。”他和谢龄都不想参与这世间纷争,奈何纷争自来扰。

    残魂笑起来,抬抬双手振振袖摆,语气随意了些:“我问完了,你们可有什么问题要问?”

    谢龄抬眼向他投去一瞥。

    这是什么问答环节?问他自己的伤能不能治?但他方才话弯弯绕绕,不像会直接给出答案之人。谢龄也不愿把自己置于弱势,直接求人。

    谢龄想了想,干脆将自进入秘境来便盘桓在心中的疑惑问出:“这个秘境,需要用一个寂灭境作为祭品钥匙,可秘境里又压制来者境界,这是为何?”

    “以寂灭境作为钥匙,是因为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搅;压制你们的境界,自然是不喜欢看见别人境界超过我了。”残魂回答道。

    “没想到你在意之处还挺多。”萧峋笑着接话,“先前那盘残局,是你在同我下。”

    残魂不置可否,只道:“你的棋艺或许算不得顶尖,但,算力惊人。”言“算力”二字时,他眸色幽深。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夸萧峋算力好,谢龄直觉是个重点,但已知信息太少,难拼凑出完整图案。

    听得萧峋又问:“你在什么境界?”

    残魂看了谢龄一眼:“比他高。”

    萧峋心中有了猜测:“寂灭境之上?”

    残魂点头:“寂灭境之上。”

    当今世间,修士可抵达的最高境界,便是寂灭境,但据古籍记载,数百年前,寂灭境也是可以突破的。其中变故,一则是大陆上灵气日益减少,一则是许多功法典籍在时间长河里流逝了,难叩向上之门。

    既然踏上修行路,谁人不想领略更高处的风光?萧峋对问答环节总算有了兴趣,上前一步,好奇问:“寂灭境之上,是什么境界?”

    “寂灭境之上,不就是寂灭境之上?”残魂把问题给他丢回去,继而想起什么似的,感慨道:“不还是被困在这世间,有所求,但又求不得……既然求不得,再长的寿元,再高深的修为,又有何用?”

    萧峋听之即笑:“这可不像佛门中人会的话。”

    残魂也笑起来:“就算是佛祖,也要尝七苦。”

    “棋也下了,书和画也看了,我尽兴了……你们所求的,和所寻得的是否是同一样东西,自行判断吧。”残魂再度拨动念珠,完自石上起身,飘飘然远去。

    漆匣露于二人视线中。萧峋往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声嘀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摇头:“应当是错觉,他是几百年前的人了,我怎会见过。”

    萧峋隔空取来漆匣。其上并无机关阵法符咒,轻轻一揭即开。匣中躺有一本书册,封页未落名字,保存甚精良,内里不见丝毫破损。

    “这是一本功法……”萧峋迅速翻了一遍,递给谢龄,“就是我们所求的,可行气血、塑骨骼、淬经脉的办法。”

    “哦?”谢龄眉梢半抬,总觉得得到这功法的过程太顺了,后面得跟个“但”字才对。

    他翻开细观。

    果不其然,这事后面跟着转折。这套功法对经脉的淬炼非比寻常,用谢龄的话来形容,是把一个人的筋骨脉络断了再接,完成蜕变,得到超级进化。

    确是能够重塑经脉,但他——无法修炼。

    “师父的经脉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修复,但这类需要运转大量真元的功法,还是没有办法修行。”萧峋抿了下唇,垂眼道。

    得之无用,所以依旧是求不得。

    谢龄心底一叹。

    “顺其自然吧。”谢龄将这本功法放回漆匣、放进萧峋手中,对他笑笑,,“也算不的收获,这是一本好功法,我虽不能练,但你能。”

    山洞尽头出现了出口,一眼可见浩白的雪原与灿烂的阳光,谢龄慢慢走出去,走到明媚的天光中,放眼四顾。

    鸟鸣啾啾,层林迭起沙沙声,似奏响乐音。萧峋走到谢龄身后,额头抵上他肩膀,低低道:“我又让你失望了。”

    谢龄摇头。

    “我一次一次让你生出希望,又一次一次让希望落空,你一定……”萧峋抬起手,一手扣紧谢龄的腰,另一只手斜向上扣住他肩膀,声音更闷,满是自责。

    “我之前不是过么,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龄断他的话,手指头勾了勾他的手,“再了,总归是比以前好些了。”

    萧峋将头抬起了些,把谢龄抱紧:“你当真喜欢现在这样吗?”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事,若有……不是还有你吗?”谢龄目光掠过远处的白雪,落到萧峋扣住他的手上,轻声着,将头一偏,将一个吻印在萧峋唇角。

    “你别撩拨我——我会勤加修行的,医术也会抓紧,等出了秘境,定……”萧峋本得坚定,可着着,话音戛然而止。

    谢龄听得一乐,眉眼轻弯:“少年,你不敢做承诺了?”

    “谁是少年?谁不敢了!”萧峋半眯起眼,先在谢龄下颌咬了一口,尔后将人一拨,让他正面朝着自己,扣住他后脑勺用力亲吻。

    这一吻起初带着狠劲儿,渐渐变得缠绵,许久之后,谢龄被萧峋抵在山壁上,鬓发衣襟都乱。

    谢龄靠在山壁上喘息,萧峋手撑在他脸侧,时不时啄吻他泛红的眼角,问:“点正事。咱们还没将这秘境探完,要继续探吗?”

    谢龄算算时辰:“你精力很旺盛?这一通解阵,加上之前……你将近三十个时辰没休息了。”

    萧峋不住笑:“那回营地?”

    谢龄点头。

    回程比来时要快,待到营地,不想一股焦臭味扑面,压目一扫,散发出这古怪味道的是一口砂锅。

    谢龄记起他出来时,这口锅正在炖骨头。

    “你的锅烧穿了。”谢龄朝那砂锅扬了扬下巴。

    “一口锅而已,穿了就穿了。”萧峋满不在乎,一甩衣袖处理干净,见谢龄走向帐篷,脑中倏然闪过灵光。

    “我有一个想法!”萧峋快步过去。

    谢龄掀起帐帘等他,问道:“怎么?”

    帐内铺着一层绒毯,踩起来绵软厚实,萧峋入得帐中,环住谢龄的腰将人往下一带,同他一起摔到地上。谢龄乌发散落,萧峋手撑在他颈侧,眸眼含笑:“那功法我练,练成之后给你。”

    谢龄怔了一下:“你如何给我?”

    萧峋:“双修。”

    作者有话要:

    【十年后,萧峋功法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