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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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百二十八

    “好了许多。”谢龄如实相告, 话途中将古松领进正厅,路过长廊上那个不知是被他还是被萧峋弄歪的坐垫时,屈指一弹、将之摆正。

    正厅里一应陈设器具倒是整齐, 窗下长桌上有一幅摊开的字画,旁侧的架置一深褐色细口粗瓷瓶,瓶中插一枝合时节的腊梅花。暗香浮动。桌后开一圆窗,一根树枝刚好横过,枝上可见点点残雪。

    长桌对面有一客榻,谢龄同古松分别坐到榻间桌两旁,后者道:“我看看。”

    谢龄向他递去自己的手腕。

    古松伸指搭上谢龄腕脉,过了会儿,道:“另一只。”

    谢龄换手递给他, 顺道倒了一碗茶放到他面前。

    “经脉的问题好了不少。”古松眼底流露出欣慰,继而又浮现困惑, “但三年过去,你锻体的境界不该还在第二重。”

    这便是时间差了。谢龄忽然理解了萧峋“这三年亏大发”的言论。别人这三年间都在成长,而他们……但也算不得太亏,毕竟在秘境里发现了一本极好的功法。

    “我和萧峋找到了遥境。”谢龄低声起,“我们在秘境中待了大半月时间, 可对于外界而言, 却过去了三年。”

    “遥境……早些年我给你的一本书上提及过。没想到你的雪域之行, 竟有此奇遇。”古松眸光亮起, 颇为惊讶。

    惊讶之后,他换上了然的神情,饮了一口茶:“难怪瑶台境的琴魔销声匿迹了。”

    “销声匿迹……便是没将死讯摆到明面上来了。”谢龄明白瑶台境这般做的原因, 语气不免带上嘲讽。

    随后摇头, 续上前一个话题:“遥境中有一条活了数百年的夷蛇, 我吃了它,得以有所恢复。”

    “夷蛇……”古松表情变得古怪。

    谢龄心头一跳,暗道莫不是那玩意儿有什么副作用,心情紧张起来:“怎么?”

    古松深深看了谢龄一眼,眼底幽光清沉。他又饮一口茶,道:“没什么。”

    谢龄觑着古松的神色,心这里面一定有什么。

    可能有什么呢?他吃完夷蛇已有段时间了,身体并无不适,除了刚吃完时双脚变成过鱼尾。

    但变成鱼也没什么吧?就那短短几个时辰,过了便变回来了。

    古松那样,意味着话题就此揭过,谢龄不再多问,给自己也倒上一碗茶,起另外的事情:“师兄可去过密宗了?”

    “未曾。”古松答道。

    看来古松抵达雪域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他了。谢龄思忖几许:“密宗丧钟敲响那日,我便去了一趟南迦宫,宗门的礼数不算有失。师兄一路辛苦,先休息一阵。”

    “好。”古松点头。

    待古松喝完茶,谢龄带他去卧房。

    院不大,格局简单,正厅独立一处,两间卧房在斜对面并排。鹅卵石铺就一条蜿蜒道,道旁种着花草,寒冬时节,都凋零枯萎,显得有些荒凉,但若落了雪,又有另一种风情。

    “哪一间是你的?”古松扫了眼门扉各自合拢的两间房,问谢龄。

    古松语气淡淡,声音冷冷,问得随意。谢龄却直觉这里面有深层次的意味。这院子拢共两间卧房,住的拢共他和萧峋两人,按照逻辑,他带古松去的自然是自己那间——虽然谢龄算安置给古松的,并非自己房间。

    从遥境回来,萧峋理直气壮挤进了他的屋子,未曾踏足过自己那屋半步。眼下他那屋东西乱七糟八,且已成为他和萧峋共同的卧房,委实不便待客。

    谢龄又有点儿紧张,但他演技并未生疏,自然而然地走向萧峋卧房,将门推开,回头对古松道:“这一间。”

    古松应了一声,跟在谢龄身后步入屋中。

    这屋子里布置简单而不失趣味,也整洁。古松扫了一圈,问谢龄:“萧峋住隔壁?”

    “嗯。”谢龄道。

    十二月的风清冷萧索,从窗外流进屋室,又自屋室掠向庭院,再经门扉间的缝隙钻去他处。

    长街行人闲闲漫漫,萧峋走在之中,目光扫过两旁高低林立的铺子,心头盘算着除了牦牛肉干是否还带点别的回去,眼皮竟跳起来。

    右眼跳,意味着有事要发生。萧峋脚步顿住,往四下一看。

    密宗活佛圆寂,东西南北境及中州各门派都来了人,昭城一时鱼龙混杂,光是他在的这条街,便有四五个修行者,不过境界都低,最高的那个也才清静上境。

    这是出门见世面、碰运气来了。

    萧峋对这种行径不置可否,足尖一点、跃进风中,倏尔行至昭城另一侧,他要找的零嘴铺子。

    他算快去快回。

    这是家老店,光顾的客人甚多,萧峋花了些钱插队,问老板各种口味的牦牛肉干各称十斤,好包塞进衣袖,折身踏上归程。

    离开这家零嘴铺,萧峋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这人的注视没有敌意,更不加遮掩,仿佛等着萧峋回视。

    萧峋目光循之而去,见得一人发簪桃枝、头顶乌鸦,穿一件幻色大袖衫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树下。

    这人赫是崔嵬。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好久不见。”

    两人对上视线,崔嵬轻轻一振衣袖,从街对面走到萧峋身前。他的嗓音生来透着几分哑,此刻带了点儿笑意,以及些许的惊讶:“一别不过三年,你的境界却是提升神速。”

    萧峋也有些惊讶,雪域里出了大事,崔嵬便出现在此,可他的性子古怪、不好相与,绝不会是被派出来处理外务之人。

    “想不到代表平湖剑派来参加丧礼的人是你。”萧峋言语中暗藏试探。

    “非也,我恰好在附近办事而已,听闻此事,便过来凑个热闹。”崔嵬摇摇头。他又往前一步,离萧峋近了些,声音压低,依然带着笑,道:“我想,三年前东华宴结束之后,你和谢龄一路西行,为的就是来雪域吧?”

    “你猜得没错。”萧峋也笑了声,不做隐瞒。岚彿

    风在街上低回折转,将萧峋不好好束起的银发吹乱。他不着痕迹向他和谢龄的院望了一眼,问崔嵬:“你叫住我,是有什么事?”

    “不请我去你的落脚点喝杯茶?”崔嵬反问。

    “不请。”萧峋答得干脆,抬脚离开。

    崔嵬亦抬脚,紧随萧峋之后。萧峋偏首将崔嵬量。当初他和谢龄离开镜川前往雪域,碰巧和这人遇上,这人要搭车同行,眼下又遇见,他依然跟着。莫不是……萧峋心中有了猜测。

    “我找谢龄。”崔嵬抬了抬眉梢,做出回答。

    萧峋心念电转,左右他和谢龄要离开昭城了,带崔嵬过去也无妨。

    “我可以带你去,但他是否见你,是他的事。”他对崔嵬道。

    崔嵬应声好。

    崔嵬头顶的乌鸦振振翅膀,乘风而起、飞向高空,他走上前同萧峋并肩。

    这人对雪域的吃食异常有兴趣,还言久不见老友,须得带上些礼物,向萧峋询问谢龄如今的口味,尔后将大大的吃食铺子逛了个遍。

    萧峋见这人全是依照自己的推荐给谢龄买东西,而他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也消失了,才没不耐烦走人。

    日向西斜,风摇影乱,晚霞光芒将崔嵬的幻色大袖罩成紫金色。乌鸦停回头上,桃枝斜在发间,他左右手各提一个五层食盒,忽起感慨:“谢仙如今的喜好,还真是有点多,以前分明什么都不吃的。”

    萧峋听见这话,眉梢不禁抬了抬,问:“你和他,从前很熟?”

    崔嵬笑了:“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又问:“你很关心他的过去?”

    崔嵬眸光流转,眼底多少藏着些暧昧。萧峋不知这人猜到了多少,也不去猜测这个问题,神情自若道:“你想便。”

    “哦,那我不想。”崔嵬将脑袋转回去,平视前方道。

    萧峋不再同他交谈。

    “我和他时候就认识了,大概能算……”迎着暮风,崔嵬缓慢开口,语气甚是怀念,话语间些许停顿,似在寻一个合适的词。片刻后寻得,将这句话补完:“青梅竹马?”

    崔嵬的视线一直在萧峋脸上,这四个字一落,他瞧见萧峋不甚明显地眯了下眼。

    瑰丽的夕晖在萧峋眼底折成细碎波纹,转眼又见萧峋扯唇冷笑一声,道:“你在谎。”

    “反应倒是快。”崔嵬眼神中流露出赞许。

    同样是暮风寒凉,院之中落满融融金光,谢龄在石桌上摆开一局棋,和古松一起下。

    古松进门时看见的两只亲亲昵昵碰在一起的茶杯被收起来,换成一副彩绘山色的茶具,澄澈茶汤在瓷碗中微漾。

    茶是谢龄煮的,通过这些日子对萧峋煮茶泡茶的仔细观察,他的茶艺也算有所进步。

    下棋不语,院里唯有啪嗒啪嗒的落子声。越到后来,这声音之间的间隔越长。谢龄棋力有限,就算古松有意相让,下到后来也是勉勉强强。

    谢龄抬头望了眼天色,思绪从棋盘上飘开,想起萧峋出门已久,不免担心他是否遇上了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坐在谢龄对面的古松开口问。

    “没什么。”谢龄下意识反驳,尔后寻思这样太僵硬,又补救,“只是想到了一些……”

    恰在这时,有人逐渐靠近院门,并传来一句:“就是这里。”

    话的人是萧峋,听他的意思,还带来了人。

    谢龄升起好奇心。

    下一刻,院门被推开。萧峋步调散漫地走进院中,甩着那根挂着象征鹿鸣山萧家的银色鹿角的细绳,弯眼带笑。他就要喊一声“师父”,乍见与谢龄对坐于石桌旁的古松,神情一愣。

    跟在萧峋身后的崔嵬也进门,依旧是左右手都拎着食盒的姿势。

    “谢仙,这三年你可是音讯全无,我……”崔嵬眼中有戏谑之色,也不跟谢龄客气,进这院子如进自家门,满口熟稔。但这副神情,都在看见古松的一刹收敛干净。

    崔嵬同萧峋一样初见古松时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又勾起笑容。这个笑容和方才截然不同,弯眼的弧度很轻,只是眼尾微微向下带出一笔,眸光轻幽,笑意薄凉。

    “真是巧。”崔嵬立于院门的阴影中,慢条斯理道。

    啪。

    是棋子落于棋盘的声音,端的是清脆,谢龄却觉得比之前听到的任何一声都重。

    古松自棋盘一侧起身,眸光从崔嵬脸上一扫而过,折身行往卧房。

    谢龄目光在古松和崔嵬之间迅速来回,心念飞转,唤了声:“师兄。”语气里带了点儿难以察觉的叹。

    崔嵬见怪不怪,将手里的食盒放到空着的藤椅上,施施然一理衣袖,望向古松身影,又是一笑,道:“明夷君的态度,好似我曾经把你怎么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