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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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百四十一

    萧峋来到茶室, 额头依然贴着那符纸,悬空的下半截随他步伐飘飘落落。他浑不在意自己以这般形象示人,屋室内谢风掠和越九归也还是没走。

    谢风掠仍在桌案前盘膝而坐, 背挺笔直;越九归坐在他对面,一页一页翻话本,很是悠闲。

    听得推门的声音,越九归刷的抬头,将话本合上、往鸿蒙戒中一塞,做出端正模样。他以为是谢龄来了,一看是萧峋,神态变得不那样正经,起身问:“萧兄你的伤调理如何了?吃馒头么?我这儿还有卤牛肉。”

    桌上茶点碟子已空, 除了茶水外,摆的便是这两样东西。很显然, 最初的忐忑之后,越九归在这里待得愈发自在。

    萧峋挑挑眉毛走过去:“不走?”

    越九归表情一下变得低落:“你也是来赶我们的吗?”

    萧峋抬手,在越九归肩膀上拍了拍,得语重心长:“老越,我们需要一个人在外面收集消息。”

    这明显是借口, 却极在理。

    越九归眉毛鼻子都皱起, 盯着萧峋看了好一阵, 想了许多反驳的辞, 终究只发出了一声:“哎。”

    “行吧,我回去。”越九归声音闷闷的。他走去窗前,探头出去瞧了瞧眼下在什么位置, 回身对萧峋:“给你们留一门炮。”

    “弹药也要。”萧峋不客气道。

    越九归点头:“这是自然。”

    他将东西取出、交给萧峋, 转头去看谢风掠, 却见这人在坐席上纹丝不动。

    “你先走吧,不用管他。”萧峋对越九归摆摆手。

    越九归睁大眼睛,抬出去的脚马上收回:“你的意思是他不用走?”

    萧峋不晓得这家伙从哪里品出的这层含义,抬手往这人脑袋拍了个巴掌,没好气道:“走吧你。”

    “哦,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越九归失落地走出去,连背影都有几分萧索,离开之间,还将茶室的门给带上了。

    此间唯余萧峋和谢风掠两人。萧峋走到桌案后,将桌上东西稍微挪了挪,撩起衣摆盘腿坐好,伸手到谢风掠面前敲了两下。

    萧峋:“聊聊?”

    谢风掠睁开眼睛:“你。”

    “我想听你的看法。”萧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谢风掠神情一动,量萧峋几许,心中有了猜测:“你将事情告知于雪声君了?”

    “了一些。他这般聪明,定能猜得差不离。”萧峋道,喝了一口茶,又将茶碗放回去,坐姿更随意了些,“你的事我没,不过他已有所怀疑,你可以找个时间去同他。”

    这云舟是萧峋精心挑选的,屋室之间隔音效果甚好,谢龄同萧峋了会儿话后,开始第二阶段的疗伤,而以他的性子,也不会特意放开五感来听旁人话,故而萧峋话语直白。

    谢风掠也端起茶,是数个时辰前谢龄倒给他的那一碗,放了太久,已品不出茶香了,也就茶汤里还些许甜味。

    他沉默地喝完一整碗冷茶,低声道:“我又不是你,如何去跟他。”

    萧峋笑了:“不是我怎么了?你不敢?”

    谢风掠唇角勾起冷笑:“呵,身负魔气的是你,堕入魔道的是你,为祸苍生的也是你,你都敢将这些事与他听,我有何不敢的?”

    萧峋皱起眉:“谁堕入魔道、为祸苍生了?”

    谢风掠轻眯双眼:“你敢做不敢认?”

    萧峋意识到这之中定然存在某些问题,直起腰背,坐姿变端正,道:“具体。”

    谢风掠也察觉出端倪,思量之后,将上一世他所经历的都了一遍。从远古秘境萧峋暴露身份,他集结人马对萧峋追杀围剿,萧峋屡次脱逃、甚至从雪声君剑下脱逃,到萧峋彻底堕魔,聚集魔族、组建魔教,涂炭生灵、为祸四方。

    萧峋一边听一边思索,待谢风掠讲述完,问他:“在你的这一世里,我什么时候死的?”

    “还没来得及杀死你,就回到这里了。”谢风掠答道。

    萧峋视线落向下,手指捏着喝空的茶碗,翻转着看了两眼,道:“可在我的经历里,我逃过你们的追杀,伤了你之后,就被来给你报仇的谢龄杀死了。”之后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

    谢风掠讶然:“什么?”

    “这个世界,还真有点儿意思。”萧峋笑起来。

    萧峋又喝了一碗茶,随后将茶碗一放,站起身:“把云龟带回去,好好养伤。”

    这是逐客之言,谢风掠反对得坚决:“既让我知晓了这些事里的蹊跷,你认为我还会选择回去?”

    萧峋瞥他一眼,甩袖走向门口:“随你。”

    云舟继续向北行。越九归当日便回到寒山奇道,用通讯木联络上谢龄,告诉谢龄他路上听到的东西——青山被夷为平地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许多宗派声称要联合起来,讨伐萧峋这个魔头,以及萧峋身后的宗门。

    谢龄对此反应不大,这些事都在意料之中。

    他这边结束了联络,坐在床上的萧峋倒是哼笑了声,他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此刻萧峋已然摘掉头上的符纸,给自己下了一道阵法,缭绕于身畔的黑色雾气仍在,但淡了许多,且不会再对谢龄造成伤害,至于会不会伤害别人,就不准了。

    “你之前上一世死在我手上,难不成原因是这个?”谢龄偏头问他。

    萧峋幽幽叹气:“要上一世,我都还没杀人呢,就被所谓的名门正派追杀,简直是无妄之灾。”

    “但追杀你,应该不用我动手吧?”谢龄不清楚上一世的雪声君是否经脉受损,但能肯定的是,那时的萧峋也没有眼下这般强,和雪声君之间的差距很大。追杀这样的人,根本……犯不着他动手。

    “呵。”萧峋冷笑,“我在被追杀的时候,重创了你徒弟,你来帮他报仇。”

    “我徒弟?”谢龄眨了眨眼,心中有了个名字。

    萧峋不回答这个问题,将眼一闭,往后躺倒,捞起枕头挡住自己的脸。

    谢龄轻轻笑了一下,走去床前,拖走萧峋手里的枕头,居高临下俯视他:“我那时候的徒弟,难不成是谢风掠?”

    萧峋眼睛睁开又闭上,凉凉发出一声:“啧。”

    “看来谢风掠和你一样了。”谢龄把枕头丢还给他,坐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

    却听萧峋反驳:“不一样。”

    “嗯?”

    “他……怎么呢……”萧峋斟酌着词句,“他好像不是我上一世的那个谢风掠。他的上一世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但你没杀我……准确来,是你来杀我了,但没杀死我,后来我又活了很多年。”

    “他方才告诉你的?他果然是一个重生者。”谢龄低声道。

    萧峋:“他都没死,哪来的重生?”

    “暂且这般定义吧。”谢龄道。

    谢龄终于确定了三年前谢风掠通过宗门试炼,只愿拜他一人为师,遭到拒绝后宁肯搬去剑峰,也不愿拜入他人门下的原因。只是这人重生前的,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自己是个穿越者,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很模糊。

    萧峋和谢风掠是重生者,但两个人所经历的上一世有很大的不同。

    换而言之,他们三个人掌握的信息量完全不对等,不仅不对等,还有几分……递进的味道。

    这真是太古怪了,每个人都开了一条世界线?不知晓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和他们有着类似经历。谢龄越琢磨,心情越复杂越沉重,眉头紧皱。

    萧峋不乐意见他如此忧思,坐起身,伸出一只手,食指中指屈立起,如同人儿走路一般“走”到谢龄手边,轻轻敲了一下他手指。

    谢龄注意力被吸引去,萧峋又敲了敲他手指,然后往后退了数“步”。谢龄手指追过去,也要敲一敲萧峋,却被他一把按住,握进掌心。

    “别想这件事了,先前不也过吗,会有人告诉我们答案的。”萧峋轻声着。

    谢龄道“好”。

    萧峋:“反正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既然你什么都清楚——”谢龄也有有意摆脱那沉重氛围,到这里,故意顿住,弯起眼睛笑了声:“那你岂不是抢了人家的师父?”

    “我抢他的?”萧峋不爽地眯了下眼,微抬下颌,手上用力,将谢龄掀倒在床上。

    他一手扣住谢龄的手,另一只手撑在谢龄身侧,银发滑落,扫在谢龄衣上颈间。

    那些绕在萧峋周身的黑雾,将谢龄笼罩住。萧峋瞬也不瞬看定谢龄,手指动了动,在屋室中落下一道结界。

    他俯身往谢龄颈侧咬了一口,“你本就是我的。”

    幱炃142 # 章一百四十二 如何

    章一百四十二

    近日来青山地界一直下着大雨。有人是那一日山石洪流砸死了太多人, 他们的怨恨所致。

    若是往年冬,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四野荒芜,萧杀冷清, 眼下高山化作万顷土,被融化的雪水冲得满地都是泥。

    地势更改之后,不是河道的地方成了河道,雨下得甚大,水流湍急。河道远处行走着成群结队的人,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杵着拐杖,或相互搀扶,哀声载道, 冒雨而行,走得艰难。

    他们是流民, 流离失所之民。

    “人间道,人间道,人间苦难何处道?人间道弟子萧峋,其人如鬼,性极乖张, 毁一山倾数城, 迫害数万黎民, 其罪一生不能赎, 纵身死亦无以还……”

    几个和尚路过此处,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张飞报,摇头晃脑读着, 读完还是摇头:“这飞报上有人, 萧峋一人死不足以谢罪, 不如将其做成灵柱,一则令其生不如死,二则让其滋养这片被他毁掉地界……现在的人,都如此心狠手辣了吗?不过……哎,好端端的地方,就这样变成了一座废墟。”

    “缘是彻底化不成了。”年纪最的和尚道,对他先前念叨的那些不置评论。

    瘦一点的那个感慨:“上次途经此地,我数过一数,这青山附近有村落二十三,城镇十四,眼下……”

    年纪最的那和尚语气很是平静:“眼下村落全毁,半数城镇被山石撞塌,飞报上得夸张了,但死伤的确很多。”

    最先话的和尚丢开飞报,仰头望天,哀呼:“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

    瘦和尚双掌合十,诵了声佛号:“怨气怨言四起,这人间,恐怕要变天了。”

    “虽化不成缘了,但好在能积点功德,为他们超度吧。”年纪最的和尚道。

    “你得对。”

    三个和尚就地坐下,敲着木鱼,诵起往生经。

    并非所有地方都在下雨。往北行,天穹下流云浩渺,将一艘叠加层层阵法的云舟掩映。

    云舟上屋室有三,谢龄在卧房里看书,萧峋却不在。

    他们离开青山已有四日。这几日里,谢风掠寻了个机会将自己的事与了谢龄。谢龄反应很淡,就了一句“知道了”,再询问一番谢风掠的伤势,便没和同他过话。

    谢风掠倒是认为谢龄对他这般态度理所应当,毕竟在上一世,他的师父雪声君待他一贯如此。而这一世,他们连师徒都不是,就算谢龄知晓了那些过往,但那只是他的过往,在如今的谢龄眼里,他只是鹤峰上一个普通弟子。

    但于谢龄而言,这般冷淡的原因不过是不知如何面对谢风掠。谢龄心底存有几分对谢风掠的抱歉。若非他的到来,谢风掠的人生轨迹不会改变,还会是雪声君的徒弟。那夜他趣萧峋抢了人家的师父,归根结底,是他“抢”的才对。

    两人互不清楚对方的想法,而当下时分,萧峋和谢风掠在茶室中对坐。

    是萧峋主动过来的,他周身缭绕着浅淡黑雾,并未扩散到对面。

    事情开后,两人偶尔会这样聊上几句。谢风掠煮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没招呼萧峋。萧峋已习惯他如此,摆了一盘茶点出来,放在手边,离谢风掠甚远。

    “你这几日,情绪看起来不佳啊。”萧峋咬了口橘饼,笑容懒散道。

    “你以为我是你?”谢风掠话语冷淡,“我们与青山书院一战,殃及到了太多无辜百姓。”

    “不愧是曾经的道门之首。”萧峋语气有些唏嘘,“这件事,你可以直接怪我。”

    谢风掠瞥他一眼:“杀死一个镇派神兽,本不足以让整个门派覆灭。事情突然且诡异,是青山书院有意安排的。”

    “所以,祸事是青山书院弄出来的,你在这里自责做什么?”萧峋问。

    谢风掠反问他:“你不会良心不安?”

    萧峋将橘饼吃完,捻掉指尖的渣屑,脸上不复懒散神情,轻轻笑了声:“良心不安,有用?”

    谢风掠皱眉沉默。

    萧峋不在于此处多待,甩了甩袖摆,端起茶点盘子离开茶室,回去谢龄在的卧房。

    在萧峋去茶室前,谢龄手中拿的是一卷讲剑法的书,现下换成了江湖飞报。

    这是越九归弄来的。江湖飞报每日发行新刊时,寒山奇道开在云舟途径之处的分号便会用信鸦送一份报纸过来。三年前的东华宴秘境后,寒山奇道越做越大了。

    从报上可知,江湖上大大的宗派几乎都站了队,瑶台境更是连向人间道发去三封帖子,要其交出杀害青山书院上下数百人、残害青山地界无数百姓的罪魁祸首萧峋。

    人间道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你觉得,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谢龄极自然地将这份江湖飞报递给走到身旁的萧峋。

    萧峋迅速浏览了一遍报纸,叠起来放去桌上,回答道:“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会不会太被动?”谢龄低声道,“若青山的事再来一遍,到那时,恐怕连宗门都会对我们动手了。”

    青山之事完全在意料之外,瑶台境用难以计数的性命给自己开了一个好头。

    一开始,谢龄回想起山塌时的情景,便愧疚难言。但这些日来,世间人抨击言语不断,让他格外厌烦。

    那事是他们做的吗?

    不是。

    既然不是,那何须……愧疚?

    谢龄觉得自己越来越以自身利益至上了,想这些事时,第一个考虑的是自己这一方是否又多了对手。

    “清理门户吗?”

    萧峋将手掌覆在谢龄头上,轻轻抓了一抓,道:“或许,我们可以直接去瑶台境?”

    “唔,这个主意……”谢龄开始衡量利弊。

    但他还未衡量出个结果,萧峋忽然绷直后背,视线转向窗外,神情带上警惕:“有人靠近!”

    谢龄同样察觉到了,当即往外甩出一道神识。

    探得来者身份,他表情惊讶:“师兄?”

    言语之间,黑衣道者来到云舟上。他在这里待过数日,阵法和结界识出身份,不曾阻拦。谢风掠从茶室出来,执礼道:“明夷君。”

    古松向他投去一瞥,发现他境界又提升一大截时,表情并未变化。他径直走向卧房,抬手就要推门,门自行开了。

    谢龄来到门口,唤道:“师兄。”

    古松止住脚步,眸光由上而下从谢龄身上扫过,开口言简意赅:“和我回去。”

    谢龄不言。

    古松也多什么,只同谢龄对视。

    他的目光带着斥责,很有压迫力,看谢龄向看一个作死的晚辈。

    萧峋视线从他和谢龄身上掠过,挑了下眉,三两步走到门边,将谢龄半挡在身后,道:“古师伯应当很清楚,我们若回去,人间道将会面临什么。”

    “你们不回去,他们难道就不会来宗门的麻烦了吗?”古松面无表情看向萧峋。

    话语微顿,又:“难道你要带着我师弟,一直生活在逃亡中?”

    “这不是逃。”谢龄蹙眉反驳。

    古松目光冷冷:“那是在做什么?散心?”

    谢龄:“……”

    “看来师伯清楚他们的算。”萧峋笑了笑,“既然终归是要对人间道动手,不如就让我们在外面,帮宗门吸引一些火力。”

    “他们若要动手,就让他们一起来。”古松道。

    “若是敌不过?”谢龄问。

    “不过是一死。”

    “若宗门像青山书院那般被直接没了呢?”

    古松反问他:“若真到如此境地,我又能如何?你在外面又能如何?”

    谢龄皱起眉,垂下眼眸,片刻后抬起,和萧峋交换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