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万字章

A+A-

    树根下, 被取血的女妖身上颜色尽褪,如春藤一瞬失去了所有生机,干化后看似坚韧, 实则一碰便会化为尘土飞灰。

    人界有白首的夫妻, 妖界亦有殉情的爱侣。

    洛银只是不解, 那些霍乱人界的妖, 抓之杀之,乃替天行道, 可这两只妖身上毫无血腥气,分明从未伤人害人,却仍被关在万窟洞天里。

    修道界的后生每三年举办的重明探洞,看似杀妖除恶, 可对一些妖物而言,他们便是被凡人放入牢穴的洪水猛兽。每隔三年,同样有一批在这暗不见天日中苟延残喘的妖兽们躲在角落里, 瑟瑟发抖, 惧怕他们的到来。

    人对妖的恨,恶, 远超洛银所想。

    是报仇雪恨, 还是残忍屠杀,拿到此刻已经叫人分不清了。

    洛银的手心很凉,一场本与她无关的猎杀,却让她心中无端生出了许多不忍。

    这是重明仙派定下的游戏规则, 她不能在人界地盘堂而皇之地救妖,也不能背修道界而行。

    那女妖还未完全退去人形,远看身形依旧曼妙,二十多个重明仙派的弟子中, 有两人见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藤妖心生好奇。

    “你妖女的身体,与咱们所见女人的身体是不是长得一样啊?”一人低声询问,惹得周围几人压抑地笑了两声。

    竟有一人在女妖面前蹲身,伸手拨开她怀中的枯藤,算一探究竟。

    洛银蹙眉,她的脚尖点地,一簇火焰破开了雨水留下的水洼往前窜去,接触到缠绕在一起的枯藤后瞬间点燃,烫得那名弟子措不及防,连忙抽手,看向烧伤的手指。

    “你是什么人?!”被烧伤的重明弟子不满地看向洛银,从身后师弟手中接过烫伤药。

    洛银仍被谢屿川半抱在怀里,她的手轻轻放在谢屿川箍紧腰肋的手臂上,让他松开些,再看向已经被烧成灰烬的枯藤,道:“重明仙派开山门收徒时,没文考过吗?”

    不曾读书识字者,若非奇筋异骨,难破例收入仙门正统中。

    “自是考过。”那人道。

    洛银嗤笑:“既如此,应当懂得士可杀,不可辱之道理,你们已经杀了她,取了她的血,便不可轻薄对待一个已死之人。”

    “已死之人?她可不是人,她是妖!”另一人开口,呵笑出声:“哦,我明白了,此事的确是我师弟过于好奇,忘了在场还有女子,未有冒犯姑娘之意。”

    语调轻佻,言辞轻浮,自醒来后,洛银遇见的这些九州仙派的弟子,就没几个能登大雅之堂的。

    烈州恃强凌弱,重明轻佻傲慢,丰阳州愚蠢,淓州势利人,真是越看越糟心。

    “他们嘴臭。”谢屿川不悦道。

    洛银还要去找灵州仙派的弟子,不欲在此和重明弟子口舌之争,她拉过谢屿川的手:“嗯,大约是得了什么臭嘴的毛病。”

    洛银牵着谢屿川越过那群重明弟子身边,听见他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低低传来,恶心至极。

    “得了臭嘴毛病的人,嘴巴会烂掉吗?”谢屿川问她。

    洛银没料到他居然真以为那些人得了什么病,无奈一笑:“或许吧。”

    这三个字模棱两可,不是谢屿川喜欢的肯定答案,他们二人已经走远,谢屿川回眸看向那些和他们背道而驰的重明弟子,眉心微皱。他觉得若无人去帮帮他们,他们的嘴巴应当不会那么快就烂掉。

    往西而行,二人还没绕出这个巨大的山洞,就仿佛迷失在一片布满荆棘的密林中,若非洛银手中有银针指路,便要以为自己也和那些重明弟子一样,被困阵林了。

    晶石少的地方,黑起来根本看不见脚下所行之路。

    在洞中,不知白天黑夜,算着时辰,他们已经进来一日多了,目前尚未传出有弟子遇难死去的消息。

    沿西侧去找灵州仙派的弟子途中,洛银也遇见过几回妖,有的身上血腥味浓重的,她杀了,有的身上妖气很淡,洛银也没费时间去追他们。

    往西侧走的确更容易遇见一些修道士,他们本来就是从西侧的三道洞口入内的,都在追逐目标中的妖兽,分神与洛银话,替她指了灵州仙派弟子的方向。

    这些人以为洛银是某个灵州门派出来的,前去投奔灵州仙派,毕竟洛银身上挂着的腰牌上一滴妖血也没有,而基于谢屿川的腰牌过于醒目,洛银已经让他收在怀中了。

    一道仿佛没有尽头的洞府终于走到了边缘,荆棘丛更加茂密,许多藏匿于树根下的洞口难以被人发现,仅有几个隧洞是那些修道士通过的地方。

    洛银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洞深仿佛不见尽头,也不知绕了多久的洞隧,才见到微光,便又走入了一片树根扎堆的深林。

    若之前她和谢屿川所走的东侧洞穴都是连在一起的一间间石室,那这里的洞穴更像是一个贴一个的密林。

    忽而一声鸟鸣传来,远方红光乍现,未听见人声,却是看见了一股火碰水后产生的浓烟。

    没有修道士的话,妖兽不会异动。

    洛银脚下突然踩到了一样东西,低头看去,竟是一块完整的腰牌,那腰牌背面朝上,图腾所绘正是灵州仙派的丹顶鹤。

    树根中阵林变化多端,火光又从右侧亮起,这回洛银听见了叫喊声,随即一道黑影在林立的树根中穿梭而过,速度迅猛,刮起了一阵飓风。

    是六阶的妖,已然进入了攻击状态。

    洛银顾不得其他,使了轻功便往会喷火的妖鸟方向而去。

    眼前茂密的根林太过碍事,洛银以掌风破开了粗壮的树根,顷刻间传来的坍塌声扬起了一地灰尘。树根上下与石壁相连,中间断裂的地方犹如一根根尖刺,稍有不慎便能划破人的肚腹。

    谢屿川抬脚跟上,可洛银前去太快,不一会儿身影便在眼前消失。

    “洛银!”

    他对着火光方向喊着她的名字。

    洛银听见了谢屿川的声音,只是没听清他在喊什么,前有灵州仙派的弟子生死不明,后面还跟着个不会法术的狗,她情急之下,只能分神传话:“原地等我!”

    洛银到达方才妖鸟经过的地方,见满地焦黑,角落里还有火光,地上又掉了几块灵州仙派的腰牌,只是没看见人在哪儿。

    她顺着妖鸟飞去的踪迹继续寻找,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了人声。

    那三个人躲在了火光之后粗壮的树根下,两男一女,手上都拿着剑,面色苍白惊恐地看向头顶偶尔飞过的黑影,如遇鬼魅。

    纯白的衣服染脏,两个男子将女子护在身后,那女子已经害怕得失声痛哭。

    洛银出现时,为首的男子还没看清来人便将剑气指出,洛银拂袖挡开,轻巧地落在了三人面前,道:“我是来帮你们的。”

    她一身灵气,不是万窟洞天里的妖物,三人看见后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紧张起来:“你是哪派同门?就你一个?可、可叫了烈州、重明的同门弟子前来?”

    洛银摇头,反问他们:“此处就你们三个灵州弟子?”

    “不,不光只有我们三个,我们走散了。”男弟子道:“来幸州前,师父特地交代过,以树根为界,若看见树根丛生的洞便不可再前行,我们捉妖也只敢走到那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是被妖鸟抓来的。”

    “五只、不!六只!”另一人道:“六只庞然的妖鸟,展开双翼几乎能遮天蔽月,它们一爪便可抓起两人,将我们带到这里后用火圈封住出口,也没立刻杀了我们。”

    洛银闻言,有些惊奇,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除了灵州弟子,你们可在这处看见其他门派弟子了?”洛银问。

    那两人连连点头:“有的,不止我们,潞州仙派的,还有祁州仙派的都被抓来了几个,只是不知被带到何处了。”

    将道行低的修道士捉来树根林,封住他们的去路却不杀他们,不是在玩儿,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两名男子身后的女子一直在哭,洛银闻到了血腥味,见她泪眼婆娑可怜得很,低声问:“你受伤了?”

    那女子大约只有十六、七岁,头上还戴着粉色的珠花,看上去便是爱扮的姑娘,对付妖兽根本不行,也不知灵州仙派如何会让她进洞。

    女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哆哆嗦嗦道:“我、我的脚扭伤了,好痛。”

    洛银闻言,蹲在她的面前对着她的脚踝勾了勾手指,五指隔空按压了一下,发现只是普通的骨头错位便干脆帮她接了回去。

    女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洛银起身看向四周,记住了这处位置后对那三人道:“你们想办法将火扑灭,就在此地等我,我先去找其他的灵州弟子,待找到了人后便会一同带来。”

    妖鸟用火围住他们,除了不让他们逃跑之外,此地昏暗,火光可做指引标记,方便它们再度寻来。

    那三人无可依靠,也只能听从洛银的安排,两名男子前去灭火,女子抱着扭伤的腿依旧哭哭啼啼的。

    洛银正欲离开,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叫她脚下停顿,回身望去,她险些岔气。

    被她一路破开的树根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从路面穿行若不心便会被划伤,谢屿川几乎是不要命地从荆棘丛中爬了过来,手脚并用地拨开眼前碍事的树根,掉落一地的晶石微光笼罩着他,他的脸上、肩上、胳膊上、腰上、腿上,无一不被划出或大或的伤口。

    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紧紧地盯着她,即便看见了洛银,谢屿川的动作也未停下,反而加快脚步,浴血奔来。

    洛银的呼吸都停了,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在谢屿川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抱住她,身上的血污染红了她的粉裙时,洛银才慢慢回过神来。

    “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谢屿川将她抱得很紧,紧到洛银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声音低哑,似乎带着哭腔地质问她:“你为何不等我!为何丢下我!”

    洛银眨眼回神,摇头解释:“我、我没有丢下你,我不是与你了原地等我?”

    “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一个眨眼你就消失了。”谢屿川的心跳得很快,砰砰紊乱地砸着胸腔。只要再想起洛银当时放下他的手,破开树根丛离去的背影,谢屿川便觉得心被一只长满长刺的手捏住般,无法呼吸,疼得发麻。

    “我见那妖鸟飞过,急于救人,我也的确了……”洛银的话止住了,她想起来自己喊话时,似乎已经离谢屿川很远了,当时谢屿川的声音传到她这儿也是模模糊糊的,也许他真的没听见。

    他的呼吸很重,一张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每一道炙热的气息都隔着衣裳洒在了她的皮肤上,那双搂着她腰的手还在颤抖,不知是怕的还是疼的。

    洛银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回想谢屿川从杂乱尖利的树根中爬出,满身是伤的样子,洛银便只想着先把他安慰好了,其余的另。

    柔白的手抚上了谢屿川的肩背,她碰到的少年身体仍在微颤,掌心下温湿的是他浑身上下大伤痕流下的血。

    “好了,屿川,没事的。”洛银踮起脚尖,安抚地摸在了他后脑的发丝上,掌心灌输灵力想要尽快愈合他身上的伤口,吐出的声音又柔又轻:“疼不疼啊?”

    谢屿川破防般卸下力气压在洛银的身上,鼻音哼了哼:“疼。”

    “我没想要丢下你,我怎么会丢下你呢。”洛银听他疼,也跟着心疼了,他才只是个刚变化成人的狗,成人之前,还没到她膝盖高呢。

    洛银想松开谢屿川,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只是谢屿川不肯松手,抱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顺,方起的心软,洛银又觉得他应当是没事的,毕竟力气还很大。

    又伏在他耳边哄了两句,谢屿川这才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让洛银能好好查看他的伤口。

    谢屿川来找她时不顾一切,尤其是双臂和腿上的伤口很多,甚至有些伤痕深入一个指节,血肉外翻,看上去非常吓人。

    洛银本想着以她的修为,带谢屿川入洞全程护他周全也不是难事,却没想到意外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偏偏连伤药都没带。

    好在灵州仙派的弟子们随身都带了金疮药,洛银正欲为谢屿川上药,那两名灵州仙派的弟子便道:“还是我们来吧。”

    女弟子已经红着脸躲去另一边,谢屿川身上的伤还有一些伤在了胯骨大腿腰腹部,的确由她动手不合适,洛银正欲将金疮药交给灵州弟子,谢屿川却抓着她的袖子闷着声音哼了句:“不要。”

    那两名灵州弟子没听见,洛银却听见了,他撇过脸,低头时的是:“你又想丢下我。”

    洛银一时语塞,她的确是想让那二人给谢屿川上金疮药,自己再去找剩余的灵州弟子。

    被猜中了心思,洛银只好挥手让那两名弟子离开,两人俱是一愣,神色古怪地互相看了一眼,又偷偷将目光量在洛银和谢屿川身上,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

    待三人稍走远了些,洛银才让谢屿川将上衣脱下。

    借着树下晶石的微光,洛银看见了少年的身体。谢屿川的肩膀很宽,腰也细瘦,结实的肌肉遍布在上身应长的地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又在洛银的手指贴上时僵硬,颤动。

    她不是没见过谢屿川的身体,在第一次与少年碰面时,他甚至是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身边,彼时月光比如今的洞府内的晶石要亮许多,洛银虽有心避讳,却也看去了不少。

    谢屿川身上最严重的的地方在手臂,背部和胸膛倒是没流多少血,他为了拨开荆棘,全是用自己的双手去推,单是掌心便有数十道大不一的伤口,洛银看得眉心紧蹙。

    偏偏谢屿在她上药时浑然未觉,还能抬起手,用干净的手指抚平她的眉头。

    “你也太傻了。”洛银的声音很低,不掩藏的难受。

    许是因为疼的,谢屿川的呼吸很沉,却还安慰她道:“已经不疼了。”

    “下次不许再这么冲动了。”洛银道

    谢屿川问:“下次你还会丢下我吗?”

    洛银叹了口气:“我没有丢下你,只是怕灵州弟子出事,你方才所处的位置反而算是较为安全的。”

    谢屿川沉默着,对他而言,不由分将他留在一个地方,与丢下他没有分别。

    洛银替他擦好了上身的药,将衣服披在了他的肩上,又去撩起他的衣摆,卷起裤腿帮他上药。她的动作很轻,边涂药边道:“我等会儿还是要暂时离开,去找剩下的灵州弟子,你受了伤便与他们一起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许跟来了。”

    闻言,谢屿川抬头看向她。

    洛银继续道:“前路危险,屿川你听话,等重明探洞结束后,我带你四处游玩可好?”

    她像是在哄孩儿,其是谢屿川的心里并不赞同她的话,正因为前路危险,所以他才想陪着她。

    洛银见他手臂与腿上的略深的伤口涂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细伤口已经没有流血,她之前灌入谢屿川体内的灵力会使它们愈合得更快。

    他右边脸颊颧骨处还有一道伤,洛银尾指沾了药膏,蹲跪在谢屿川的面前,附身朝他靠近,涂抹药膏的手指点在了他脸颊的伤口上。

    她呼吸出的气息含有凛冽的花香,犹如暴雪中迎风盛放的梅,是谢屿川每日都能闻见的味道。

    他就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口紊乱的跳动越发不可收拾,就连呼吸都不敢了。

    高耸入云的雪山壁上,他曾在那里看见过洛银的模样,雨后山林雾气深重,太阳未落,有七彩的虹光折射在了那座光洁的雪山上,风卷起了一粒粒冰凉的雪花,扫过山壁勾勒出了一抹曼妙的身影。

    当时就有人在旁边告诉他,凌寒中惊鸿一现的神女,名叫洛银。

    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记忆了,是他醒来后见到洛银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除此之外,其余皆是模糊的。

    咕咚一声,谢屿川的喉结滚动,抿了一下嘴。

    洛银抬眸看他,这一眼望去才惊觉两人之间离得太近了,近到只需谢屿川挺一挺腰,直一直背,他们的鼻尖就能相撞。

    洛银收了手,将金疮药放在他的身边道:“等会儿手好了,便给自己身上其他痛的地方涂一涂。”

    “你要走了吗?”谢屿川的声音有些哑。

    “不会离开太远的。”她道。

    “不太远是多远?我能看到你吗?”谢屿川还想抓着她,洛银见他手上一动便要流血,于是按着谢屿川的肩膀,慎重地看向他:“只要你知道我离了多远,就能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嗯。”谢屿川点头。

    洛银道好。

    她将手指咬破,囫囵地塞进了谢屿川的嘴里,微甜的血腥气还未被他尝出来,洛银便收回了手,两指一撮,伤口消失。

    随后她又用手指点着谢屿川的眉心,一簇银光从她的指尖钻入,混着谢屿川涎水的血液顺着喉咙滑下,与这银光融为一体。

    洛银道:“这是我的真气,现在你随时可以感觉到我在哪里,同样,我也能察觉到真气所在,所以你别想在我走后悄悄跟来,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的。”

    谢屿川摸了摸嘴角,洛银的血已经被他吞下去了,喉管直往心口的位置都像是被火烧般灼热,烫得他头皮发麻。

    “我的真气不溶于他人体内,所以才喂了你一滴血,这样你会稍微好受点。”洛银言罢,摸了一下谢屿川的头,就像以前摸狗般揉了揉:“等我,我很快回来。”

    谢屿川见她起身要走,才一动便觉得心口的那团真气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一时卸力,他又坐回了原处。

    “很快是多快?”

    洛银:“……”

    这狗问起来没完了。

    “就是很快,但你不乖,那我就慢慢回来。”洛银单手叉腰,假模假样地威胁。

    谢屿川愣了一下,垂下眼眸:“好,我等你。”

    洛银走前在此设了阵,虽可能会被周围随时改变的阵林破坏,但也起了些许保护作用。待她的身影消失,那三个灵州的弟子才慢慢朝谢屿川这边靠近。

    方才谢屿川与洛银的相处,直叫这三人在心里嘀咕,若他们是亲人,行为举止未免过于暧昧,可若他们是爱人,亲昵之举下又显得太坦荡荡了。

    腿好了的女子偷偷朝谢屿川看去,树根下的晶石泛着微弱的淡蓝光辉,照在一截露出来的结实胳膊上,她脸颊微红,又量了少年两眼。

    他长得真好看。

    女子在心里如此想着。

    修仙者音容正气,所以修道界里不乏俊男美女,可像眼前男子这般,少年英气中又带着纯澈和些许不清道不明的恣意邪性,却是尤其吸引女孩注意的。

    方才洛银在时,谢屿川疼,现下洛银已经离开,他就像个没事人般,动作利落地将破损的衣裳套好,撕扯到才愈合的伤口眉头也不皱一下。反倒是想起来她给自己脸颊上药时,喷洒在脸上的滚烫气息,谢屿川眼眸柔了一瞬,不禁笑了笑。

    “喂,你叫什么名字?”偷看了谢屿川好几眼的女子,终于鼓起勇气与他话。

    谢屿川回眸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背过身。

    女子也不气馁,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他的衣服道:“我叫涂颜,是灵州仙派的弟子。”

    谢屿川依旧沉默。

    涂颜眉心微皱,道:“我爹是灵州仙派的掌门。”

    即便是搬出了亲爹的名号,涂颜也未叫人给她半点反应。

    两名灵州弟子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都知道如今灵州仙派在九州中排至末位,可怎么也是仙门正统,他们以为谢屿川是看不起灵州,便道:“算了,师妹,别理他。”

    涂颜也觉得好没面子,干脆扭头回到了两名弟子的身边,只是眼珠子忍不住朝谢屿川的方向看去。

    她道:“我们还能见到徐灿师兄吗?”

    “肯定可以的,去找他们的那位姑娘,我见她身手不错,道行应当不低。”

    “早知道我就听爹的话,待在灵州不出来了。”涂颜是偷偷入了万窟洞天,身上挂着的还是灵州另一名弟子的腰牌,她伸手一摸,心下顿惊:“遭了,腰牌不见了。”

    “我们的也都不知丢哪儿了。”两名弟子道:“这些妖早就熟悉了洞内环境,知晓我们的腰牌为关键,抓我们来时便随便丢在路上了。”

    涂颜还有些懊恼,好几个师兄看在她是掌门女儿的身份上,将一些妖的血都滴在了她的腰牌上,这要是弄丢了,等出洞后便算不清了。

    一瞬沉默,广阔到好似无边的山洞内,只偶尔响起呼啸的风声,却不知是从哪处吹来的。

    两名弟子将火灭了后,长时间的惊吓让他们身心俱疲,把涂颜护在身后便靠着树根憩一会儿。

    涂颜却睡不着,她看见谢屿川也一直睁着眼睛。

    谢屿川与他们相隔不远,走几步便能靠近的距离,可周围的风好似将他独独划分出去,周身形成了一股生人勿近的屏障,一点儿也不像在洛银面前扯袖子疼的脆弱少年。

    谢屿川一直在感受洛银与他之间的距离,她出了这个洞,找去另外的地方,偶尔还会与他断连,这种感觉很被动,那股真气也像是与他相斥,撞得心口难受。

    谢屿川想用身体里的力量压制真气,反被真气所冲,扯着他身上的伤,叫他脸色一瞬苍白。

    涂颜见他突然弯腰捂着心口,连忙问道:“少侠,你没事吧?”

    山外大雨倾盆,树根上方看不见顶的黑暗中,偶尔会有大滴雨水落下,一股寒气从地面席卷而来,远方传来的动静很大,噼里啪啦坍塌声逐渐靠近。

    那寒气一阵一阵,带着咸湿的气味,和血腥气混在了一起,叫人几欲呕吐。

    涂颜也顾不上谢屿川身体不适,连忙推醒了两位师兄,她抓着其中一人的胳膊拦在身前,胆怯道:“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朝我们靠近了。”

    二人从睡梦中惊醒,同时起身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

    所望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但那逐渐朝他们逼近的恐惧感却越发加深了。

    轰隆隆的坍塌声越来越近,断裂的树根落地震得人足心发麻,浓烈的妖气随着那寒意扑面而来,他们听见了一道低沉沙哑的嘶声,像是蟒蛇对猎物吐出了信子。

    谢屿川听见声音猛然抬头看去,那撞断了无数树根朝他们游移过来的、高大的身影像是一道鬼魅,晶石竟然照不到它的身上,而它的动作奇快,不一会儿便将他们所能看见的地方压倒一片,断裂的树根如同箭雨般朝这边飞来。

    众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纷纷后退,两名弟子拔出了佩剑,一时间也不知该指向何处。

    因为朝他们压过来的不单只有一个影子,而是三个巨大的犹如天柱一般的黑影,围绕着三方靠近,叫他们除了后退,别无他法。

    掉落在地上的晶石被研磨成粉,黏在了来者身上,黑影压低又抬高,等它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们才看清了来者真容。

    那是一只腮边长满长刺的蛇头,吐出的信子猩红滴着涎水,可以轻易将粗壮的树根卷断。

    它身上覆盖的黑色鳞片不透任何光芒,坚硬地摩擦在树根上,将树根上的荆棘磨平,那些常人一碰便伤的荆棘,在它面前就像是挠痒。

    灵州的三人顿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离他们不远的谢屿川骤然察觉到背后的寒意,猛然回头,便看见身后靠近的两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从阴暗中游出,是与正面一模一样的蛇头。

    单单是蛇头便能绕过多根树根将他们三个围堵其中,更别它身后拖着的长长尾巴。

    “三、三头巨蟒……”

    两名男子一人发出了惊叫声,丢下了手中的剑便朝深林中而去,还未跑出多远,便被一条粗壮的蛇尾挥开,重重地撞在了树根上,生死不明。

    另一名男子看见此状,眼前一花,顿时晕了过去。

    涂颜见一个师兄跑了,一个师兄晕了,吓得站不起来,只能连滚带爬地往谢屿川的身边过去,可她一动,那蛇头便紧跟着她。

    谢屿川仍坐在地上,双眼定定地看向三头巨蟒,看见它鼻息中呼出的气如寒霜般朝他们喷来,那条猩红的信子舔了舔树根,三只蛇头从不同的方位逼近,只等张口吞掉他们。

    可它却只是试探,迟迟未动,单是如此也足够吓人。

    三头巨蟒的嘴微微张开,三道声音交错着传来,那是妖界的语言,吐出时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谢屿川的。

    “吾王。”

    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他听懂了。

    自入万窟洞天以来发生的事都越发怪异,他不可能未发觉这些怪异都是冲着他而来的。

    这些妖好像都认得他,忌惮他,就像他是他们的同类。

    “你的身上,有人的味道。”

    三头巨蟒的头越发贴近,吓得涂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立刻吸引了三头巨蟒的注意。

    那条湿漉漉的信子舔过涂颜的脸,涂颜顿时两眼一翻,倒地不醒。

    “很美味。”

    此话一出,谢屿川也算知道,为何这么多灵州仙派和祁州仙派的弟子们会被妖鸟抓至此处。

    山外铁林是一条分界线,越过铁林往另一边更加危险,妖鸟们也不敢去,只能将靠近妖界的地盘让给这个洞府中最厉害的妖兽,便是眼前的三头巨蟒。

    它们成了三头巨蟒的手下,捉来修道士让他食用,每一个圈住修道士的火光其实是为了吸引三头巨蟒前去吞噬的,只是它到了此处,率先被谢屿川的气味吸引过来了。

    三头巨蟒忌惮谢屿川,却不惧怕他,因为它从谢屿川的身上闻不出多少妖气,他的妖力被某样特殊的屏障阻隔住了,唯有血脉能让妖族感应他的特殊。

    “你也一定很美味。”

    三头巨蟒出这句话后,顿时张开了大嘴朝谢屿川冲了过去,谢屿川没料到它会突然发难,侧身滚去一旁躲避了三头巨蟒的信子。

    粗壮的蛇身碾压过灵州弟子,粗粝的鳞甲将其磨得血肉模糊,倒是涂颜身形娇,倒在树根的缝隙中躲过一劫。

    那巨蟒的三头朝谢屿川逼近,前后左右都不退让地攻向他。

    谢屿川唯有往树根多处走,好让它那三只蛇头绕在树根处,这样也能牵制住它一时半会儿。

    三头巨蟒身形奇大,蛇头高高抬起时像是能顶到洞顶,猛然坠下又犹如万斤重的石锤,嘭地一声让整座山都为止震颤,将石洞的地面砸出了深深的坑。

    谢屿川被那一股冲劲击飞数丈,重重地摔在了树根上,腰后被荆棘刺穿,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巨蟒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饥饿已久的人闻到了饭香,痴痴地昂着脑袋先感受它的气味,再琢磨着如何一口吞掉。

    谢屿川的掌心贴着伤口,寒气顿时钻入了皮肉下,在他的皮肤表面结成了冰,阻止血液流出。

    他单手压在地面,抬眸朝巨蟒冷冷地望去,树根刹那遍布寒霜,凛人的气息如寒刀般朝空中割去,每一滴从头顶上空落下的雨水都化成了一根根冰凌,噼里啪啦地坠在了巨蟒的身上。

    眼看着一只蛇头再度撞来,谢屿川双手拦在身前,骤然出现的冰墙被蛇头撞得稀碎,他腕骨的阵痛叫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元神化形,穿过了树根,巨大的冰狼出现在谢屿川的上方,饶是三层楼高的冰狼在这巨蟒面前,也只能比得过它的一个脑袋。

    一声狼啸,寒冰沿着树根长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剑,从地面往上刺穿,又或是从树根往巨蟒逼近,然而不论是上空落下的冰凌还是不断延伸的冰剑都无法撼动巨蟒那层坚不可摧的鳞甲。

    它像是在看一个孩儿捶自己的膝盖,玩儿够了,也该收网了。

    谢屿川的瞳孔骤然收紧,眼见着信子直击面门。

    一声虎啸震慑铁林,疾步而来的踏步声每一脚都让此处山洞晃动,暗金色的光芒逼近,只见巨蟒痛苦地往一旁倒去,撞断了无数树根,一道虎爪在它的鳞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出现在面前的虎妖,谢屿川认得他,便是他一路跟着自己。

    谢屿川的背后贴着树根而站,尽量不让自己倒下,而那浑身散发着暗金光芒的虎妖逐渐缩,化为了一抹高大的人影,手臂与脖子上的妖斑慢慢退去,面容竟有些眼熟。

    谢屿川顿时想起了他,之前在望江城的码头前,他和洛银遇见的便是这只虎妖。

    “你在做什么?!”化为人形的虎妖猛然朝巨蟒逼近,艰难爬起的巨蟒望着他,信子伸长:“吃了他,我的妖力就能恢复,你我合力,便能破开洞口封印,从这里出去!”

    “你疯了吗?!你闻不出他身上的血?他是霖殿下!”虎妖纵身一跳,落在了巨蟒一只头的头顶,压制着它不让它爬起来。

    “殿下?他的身上有人的味道,况且霖殿下早就死了。”巨蟒的另外两头撞开了虎妖:“五百多年,我只忠于明王,不知什么霖殿下。”

    对话到此停住,因为那巨蟒猛然朝谢屿川进攻,蛇头被虎妖牵制,方向一歪,将谢屿川再度撞飞。

    “渊,妖界为明王主宰。”巨蟒游移,庞然的身形卷着树根,统统朝虎妖甩去。

    虎妖一左一右把住两只蛇头,却道:“我不认明王,你敢伤殿下,便是妖界的叛徒!”

    “哈哈哈哈……”巨蟒的眼紧紧盯着虎妖,那幽蓝的瞳孔中倒映出虎妖身后的身影,寒光乍现:“先让我出了这地方再吧。”

    虎妖一愣,猛然回身,第三只蛇头张开了血盆大口,信子穿过了谢屿川的腰腹,鲜血都没来得及流出,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卷入了腥臭的蛇口。